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夜抄經
深夜抄經
古宅的臘梅又開了一樹,日光透過牆磚的縫隙照進來,斜照在盡頭的牆角。
牆角蹲了一個少年,陽光鋪在他身上,不見半點暖意,反而增添了些許孤獨。
江思量蹲在無人來往的一隅,半張臉埋進臂彎,只露出一雙烏黑的眸子。
偶然有風起,吹動檐下桃核制的檐鈴,一聲一聲“咔噠”作響。
江思量摸着自己的衣袖,布料意外的不紮手,竟還絲滑柔軟。
他常年穿在身上的粗布麻衣,不知何時換成了價格昂貴的錦衣華服。
桃核被他盯了一會,江思量恍然間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在上古鏡古宅了。
他在桃洲十塢蕭家,他的…夫君家。
并且今日,他還未向夫君請安。
江思量木然起身,發絲慢慢散落。他在古宅沒有束發的習慣,起初是年紀小不會,現在不束發卻成了常态。
江思量擡步緩慢走出這個破舊的庭院。這處庭院以前是下人的住所,聽說是某次雨天打了雷劈爛了房梁,這處便荒廢了。
從廢庭院的石子路出去,沿路遇到幾個人。這些人見到他,都朝他彎彎腰。
一開始江思量覺得很新奇,他在流雲水榭時,那裏的下人都看不起他,克扣他的衣食。在古宅則沒有下人。
被接到桃洲十塢後,這裏的下人都對他挺恭敬的,或許是因為他的夫君,是桃洲十塢未來宗主的緣故。
至少到了桃洲十塢,江思量再也沒有聽到那句“流雲水榭又不缺錢,江周一個嫡出子還行偷竊之事,品行是有多低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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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周,爛玉不可琢。”
就這樣想着以前的事,江思量不知不覺走到了蕭平心的書房。
他在書房門前踟蹰了很久,已經申時了,他還要不要進去,萬一書房有其他人怎麽辦?
江思量剛在路上聽說蕭平心在書房待了快一日,書房枯燥,蕭平心雖然叫平心,但也不是什麽心平氣靜的人。
蕭家二老也是知道自己兒子的品行,因此取字,取得是“難安”二字。
加上蕭平心在外名聲纨绔,他能在書房待一日之久,怕不是在做別的事?
白日宣.淫。
這四個字突然從江思量腦海中蹦出。
古宅雖靜僻,盛在書冊多。這些書冊之中,不乏有些不宜入目的冊子。
例:
《少爺書房的心尖寵》
《二嫁仙尊後,仙尊與我日日歡》
一想到哪些情節,江思量耳尾微微發紅,頭埋得更低。
還是算了,他還是去牆角蹲着吧。
但轉念一想,他與蕭平心鮮少見面。說不定哪日蕭平心厭棄他,又把他送回古宅,該如何是好?
江思量好不容易才過上不用遭人白眼,就能吃飽穿暖的日子。他不想再被送回去。
他應該多在蕭平心面前晃晃,讓他記得自己這個人才是。
略微思索片刻,江思量鼓足勇氣推開了書房的雕花木門。
門被倏地推開,裏面的人輕飄飄掃了江思量一眼,未置一詞。
江思量想說話,嗓子卻像塞了團棉花。
“夫君,我是來給你請安的。”江思量不自在地說完,眼神在四下飛快掃過。
除了蕭平心外書房沒有旁人,他沒有打擾蕭平心做……事。
見沒旁人,江思量心裏平靜多了。悄悄擡眸,仔細望了望。
書房可謂是狼藉一片。
滿天飛的紙張,與濺得到處都是的墨汁。
蕭平心一身紅衣散漫靠坐在太師椅上,曲起一條腿踩在椅面,右手執一只狼毫。
他整個人懶散又貴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向江思量的眼神冷冰冰的,說出的話也似裹了一層寒氣。
“不敲門,誰給你的膽子進來?”
聞言,江思量有些驚着了,極力降低自己呼吸的聲音。
他沒正經學習過什麽禮儀,偏桃洲十塢又是重禮規的世家,剛才他确實有點逾矩了。
“我……”
江思量正想着怎麽找補,蕭平心又是一聲令下:“過來。”
無法,江思量只好聽命乖乖過去,怕動作慢了引起蕭平心更多的不滿。
兩人隔桌而望,江思量覺得自己已經離得夠近了。
豈料蕭平心下一句還是:“過來。”
說完,蕭平心有意看了眼自己身下。
江思量“唰”一下整個耳朵都紅了,小冊子裏的情節字字清晰的浮現在眼前。
怎麽辦?他不會?
