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等張岩被秦甲送到營帳中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世家男女們在空地上點起篝火,歡笑聲伴随着絲竹聲遠遠傳來,襯得端王府的幾個營帳格外冷清。
張岩早已習慣秦闕的作風,一進大帳,他便對着端坐在上位的秦闕行了個禮:“屬下來遲了。”
秦闕沉着臉微微颔首:“讓先生跑這一趟,辛苦了。”說話時,他的目光從張岩臉上掃過,明明是看慣了的臉,明明是熟悉的表情和動作,他卻從中看出了之前被他忽視的敷衍和不耐。若不是秦璟将證據捧到了他面前,就算打死他,他也不會懷疑身邊的細作是張岩。
“為王爺分憂是屬下的職責,不知二殿下給王爺……”來的路上,張岩就談過秦甲的口風了,想來秦闕應該是被秦璟為難了,才會讓自己來出謀劃策。
然而張岩的話還沒說完,就見秦闕擺了擺手道:“先吃飯,吃完飯再細說。”
這時張岩才發現帳篷中已經擺好了晚膳,可能因為帳篷中地方小,營帳中只有三張小桌。掃了一眼餐桌,桌子上擺放的都是自己愛吃的東西。尤其是那一盤子油潤的手把羊肉,一看就是來自涼州的小肥羊慢炖而成,這是他最喜歡的菜肴,一年也就只能借着秦闕的東風打上兩次牙祭。
原本看到了自己喜歡的食物應該高興,可張岩心中卻咯噔一下,莫名有些緊張。
食過五味,秦闕的聲音傳來:“先生吃飽了嗎?可還喜歡今日的菜色?”
張岩放下筷子:“王爺是知曉屬下喜好的,飯菜很合胃口,屬下吃得很滿足。”
秦闕微微颔首:“滿足就好。”頓了頓後,他嘆了一聲,聲音懷念道:“說起來,先生跟着我已經有七年了吧?猶記得第一次見先生時,我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初到邊塞的我不适應,幾次哭着想回去,是先生陪我走過了最艱難的時候。在涼州衛的那五年,先生陪我出生入死。”
“我發過誓,視先生如手足親人,此生一定善待先生,只要我有一口飯吃,絕不餓着先生。”
張岩的面色逐漸凝滞,眼底終于出現了一絲慌亂。果然,他聽見了秦闕困惑中帶着幾絲憤怒的聲音:“我想問先生,秦睿到底許了你什麽好處,能讓你不顧我們之間七年的情誼背刺于我?”
看到張岩眼底的慌張,秦闕自嘲地笑了:“先生是不是後悔了?後悔在我身上花了七年的時間,才發現跟着我會埋沒了先生的才能?”
張岩嘴唇翕動,他太了解秦闕了,秦闕性子或許有些莽撞,可是他對待親近之人素來掏心掏肺。若不是有實證,他心中再懷疑也不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篤定的話。
“在我身邊這麽多年,你也知曉我是個怎樣的人。若是先生覺得我是一塊朽木,不想跟着我,只要同我言明,我只會想辦法為先生牽線搭橋,将先生送到想去的明主那裏。現在想來,可能先生并不需要我的幫助,因此從始至終,是我需要仰仗先生,而先生從和我見第一面開始,身後站着的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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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始至終,只有我一個人覺得,你我是刎頸之交。”秦闕咧着嘴笑了笑,那笑容比哭都難看,“看在我今日如此坦誠的份上,先生能否對我坦誠一次,我想知道你在我身邊的這些年,是不是每一日都像看笑話一樣?我也想知道,秦睿到底給了你什麽。”
張岩從餐桌後方走到了秦闕面前,掀開袍子跪在了地上,他聲音顫抖:“大殿下許我入宗正寺。”
秦闕聞言僵了一瞬,苦笑道:“宗正寺啊,憑着先生的才能,入了宗正寺能結識更多的皇室宗親,确實比跟着我在行伍中摸爬滾打更好。”
張岩以頭搶地:“王爺,岩并非鐵石心腸之人。只是王爺耿直,不适合卷入朝堂利益紛争。長安營是王爺心血不假,可是憑着王爺的能力您護不住它,它遲早會成為另外兩位殿下的争權之物。殿下早早離開是非之地,對您也有好處。”
“您先前對岩說過,寧可偏安一隅也好過和他們勾心鬥角。王爺,岩行事之前确實有私心也沒告知您,可是這對您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秦闕深吸一口氣,看着跪在地上還在詭辯的張岩,心中竟然沒有一絲情緒。他想他應該憤怒,應該跳起來指着張岩鼻子痛罵,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他只覺得可笑。
“最後再問一個問題,聽說你是皇姊安排到我身邊的人,那為何最後選了大皇子,而不是皇姊?”
