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從進入并州境開始,端王的部曲們就異常謹慎。秦睿被端王廢了一定咽不下這口氣,等他緩過神後,一定會調用自己全部的力量來伏擊秦闕。在司州境內時人多眼雜,秦睿可能會收斂一些,可到了并州冀州就不好說了,越是地形險峻人跡罕至之處,他們越方便動手。
穿過一片起伏的山巒後,衆人進入了并州東部的平原地區。這裏本是并州主要的糧食産區,因為幹旱,今年的春小麥基本絕收。皲裂的大地上,灰黃色的麥稈稀稀拉拉,綿延的灰黃色鋪天蓋地,看得人眼睛幹澀呼吸不暢。
不到午時,車隊尋了路邊的村莊停了下來。部曲們各司其職地忙碌起來,溫珣等人也能離開車廂下來喘口氣。
在車廂中憋悶半日的紅玉一下車就往陰涼處躲,口中直喊着:“熱死了熱死了,并州怎麽這麽熱?”袖青捏着扇子扇了扇,眉宇間滿是憂慮:“六月就熱成這樣,等到七八月可如何是好?”
聽着紅玉和袖青的閑聊抱怨聲,溫珣帶着韓恬晃出了小院門。灼熱的空氣穿過肺腑,沒走幾步,韓恬就覺得自己像是一條風幹的鹹魚,說話都費勁。
溫珣沿着村中小道漫無目的地走着,目光從村道兩側的院牆上掃過。這是并州随處可見的村落,村中的房屋多以泥土和木頭搭建而成。偌大的村子空無一人,只有部曲們偶爾說上一兩句話,才能讓他感覺到一點人氣。
不止是這個村子,今天早上他們路過的村落都是這樣。進入并州境至今,溫珣沒見到到一個當地人,這片土地像是被老天爺抛棄了,留下了一地荒涼。
韓恬小心翼翼地看着溫珣的臉色:“公子,你怎麽了?”公子雖然沒說話,可是他的眼睛看起來像是要哭了一樣。
溫珣勉強笑了笑:“沒事。”
不知不覺間,溫珣走到了村邊的田地中,彎下腰抓了一把麥稈。幹枯的麥稈輕輕一捏就碎成了渣,被熱風一吹散落一地。溫珣像是在問韓恬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幹成這樣,沒水沒糧,他們該怎麽活下去?”
秦闕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端王爺哪怕只有一個人也走出了千軍萬馬的架勢,“自然是拖家帶口往有水有糧的地方走,聽說哪裏有一口飯吃,便成群結隊奔赴而去。”
溫珣直起身,遠眺着前方,聲音輕得就像是要消散一般:“那到底要走多遠才能有活路?”
秦闕眯眼看着溫珣遠眺的方向,“這個誰清楚?幾百裏上千裏都有可能。向前走能活下去還算幸運,怕的是沒找到生路就已經餓死在半路上了。”
“我曾經見過逃荒的隊伍,稀稀拉拉綿延數十裏,有力氣的拖拽着行囊,沒有力氣的走着走着就倒下了。人人肚大如盆卻面黃肌瘦,有賣兒賣女的,更慘的會易子而食。那時候的他們不是人,是連牲畜都抵不上的動物。”
溫珣自語道:“是啊,都成那樣了,還有什麽尊嚴可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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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闕看着滿目荒涼,冷笑一聲:“可笑的是,下面的人已經活不下去了,上面的人還在為了各自的利益打破了頭。先前我奉命去冀州平叛,你猜不到那兩個諸侯打仗的原因有多可笑。僅僅是因為那兩個諸侯的孩子在在下棋的時候沒分出個勝負吵了起來,後續就演變成了武鬥,繼而成了兩個城池之間的争鬥。”
“我帶着人馬過去時,這兩個城池已經打了數月,傷亡人數不計其數。諸侯王的孩子吵幾句嘴,百姓的孩子卻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很可笑,但是這是現實。雖然我是皇子,可有時候我真覺得不公平。”
溫珣長嘆一聲,“世道向來是不公的。”
秦闕掃了溫珣一眼,眼神中帶着些許警告:“對,所以收起你那多餘的善心,管好自己就行了。再向北去,一路上會見到很多慘狀,你不可能幫助所有人。”
溫珣抿了抿唇,緩聲道:“我知道。”
二人靜默不語,這時村中就傳來了孩童尖銳的叫聲,緊接着有部曲來報:“王爺,我們在一戶人家的地窖裏發現了一個孩子。”
秦闕一愣,“孩子?只有一個孩子?”
那部曲禀報道:“地窖中還有一名老妪的屍身。”
沒多久,二人就看見了被部曲抓住的孩子。孩子驚恐得已經哭不出聲說不出話來了,他蜷縮成一團不停顫抖着,褴褛的衣衫下露出了幹癟得只有一把骨頭的身體。
部曲們手剛松開,那孩子頓時向着廊檐下的陰影處逃了過去,因為饑餓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驚恐萬狀地盯着周圍的大人。
秦闕定定看了那孩子許久,種種情緒最終化成了一句話:“送他回地窖,給他留點糧食和水。”
幹瘦的孩子抱着一張和他臉一樣大的餅被送出了院子,他驚魂未定頻頻回頭看向給自己水和食物的好心人,卻只看到了秦闕挺拔的背影。
溫珣有些好笑,方才是誰說要收起多餘的善心,管好自己就行了?