江思量猶猶豫豫的上前,眼底帶了些恐懼。他顫顫巍巍的伸手,指尖剛要碰到蕭平心的衣帶。
但蕭平心比他更快。
蕭平心棄了狼毫,抓住江思量的手腕猝不及防将人往懷裏帶。
靠近的那一瞬間,江思量雙眸瞪得更圓。他整個人不受控制的前傾,撲倒在蕭平心懷中。
獨屬于蕭平心身上的氣息很快萦繞在鼻間。帶點茶香,然後又苦苦的,其中又摻有桃子香。
江思量剛聞一會兒,下一秒,他被翻了身,變成坐姿坐在蕭平心腿上。他還處在十分震驚之餘,突感頭頂一重。
蕭平心下巴靠在江思量頭頂,不懷好意地道:“今晚我去你房中,你準備準備,把自己洗幹淨點。”
幾句話說得不輕不重,江思量好似聽懂了,又好似沒聽懂。
沒得到回應的蕭平心不耐,又将人翻轉過來。江思量輕飄飄的,如同一個紙紮人,任人擺弄。
兩人又一次對視。
江思量在古宅一個人待慣了,神情看着呆呆的。眼裏也沒有皎潔的光,反而更多的是木讷。
蕭平心眼神下移,被江思量鼻側那一小顆朱砂痣吸引住了視線。
這個呆兮兮的人,只有這一處看起來靈動。
過了片刻,反應過來的江思量呆愣地點頭:“嗯。”
得到滿意答複,蕭平心松了雙手将江思量推遠,嘴角勾起若有若無地笑:“去準備吧,夫人~”
最後一句蕭平心咬字暧昧,惹得江思量一連看了他好幾眼。
江思量疑惑,他來桃洲十塢已有半月。之前日日去書房請安,蕭平心幾乎沒用正眼瞧過自己。
現在卻……
江思量沒懂,行了禮便乖乖退了出去。
出書房時江思量猛然間想到什麽,一下臉都白了。
蕭平心晚上來找他,必定是要行夫妻之事。
第一夜的疼痛太過記憶猶新,江思量回想起來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默默抓緊兩側的衣角,轉身朝另一處院子走去。
桃洲十塢之所以帶個“桃”字,是因為這裏種滿了桃樹。等到桃花盛開的季節滿洲桃色,風輕輕一吹便是一場桃花雨。
這裏由十座島嶼組成,江思量所在的島嶼是第五塢,十座島中最中心也是最大的島。
第五塢中少有宗門弟子,住得多為宗主家眷,宗門的長老前輩,與伺候的下屬仆人。
桃洲十塢的弟子都分布在其餘九塢上,且每一塢都有一位塢主,也就是所在塢中弟子們的師尊。
江思量去到一處女眷住的院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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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喜事啊,少夫人莫怕,屬下去拿一些東西予你。”說話的是一個半老徐娘,她頭上堆滿了珠釵,整個人珠圓玉潤。
剛江思量來院子裏尋她,與她說了蕭平心今晚會宿在他房中的事。
這人是蕭平心的奶娘楊嬷嬷,是桃洲十塢唯一願意與江思量交好之人。
楊嬷嬷在矮櫃裏翻找一陣,找出幾個小瓶塞進江思量。輕聲細語道:“這裏有傷藥和花液,少夫人這種事自是有樂趣在裏面,不需要怕。”
楊嬷嬷摸了摸江思量柔順的頭發,安慰道:“少主願意去找您,心裏肯定是有您。今晚學着撒撒嬌,別像上次一樣把自己弄傷了。”
撒嬌?
江思量擡頭,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太過陌生。
見江思量又呆住了,楊嬷嬷無奈。這個孩子什麽都好,就是性子鈍。
眼看四下沒什麽人,楊嬷嬷小聲對江思量道:“少主很好哄的,他的性子屬下最了解。您只要多朝他示幾次弱,不用多少時日,少主定會把您放在心尖上!”
江思量不奢望蕭平心對他有情,只求蕭平心別送他回去,畢竟他的價值只是一味“藥”而已。
冷寂無聲的古宅,江思量此生都不願再踏進。
這晚,江思量刻意多洗了半刻鐘的澡。
“把自己洗幹淨點。”
江思量一直記着這句話。
沐浴出來時,天色剛暗。
桃洲十塢每個屋檐下,都有一個桃核制的檐鈴。吹動起來聲音悶悶的,如同此刻江思量的心情。
他好想,蹲一會兒。
江思量在門框邊蹲了半刻鐘左右,就見着了蕭平心的身影。
他換了身品藍色的衣裳,進院第一句就是:“支張矮桌去床上。”
江思量:!
為何…這樣……要在桌上……
江思量皺着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已經開始心疼自己了。
矮桌放好後,江思量猶豫的拿出楊嬷嬷給的小瓷瓶遞給蕭平心。
他應該知道吧?
小白瓷瓶觸感溫潤微涼,江思量捏着瓷瓶小心翼翼貼上蕭平心的手背。
面對突如其來的舉動蕭平心先是頓了會兒,反應過來後忽地笑了。
他現在沒有心思去戲谑江思量,直截了當道:“我對你沒這個想法,你配不上我。”
江思量垂眸收起瓷瓶,眼眶莫名酸澀。也是,他在外面的名聲很差,若不是與桃洲十塢有婚約,他可能一輩子都要困在上古鏡古宅。
蕭平心見江思量萬分失落,一時不明白,明明第一夜哭得最兇的就是他。
現下不碰他也哭,有什麽好哭的!