這一次,張岩沉默的時間更長,過了許久,溫珣才聽見了他如蚊蚋一樣的聲音:“長公主确實有才學也有野心,可她畢竟是女人。即便早早謀劃多方部署,那個位置始終落不到她頭上。”
秦闕長長舒了一口氣,眼底一片幽暗,他轉頭對溫珣說道:“瓊琅,你先出去,我有些話想要單獨對張先生說。”
溫珣起身後深深看了一眼張岩,而後頭也不回地出了大帳。一出大帳,他便令人放下了大帳外挂着的簾子。秦甲瞅了瞅緊閉的大帳,又試圖扒在簾子縫中窺探,可是裏面的聲音太小了,他除了看到張先生跪着之外,什麽都聽不見。
鼓足勇氣的秦甲悄咪咪湊到了溫珣身邊,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王妃,您知道張先生出什麽事了嗎?怎麽還跪下了?”
溫珣擡頭看了看人高馬大的秦甲,這個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的将軍正滿眼關切,生怕他家王爺和先生鬧了不愉快。一時間溫珣心情複雜,不知道該如何告訴秦甲,曾經的刎頸之交因為利益最終分崩離析。
這時就聽營帳中傳來刀劍出鞘聲,短促的一聲呼喝後,溫珣聽見了血液噴濺在大帳布料上發出的沉悶聲響,也聽見了屍體應聲倒地的聲音。
“秦甲。”秦闕冷靜的聲音從大帳中傳來,“找個匣子來,本王要去送個禮。”
溫珣感受着簾子被掀起時帶起的風,嗅着風中纏繞的血腥味,聽着秦甲驚痛的嗚咽聲,擡頭看了看烏沉沉的天空。
從今日起,袖青和紅玉喜歡的安逸日子怕是要暫時結束了。
等溫珣再走進帳篷時,張岩的屍身已經被拖下去了。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帳篷頂上的一道血痕清晰可見。秦甲将軍紅着眼睛站在秦闕下方,秦闕則盯着裝了張岩頭顱的匣子面無表情:“別哭了,你這樣如何随我去送禮?下去收拾收拾,稍後還有重要的事情。”
話音落下後,秦闕看向了溫珣:“皇姊提拔了他,他卻不知感恩反咬一口壞了皇姊計劃。我要去皇姊的營帳中,你要同行否?”
溫珣微笑道:“自然要和王爺同去。”
*
長公主秦福貞抱着不足月的小皇侄在營帳中來回踱步,随着她溫柔的哄聲,懷中的小嬰兒張開嘴巴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看到這一幕,旁邊伺候的女官壓低聲音笑道:“這孩子和殿下投緣,到了您懷裏就不哭鬧了呢。”“是啊,要不是有咱殿下在,皇子妃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放肆的笑聲穿過營帳,一聽就是大皇子秦睿的笑聲。
聽到這聲音,随行的女官們面色沉了下來:“大殿下太過了……”若不是大殿下拈花惹草無度,怎會惹得大皇子妃早産?
秦福貞輕輕拍着侄兒的襁褓,軟聲道:“随他去吧,這些年他的心終究野了。”
這時就見伺候在大帳外的侍女掀開簾子進了門:“殿下,端王和側妃來拜見您。”
秦福貞将手中的小嬰兒交給了伺候在身側的乳母,待乳母抱着孩子退下後,她緩緩坐下輕嘆一聲:“還是來了。”而後緩聲對侍女道:“讓他們進來。”
長公主的大帳比端王府的大帳大了數倍,大帳內燈火通明,奢華猶如行宮。溫珣擡頭看去,就見秦福貞端坐在上首,柔和的眼神中透露出了幾絲遺憾:“行遠,瓊琅,你們來啦?”
秦闕什麽都沒說,他快步上前将手中的木匣子端正放在了秦福貞的案桌上。木匣子做工并不好,匣子下的縫隙中正在緩緩地滲出血水,秦闕也沒想隐瞞什麽:“此人不忠不義背叛皇姊,行遠替您除了他。”
秦福貞掃了一眼匣子,唇角的笑容未變:“我們行遠終究是長大了,阿姊本以為你會舍不得下手。”
秦闕抿了抿唇,眼神複雜地看向了秦福貞:“這些年多謝阿姊了,若是沒有阿姊,行遠還在冷宮中與野狗搶食。但是阿姊,行遠愚鈍,沒辦法如阿姊期待的那樣向前行。阿姊,我不怪您,也請您別怪我。”
秦福貞眼中浸出了幾絲淚光:“他們都說你愚鈍莽撞,可我知道,我家行遠并不蠢笨,你只是懶得去争搶也不屑于去争搶。也罷,既然你已經做出了選擇,阿姊便尊重你的意願,只是前路難行,從此之後,山高水遠行遠得多保重。”
秦闕鄭重點頭:“行遠明白。”
牙帳後面傳來了嬰兒啼哭聲,秦闕側頭聽了一陣後心中明了:秦福貞已經放棄了大皇子轉而扶持起了小皇侄了。思考片刻後,秦闕認真道:“作為弟弟,行遠沒什麽能為阿姊做的了,只能用最蠢笨的辦法為阿姊掃除障礙。”
秦福貞起了身,深深看着秦闕,眼神中有遺憾也有一絲釋然:“那就……多謝行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