秦闕偏過頭躲開了溫珣的視線,像是在解釋一般:“他一個孩童失了家人也不知接下來如何活下去,既然見到了,總不能不管。”
溫珣笑容更深:“嗯,王爺所言極是。”
在村中避開太陽最猛烈的時間後,車隊再一次踏上了北上之路。就在溫珣準備爬上車時,他看見一道瘦小的身影從村中走了出來。那孩子一手提着水囊,一手拎着啃了幾口的餅子跌跌撞撞跟了上來。
騎在馬上的秦闕顯然也看到了這個孩子,他頭也沒回:“出發。”
見那孩子跟在車隊後面跌跌撞撞萬分可憐,吳伯忍不住說道:“那孩子怪可憐的,王爺,要不我們帶上他吧?”
秦闕哼了一聲:“本王給了他水和糧,他自己非要跟過來。不帶。”
沒多久,那孩子就蹲在了溫珣馬車前的空位上。
面對衆人揶揄的目光,秦闕留給他們一個倔強的背影:“最多帶到下一個城鎮就把他放下。”
溫珣也不戳破他,而是好脾氣地點點頭:“對,王爺英明。”
越向着東北方向前行,路過的村鎮越多,溫珣也沒見秦闕把那孩子丢下。大災之年,普通百姓活着就很艱難了,根本不會有人會收留孤兒。
進入并州境的第五日,隊伍從小道轉入并州南北向的官道,衆人見到了第一支逃荒隊伍。這是一支數百人的逃難隊伍,他們中有的已經白發蒼蒼,有的還是嗷嗷待哺的孩童,更多的是青壯年的男人們。
這些人瑟縮在官道旁邊的枯樹下,當馬車從他們面前走過時,他們擡頭滿眼渴望地看着車廂方向。秦闕他們身後的車廂中放着補給,那些臌脹的麻袋下面裝着的糧食是他們活下去的希望。
若是路過的是普通商隊,這群餓瘋了的人早就一哄而上開搶了。可是他們面對的是五百個身強力壯手握兵器的部曲,誰都不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有人拖着奄奄一息的孩童跪在路邊朝他們磕頭,祈求能換來一口吃的。有人則避開了部曲們威懾的雙眼,畏懼地低下了頭縮成了一團。還有人則握緊了身邊的鋤頭釘耙,驚懼地盤算着自己如果硬搶能有幾分勝算。
溫珣第一次這麽直觀的看到饑餓給人帶來的沖擊,他感覺自己的咽喉像是被什麽扼住了。車外的這些不是動物,而是和他一樣有血有肉的人,他沒辦法見死不救。可他也清楚,一旦他們停下腳步會有什麽後果,他們的補給只能供五百部曲一路消耗,給了這群人,部曲們就要忍饑挨餓。
走在溫珣馬車旁邊的部曲是秦甲,面對兇悍的敵人,秦甲能毫不留情地揮出手中的利器,可是當長槍之下是手無寸鐵的婦孺時,秦甲只能壓低聲音罵着髒話:“他娘的并州的官員都死絕了?怎麽還不放糧救災!”
秦闕面無表情走在最前方,是啊,這群災民不是他的責任,他要做的是早日到達幽州。
人群中不谙世事的孩童終于哭出聲了:“娘,我餓——”哭喊聲像是一滴水花落入了滾油中,接二連三的哭聲響起。
溫珣掀開簾子看時,年邁的老者背靠着枯樹,麻木的臉上流淌着渾濁的淚。是啊,前方未來不明,幹旱還在持續,眼睜睜看着能活命的機會過去,誰能保證自己活到明天?
看着車窗外的慘象,溫珣的呼吸變得急促,他腦中升出了一個瘋狂的想法,他甚至想要喚來袖青,問一問她,能勻出多少糧食給外面的災民。
聽着越來越大的哭聲,溫珣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一把掀開車簾子:“王爺!”
就在溫珣喊出這兩個字時,秦闕猛地勒轉馬頭,駿馬前蹄揚起長嘶一聲,秦闕手中的馬鞭甩出在空氣中炸響。秦闕的怒喝聲響起:“他娘的,別哭了!”
“秦甲!放糧!有一個算一個,多的沒有,至少今天讓他們吃一頓飽的!”
端王爺雙手緊緊握着馬鞭,額頭上的青筋跳動着,“一個兩個的,都不讓本王省心!”
吼完之後,秦闕放緩聲音看向溫珣:“你方才喚我做什麽?”
溫珣眉眼彎彎,“沒什麽,瓊琅只想說,王爺英明神武,瓊琅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