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放棄了

第5章 他放棄了。

短信是卓文單發來的,卓情法律意義上的父親。

卓文單約的是晚飯,地點在岳市一家價格昂貴的會員制餐廳。

他自認為是一個合格的爸爸,給兒子的衣食住行都是能力範圍內最好的,讓他享受各種別人難以企及的資源。但是卓情卻因為小時候的事情對他心懷怨恨,不感恩,也不孝順。

已經過了約定時間,卓情卻遲遲未出現,卓文單氣極拍桌:“越來越無法無天!”

身旁的秘書軟聲安慰他,“少爺還小呢。”

“明年都十八了!小什麽?”卓文單說:“我就該讓他吃點苦!”

秘書端了杯熱茶給他降火,被卓文單一手推翻。茶水濺上了秘書的大腿,秘書慘叫一聲。

卓文單心疼了,拉她坐上自己的腿,掀開裙子查看。秘書疼得直抽氣,還在輕聲安慰他,說沒事,你別生氣了。卓文單心頭火氣才下去了些。

包廂外,卓情已經站了有一會了。

每次一和卓文單見面必定是腥風血雨,如果可以,卓情并不想見他。

但是,卓文單約他“今天”見面。他思考了很久,還是打算聽聽卓文單能說什麽鬼話。

推開門,卓情見到的就是這副場景——

卓文單懷裏摟着人,手放在對方的腿間,不知道在幹什麽,兩人頭貼着頭,十分親密的模樣。

卓情的腦子一瞬間就炸了,他覺得自己就是個傻逼,一腳把門邊的垃圾桶踹飛了。

垃圾桶從卓文單的耳邊擦過,砰的一聲砸在他身後的墨竹屏風上,屏風轟隆倒地,整層樓似乎都抖了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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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驚呼一聲縮到牆角,經理聞聲趕來,身後跟了幾個随時候命的安保人員。

卓文單後背出了一層冷汗,心裏頭那陣剛下去的火噌的一下又起來了。

“卓情!”他的臉氣的通紅,拿起桌上的茶杯扔過去,“反了你了!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

額角一痛,緊接着是幾聲瓷器碎裂的脆響,一股粘稠的液體順着眉毛淌下來,卓情的眼前一片血紅。

他半張臉都被血鋪滿了,卓文單目光一頓,那股氣就這麽不上不下地卡在胸口了。

卓情的眼睛像他媽,柳葉一樣長長的,被他這樣不聲不響地看,卓文單心裏一陣煩,剛想讓他滾,就聽見卓情問:“你今天找我,到底是幹什麽的。”

卓文單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個,十分莫名還是回答了,“你爺爺,讓我最近和你見一面。”

卓情的眼珠動了下,被血浸然的眼珠顯得無比陰森,“你知道他為什麽要讓我和你見面嗎?”

卓文單被他看得後背發涼,語氣不耐起來,“你想說什麽?”

“因為,你老婆的忌日到了。”卓情猝然笑了,“十二年前的今天,她被你逼得自殺了。”

卓文單的臉色驟然變了,沉聲喝道:“卓情!”

卓情轉而看向縮在牆角被吓懵的秘書,輕聲道:“你也想死嗎?”

秘書驚慌地看向卓文單。

卓文單往前站了一步,擋住卓情的視線,厲聲道:“滾出去!”

早就不會因為卓文單痛苦了,但看着眼前這荒誕的場景,卓情的心口還是一陣痙攣,他驀地笑出來。

“卓文單,”他說:“你要是敢結婚,我就殺了你。”

卓情一路走到電梯口,路過的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他。

電梯到的很快,裏面有人,卓情貼着牆根,不想動彈,就往裏縮了縮。

那人是貼着他的肩膀出去的,卓情聞到了一陣清雅的淡香,他遲疑了兩秒看過去,只捕捉到了對方藍白校服的一角。

-

封遠之從歐洲的分公司回來兩天了,今晚和一個老戰友見面,把封重洺叫來陪。因為封重洺吃完還要回去上晚自習,特地定了一個離他們學校很近的餐廳。

封重洺路過那間門外站滿了人的包廂,在人影憧憧中投去一瞥。

門內,一個中年男人坐在真皮沙發上抽着煙,女人癱坐在地上無聲哭泣,離門口很近的地毯上,有一攤碎裂的沾了血色的陶瓷杯碎片。

席間,封重洺一直維持着标準的笑容,傾聽着封遠之和老戰友的對話,偶爾出聲回答一兩句,換來老戰友贊賞的目光。

餐廳的杯碗套裝都是一樣的,封重洺端着陶瓷杯喝水的時候,有一瞬間的愣神。他及時發現,把自己的思緒拉了回來,順勢夾了筷綠色的蔬菜放進嘴裏。

進口才發現是芹菜,咯吱咯吱的,封遠之遙遙掃了他一眼,封重洺後半段沒再跑神過。

要到晚自習時間了,剛好封遠之和老戰友還有其他事情要聊,封重洺先一步離席。

樓下,黑色的賓利等待多時,封重洺坐上後座,打開了車窗,任由過涼的晚風席卷他。

等紅綠燈的時候,封重洺無意間發現了街角那家異常熱鬧的便利店。門口站了很多人,一個躺在地上的少年被他們圍在中間。在車子發出的一瞬間,封重洺看到了那人穿着的黑色工裝褲,——他一小時前剛剛見過。