“別哭了呆瓜,上床!”蕭平心語氣冷硬,拽着江思量就往床上拖。
江思量沒有反抗,想說的話卡在喉嚨裏。
剛不是說沒興致嗎?
床榻之上,江思量閉眼做好了被日的準備。他安慰自己沒關系,反正不是第一次。
身邊窸窸窣窣響了一會兒,蕭平心應該在褪衣服。
江思量想着早點結束方便收拾一下自己,于是擡手欲去解自己的衣服。
他手剛碰上衣料,就猛然被蕭平心抓住,緊接着蕭平心往他手裏塞了一根細長冰涼的東西。
是什麽?
江思量坐起來看,手裏赫然攥着一支毛筆。視線再移,就見原本整潔的床榻上鋪滿了紙張。
榻上的矮桌放了硯臺,還有一冊道德經。
蕭平心坐在江思量對面,正奮力抄經,并道:“江思量你模仿我的字跡和我一起抄,你要是敢告密,我就一根一根砍斷你的手指。”
江思量:“……”
原來今日歇在他房中是這個意思。
蕭平心真沒時間同江思量廢話,母親罰他抄道德經一百遍。他抄了好幾日,今日更是一天都關在書房中。
本來蕭平心是抄不完的,直到江思量突然出現。
這個一整天不知道在哪裏蹲蘑菇的江思量,今天莫名其妙來找自己。蕭平心忽感,救星來了。
于是他将人戲弄了片刻,便順理成章的過來了。
蕭平心字跡随意,這裏圓那裏扁,一會兒字大一會兒字小,江思量抄得很費勁。
加上他沒正經學過握筆,握筆的姿勢更是醜态百出。
醜到蕭平心都看不下去了。
“江思量,”蕭平心喊他。
“對不起……”江思量下意識道歉,滿眼慌亂。
蕭平心盯着江思量烏黑的瞳孔,若不是此人是江思量。蕭平心都會覺得是他在裝,故意引起自己的注意。
偏偏正是江思量,蠢蠢的,呆若木雞。
蕭平心放下毛筆,示意江思量也放下。
“我只教一遍。”
聞言,江思量眼睛亮了瞬,有了些靈光。很意外,他沒有被斥責,蕭平心說要教他。
蕭平心漫不經心拿起毛筆,告訴江思量手指應該放在哪。
江思量照樣學樣,握對了卻總感覺哪裏怪怪的,寫起字來使不上勁。
瞧着江思量這副呆樣,蕭平心輕啧一聲,太耽誤時間了。
他從對面挪過來,繞到江思量身後,準備手把手教他。
江思量一臉錯愕,下意識要跑。
“回來。”
江思量手剛摸到床簾就被拽了回去。
蕭平心抓住江思量的右手,随便扯來一張白紙,教他如何寫字。
江思量被禁锢住,身側都是蕭平心的氣息。他輕輕吸了吸鼻子,味道很好聞。
懷裏的人很安靜,蕭平心垂着眼帶着江思量一筆一畫,在紙上寫下一個“江”字。
江思量眸色微動,想說話卻又生生止住。
最後二人在白紙上寫下
——江思量是蠢豬
“……”
江思量抿唇,他識字,識很多字。
醜婆教他的。
蕭平心似乎很滿意,要求江思量照着再寫一遍。
“不想……”江思量聲音很小。
“寫。”少年聲量不高,卻帶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江思量回頭望了望,蕭平心靠在床角看着他,額前的碎發微微遮住了眼睛。
蕭平心眼皮很薄,是單眼皮,面無表情看人的時候眼神很冷,和看死人沒什麽區別。
江思量有些膽寒,迫于壓力,乖乖又寫了一遍。寫字時他發現,蕭平心好像真的教會了他如何握筆。
見江思量已經完全掌握,蕭平心沒說話,給了他幾頁紙,要他繼續抄。
片刻,兩人沉默着抄經書。
床簾罩着,床榻旁擺了盞小琉璃燈,照的這一小片地方亮堂堂。
屋外鳥雀偶爾叫喚幾聲,蕭平心百無聊賴撐着頭麻木地抄寫,時不時打一會兒哈欠。
江思量努力辨認蕭平心的字跡,仿寫的很認真。
兩個人估摸着抄到後半夜,才抄完。困倦到眼皮都擡不起來,雙雙趴着桌子睡去。
翌日,江思量醒來時,蕭平心早已經走了。床榻上的矮桌也被放回原位,一切恢複如初。
昨夜,顯得沒有那麽真實。
這時房門被推開,屋外的陽光照了進去,可以看清屋內細小的塵埃。
楊嬷嬷滿臉笑意走了進來:“少夫人該用早膳了!”
“嗯。”
江思量剛一動就察覺懷裏有什麽東西,摸出來一看,是兩張寫着“江思量是蠢豬”的紙張。
江思量盯着兩張紙,心裏蕩起酥酥的感覺。
可能,他昨夜被人小小在乎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