第1章 黃雀銜環

黃雀銜環

暮春四月,沙塵暴突襲寧市。狂風肆虐,漫卷黃沙遮天蔽日。

一架民航客機在機場上空盤旋已超半小時,起初還能優雅地劃着“8”字,但經過三次俯沖降落不成,又急速拉升兩千米後,機上人員都明顯優雅不起來了。

商務艙內,顏予合上筆電,捏了捏鼻梁。

聽到鄰座乘客的幹嘔聲後,他從電腦包的夾層裏掏出一個透明的方形塑料袋遞過去:“話梅、山楂、薄荷糖和檸檬片,可以緩解暈機症狀。”

中學生模樣的小女孩聞聲擡頭,看向那道溫和聲線的主人,遲疑片刻才從他的手中接過袋子:“謝謝,哥哥。”

顏予淺笑着搖了搖頭,接着又從包內摸出一顆魚子醬黑巧擱進自己嘴裏,随後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起了神。

鄰座女孩一邊挑了顆話梅含着,一邊偷瞄身旁人那線條柔和流暢的側顏。

與機艙內焦躁不安的衆人比起來,這位好心哥哥實在有些過于淡定了。

他面容沉靜,雙目微阖,純黑的高領針織衫遮至下颌,稱得冷白膚色更甚。

唯有在飛機颠簸時,輕顫的如扇長睫能顯露幾分生氣。

怎麽說呢,就好似一副……活夠了的安詳模樣。

最終,客機還是沒能逃脫備降的命運,在四百公裏外的鄰市機場落定。

顏予拒絕了航空公司的後續安排,選擇終止航程。

他進入市區,找了家可以異地還車的租車公司。聽清目的地後,老板皺着眉頭開出了三倍高價,說不上是想趁機撈一筆,還是想幹脆吓退這位膽大的客人。

哪知,顏予連半分猶豫也沒有,徑直定了輛硬核越野。直到他坐上駕駛座,老板口中還在不斷重複播報注意事項:“記得開內循環,還有寬燈、霧燈和尾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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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予從善如流地一一應下,道了聲謝。之後,他沒再耽擱,即刻上路,趕往正位于沙暴中心的寧市。

行程差不多過半時,恰好經過一處臨時停車區,顏予決定下車稍作整頓。本想着活動一下僵直麻木的肩頸,可才打開車門,就被迎面而來的風沙糊了一臉。

他禁不住眯了眯眼,疲憊感後知後覺地湧上來。

不過好在,這至少說明目的地近了。

等顏予再回到車上,放在中控臺頂部的手機響了。

他看一眼來電顯示,而後迅速按下接聽鍵并搶先開口道:“棟棟,我現在……”

虞棟棟大大地松了口氣,連珠炮似地吐出一串話:“你總算接電話了!沒什麽事吧?我才得空吃飯,刷手機看到好多航班返航和備降的消息,有的乘客都被折騰吐啦!”

顏予低低地笑了聲:“沒什麽事,我的職業畢竟叫飛行釀酒師嘛,飛行可是排在釀酒前頭的。這幾年早都習慣了,更糟糕的體驗也有過不少。”

安撫好小夥伴後,顏予轉而說起正題:“航班備降蘭市機場,我剛租了輛車……”

話說到一半,被從聽筒中傳來的另一道聲音再度打斷:“阚經理,沙塵預計要持續到傍晚才會散。通知今天的面試取消吧,還沒到的面試者就先別過來了。”

別過來了。

別再回酒莊了。

時隔數年,依舊是那般平靜低回的嗓音,依舊是短短幾個字。

卻有如道道悶雷在耳側滾動,震得他心跳失速,腦內嗡鳴。

顏予搭在方向盤上的指節下意識地攥緊,仿佛輕易被人扯線操控的木偶。

須臾,他輕嘲似地搖了搖頭,自覺可笑。

電話那端的虞棟棟也被身後突然冒出的人聲吓了一跳,但怕顏予沒聽清,他趕忙重複道:

“顏顏,你有聽到嘛?今天的面試取消了,要不你就先在蘭市休息一晚吧。”

顏予順勢應下,語調已聽不出絲毫異常:“哦,也好,長途飛機坐得整個人都僵了。那棟棟,我們明天見啦。”

“嗯,你好好休息。”

虞棟棟挂斷電話轉身,平日不茍言笑難接近的年輕莊主仍停在原地,還破天荒地對他投來一個和煦欣慰的笑容。

就……受寵若驚,且怪讓人害怕的。

另一邊,顏予習慣性地剝了顆黑巧扔進嘴裏,随後發動引擎,重新上路。

黑巧顆粒入口是穩重突出的苦味,熬至其融盡,便會嘗到細膩非常的絲滑感和充盈口腔的溫柔可可香。

一朝苦去甘來,叫嚣的腦神經被安撫妥帖,理智得以正式歸位。

沙塵彌漫的昏黃天地間,全黑車身的重型越野穿梭其中,破風而行。堅毅果決的姿态,堪比末路狂徒從容赴死。

*

距離寧市一百公裏左右的位置,坐落着一處特色高速服務區。除去必不可少的衛生間、便利店和加油站等設施,還建有西北最大的酒水奧特萊斯。

這裏不但彙聚了全世界知名品牌的紅酒,也為寧市西區酒莊集群內的各家酒莊分別設置了展櫃,旨在打造産區形象,助力當地的葡萄酒産業發展。

顏予左打方向盤,拐進了停車場。原本打算等安頓後,再來踩點調研,沒想到陰差陽錯恰好經過。何況眼下他連趕路的理由都沒了,索性直接逛逛。

大約受到極端天氣影響,展銷區內幾乎沒有客人。于是顏予一進門,便得到了兩位銷售人員同時服務的VIP級待遇。

可惜,這待遇就像龍卷風,來得快去得也快。

兩位年輕銷售臉上挂着的禮貌微笑,随着他接下來的話音一起戛然而止。

“請問,頌卿酒莊的展櫃在哪邊?”