這條街是通往彙恩的必經之路,司機每天送封重洺上下學,駕輕就熟,從來沒有出現過任何岔子。但是今天,後座的人第一次讓他停了車。

司機在路口停下,小心地問:“怎麽了嗎少爺?”

封重洺解開安全帶,“稍等。”

他一下車,副駕駛座的關門聲随之而起,跟在身後,封重洺腳步不停。

一個小時前。

卓情從餐廳離開,順着街道走了一會,進入一家便利店,買了包紙巾和兩打啤酒,因為老板死活不賣給他白的。

他坐在便利店的樓梯上,邊摁着傷口邊往下灌。半小時就喝完了,直接仰倒在地,不省人事。

店主焦急地蹲在他身邊,以為卓情是來鬧事的,猶豫着要不要報警,身邊漸漸圍了許多熱心路人。

老板聽取廣大人民群衆建議,打算先叫救護車再報警,電話剛要撥出去,一道疏朗的聲音響起,“您好。”

是一個穿着校服的高中生,長相清越,眉眼有點像外國人,對着他微微一笑,“我是他同學。”

老板心落地了。

封重洺去拉卓情的手臂,準備把人背起來,一只手橫穿過來,低聲道:“少爺。”

他沒說話,輕輕撥開對方的手,那人便自覺後退了。

封重洺很輕松就把人背了起來,卓情已經沒意識了,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但封重洺的脊背仍是筆直的。

距離車子不是很遠,大概兩百米,就這麽三四分鐘的距離,卓情在他的背上都不安分。

沾着酒味的呼吸很燙,重重地噴在他的脖子和耳朵上。封重洺的頭往一旁偏了偏,卓情又追上來,泛着熱氣的臉直接貼上了的脖子。

封重洺皺眉,企圖把人叫醒,“卓情。”

背上的人不理,封重洺又叫了一聲。

這次他收到回應了,一滴溫熱的液體滾了下來,砸在他的鎖骨上,卓情摟着他的脖子很輕地在蹭,叫他:“媽媽。”

封重洺把卓情放上車,走到另一邊坐下,卓情的一只手被壓在了身下,封重洺幫他抽出來,前方傳來一陣快門的輕響,封重洺的手頓了下,才将卓情的手放正了。

他淡笑着看向坐在副駕駛的藍衣青年,開玩笑似的問他:“做好人好事也要給爺爺看嗎。”

青年面色猶豫,苦惱地低聲喊他:“少爺。”

封重洺沒說話,只是看着他,車內的氣壓漸漸低下來,司機都不敢發動車子。

直到封重洺再次出聲,說:“好的。”扭頭看向了窗外。

保镖松了一口氣,司機緩緩踩上油門。

耽擱一遭,到學校的時候晚自習鈴聲已經響過了,校園裏閑逛的人少了很多,但還是有不少人看到封重洺以及他背上的卓情。

這幾日,卓情一直找封重洺茬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校園,因此看到這一幕的同學更加震驚了。

難不成,卓情終于被封重洺的保镖打廢了?封重洺好心又将人送回來了?

一路上,好奇的目光和竊竊私語沒有停過,封重洺沒什麽反應,倒是趴在他背上的卓情似乎感受到了什麽,不安地将他抱得更緊了。

封重洺帶他回了自己的宿舍,沒給人脫鞋,放到床上拉過被子就要蓋上,看到了卓情頭上還在滲着血絲的額角。

封重洺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外賣了碘伏和繃帶。

-

卓情醒來的時候快夜裏十二點,算是被生物鐘弄醒的,因為平常這會正是他活躍的時間。

入目是熟悉的環境,他在宿舍,但是身上蓋着的被子不是自己的。一陣陣柔和的清香從上面散發出來,這味道熟悉又陌生,卓情正回想着他是在哪裏聞過的時候,突然看到不遠處的書桌旁坐着一個人。