其中一位不知是剛來,還是業務不夠熟練,明顯一頭霧水:“額……什麽卿?”

另一位倒是很快反應過來了,有些面露難色地提醒道:“先生,要不您看看其他酒莊的熱銷款呢?頌卿酒莊的酒出貨不多的。”

顏予面上沒什麽表情,語聲卻不自覺沉了幾分:“出貨不多,所以是沒有展櫃嗎?”

銷售員趕忙搖頭,擡手引路:“那自然不是,您随我來。”

顏予被帶到了整個展銷區最靠裏的邊緣角落,銷售員例行公事的介紹話術裏依然暗含着勸退的意味:

“頌卿酒莊擁有我們寧市西區最古老的葡萄園之一,十分重視風土與傳統。這些年出産的酒款不多,您手上的這瓶幹紅算是招牌。特點是單寧較重,高酸,口感略有些發澀,若是入門級的葡萄酒新手可能會難以接受。”

顏予默不作聲,低頭摩挲着瓶身上歷經半個世紀風霜洗禮的圓形酒标。

爾後,他擡眸說道:“頌卿酒莊每款各要一瓶,其餘的幾個西區酒莊,只要每家的銷冠酒款,麻煩幫我裝箱。”

等待打包的間隙,顏予的手機響起了微信提示音,是來自他大學室友兼釀酒師同行森奇的消息,确認他是否平安抵達目的地。

顏予踱步走到展廳的落地窗邊,舉起手機拍了張室外漫天黃沙的實景圖,按下發送鍵。

下一秒,順利收獲對方數條連發的語音消息。

[森奇很神氣]:好家夥,末世大片啊!阿顏牛逼!人家黃雀銜環,你捧沙是吧?

[森奇很神氣]:你說你,放着世界名莊的高薪合同不要,非得不遠萬裏跑去報什麽恩?!

[森奇很神氣]:報就報吧,這恩人他還好巧不巧地失憶了,也不知道領不領你的情……

顏予自是萬分了解這位朋友的吐槽本性,為免耳朵持續遭殃,他趕忙回身拍了張不遠處某知名酒莊的展臺圖發過去,并狀似不經意地關心道:

[怎麽樣?給你介紹的新酒莊待遇還過得去嗎?]

森奇先是回複了一條內容為六個點的語音,生動诠釋了什麽叫話痨的極致。

緊接着,他又似有不甘地補了條長達二十秒的。

不過這時,銷售員正好打包完成,喊顏予過去。所以,他沒來得及聽。

直到将兩箱紅酒搬上車,又仰靠在駕駛座上平複好呼吸後,顏予才想起點開那條語音。

平日裏最擅長插科打诨的家夥,竟一改慣常的不正經,難得嚴肅:

[罷了,作為你為數不多且同樣知恩圖報的摯友,我就最後再啰嗦兩句。阿顏,命硬可不是免死金牌。既然非要報這個恩,就記得先顧好自己。]

顏予無聲地笑了笑,打字回複道:記得了,謝謝摯友。

車窗外,呼嘯的疾風裹挾着砂礫不斷敲擊玻璃,發出陣陣聲響。顏予嘆了口氣,将手機揣回褲袋,決定暫不與天鬥。

他先到便利店吃了碗泡面充饑,後又回到車上,将座椅放倒,短暫地打了個盹。直至天色徹底暗下,風勢才逐漸減弱,浮于地表的沙塵堪堪原地打個轉便偃旗息鼓。

顏予發動引擎,重新出發。不知是有意而為,還是當真聽從了摯友的建議謹慎行車。總之,等抵達頌卿酒莊門口時,已是夜半時分。

*

風沙揚塵散盡,霧藍色的星空遼闊高遠,當中懸着一枚暖橘色的圓月。

顏予下了車,熟門熟路地繞到酒莊側門,縱身翻越矮牆,進入一片幾乎廢棄的果園。

潔白月光傾瀉而下,照見滿地叢生的雜草,唯有角落處僅存的兩三株桃樹正花開爛漫。

顏予邁步走過去,擡手碰了碰年少時需要拼命攀爬才得以觸及的細長枝條。

印象中,這園內的桃樹在他進入酒莊的第二年,便因為經濟效益不佳被盡數砍光。他雖心疼了好一陣子,卻也無從阻攔。

畢竟,那些樹結的果子實在是又酸又硬,被砍屬實算不上冤枉。

不過縱然如此,彼時十一歲的顏予也是沒少偷吃的。起初是覺得總好過餓肚子,後來則純屬愛屋及烏,酸中也能品出三分甜來。

猶記得初次摘桃行竊那晚,他由于技術欠佳卡在樹杈間進退兩難時,被那個與酒莊同名的人當場抓了現形。

顏予陷于回憶,忍不住低頭失笑,有片刻晃神,沒留意到身後輪軌碾過地面的聲音,正由遠及近。

待他反應過來時,對方已行至跟前。

顏予身形一頓,遲疑地轉過身,垂眸與端坐在輪椅上的人四目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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