屋內沒開燈,就書桌上亮着一盞小臺燈,向外徐徐散出暖黃色的光。這人的身形被蒙上一層溫暖的顏色,臉部被籠罩起來,模糊不清,但是卓情還是認出他來了。

“封重洺?”他的頭有些痛,下意識摸上去,卻摸到了一層繃帶,睡着前的回憶紛至沓來,卓情閉了閉眼,“你……帶我回來的?”嗓音還有幾分酒後的嘶啞。

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問題,此刻的封重洺看上去和平時不太一樣,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就是“松懈”。他靠着椅背,翹着二郎腿,手肘撐在桌面上,左手抵着額頭,手機擺在他的翹起的右腿上,右手食指在屏幕上時不時地滑動。

封重洺遲了幾秒才回答卓情的話,一個“嗯”字,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

卓情不知道說什麽了,他掀開被子,默默坐了起來,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聲過後,便是徹頭徹尾的沉默。

沒人再說話了。

卓情看着眼前的人,肯定了自己的判斷,夜晚的封重洺和白天的封重洺确實不一樣。至于具體是哪裏不一樣,卓情說不出來,但是如果非要他說,他覺得現在這樣的封重洺更好一些,看上去不是那麽拒人于千裏之外。

卓情一直盯着他,封重洺或許是察覺到了他目光,眼神終于從手機上挪開,問他:“好點了嗎?”

卓情搖了搖頭,問了封重洺一個很突然的問題:“你看到了?”

他的臉色比頭上的紗布還白,眼眶是紅的,眼尾的水痕還沒有完全消散。封重洺沉默了兩秒,選擇了對于他來說或許有些麻煩的回答:“是。”

卓情沒看他,放在身側的拳頭握緊了,目光沒有焦點地望着空中的某個點,不知道在想什麽。

封重洺按滅了手機,背過了身,不去看他。

很久,卓情聽到他再次說話,他說:“不是你的錯。”

在任何人看來,把垃圾桶往自己的父親臉上砸、揚言要殺自己父親的人,怎麽說也是個反社會分子、不值得同情的對象,可是封重洺卻說“不是你的錯”。

卓情想到他第一次遇見封重洺的時候,對方也是這樣,很輕易地将他從溺斃的泥潭中拉了出來。

是他六歲那年,母親去世不到一年,卓文單的小秘書懷孕了。卓文單帶着她出席了很多重大的場所,在一次宴會上,她突然從樓梯上摔了下去,遍地都是血。漂亮又可憐的秘書倒在卓文單的懷裏,哀怨地指着站在樓梯上已經被吓傻的他。

封重洺那會和現在一樣善良,他穿着一身漂亮的小西裝,脖前戴着一個純白的蝴蝶結,俨然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用脆生生的聲音幫助已經失去辯解能力的卓情吐出了事實的真相,“是她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封重洺那會說話就已經滴水不漏了,“不小心”,哪種的“不小心”?卓文單臉色很難看,帶着渾身是血的秘書走了,甚至還把站在樓梯上的卓情忘了。

是封重洺邀請了卓情去他家裏。

卓情在封宅住了三天,經常會半夜驚醒,封重洺就會從另一張床上下來,稚嫩的手掌拍在他的後背,和他說:“不怕,不怕。”

三天後卓文單終于想起了他,卓情被帶走的時候,抱着封重洺不撒手,封重洺和他說:“別害怕,我們是朋友,以後會常常相見的。”

卓情信了他的話,跟着卓文單回了家。

第二天,他央求卓文單帶他去找封重洺,卓文單罵了他一頓,讓他不要給自己惹事。卓情就自己一個人偷偷跑到封宅,結果被門口的叔叔攔住,連大門都沒進去。

六歲的卓情覺得自己失信了,他沒有辦法和封重洺常常相見,但是還好封重洺也失信了,他也沒有來找過卓情。

封重洺大概已經忘記了和卓情的那三天,也忘記了卓情。

十一年後再次相遇,卓情第一眼就認出了封重洺,但是卓情跟在封重洺身邊一周,對方都沒有能認出他來。

卓情忽然意識到,他現在這樣的報複行為對封重洺來說是不公平的。已經失去關于他的記憶的封重洺,憑什麽要因為過去的失信而承擔他的怒火呢?

他找了封重洺這麽多天的麻煩,而封重洺居然不計前嫌,依然把自己從那個絕望的地方帶了出來。

小時候幫過他的封重洺或許也是出于自己良好的家教,朋友什麽的,都是客氣話。

卓情不應該這麽認真。

他承認自己做錯了,但是他并不想對封重洺道歉。

卓情從床邊站起來準備離開,路過封重洺的時候說了一聲“謝謝”,為十一年前、也為今天。

他放棄了。

不想再找封重洺的麻煩了,也不想再和封重洺做朋友了。

【作者有話說】

會常常相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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