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幾日後,秦闕在薊縣召開了第一次會議。參會的官員并不多,只有幽州州牧和各郡郡守。會議的內容很簡單,初來乍到,秦闕只是想了解一下幽州的底子到底有多厚。結果問了一圈下來,他聽了滿耳朵的訴苦聲。

無論是富裕的涿郡還是偏遠的玄菟郡,郡守們見到秦闕第一反應都是在哭窮。什麽位置偏僻不易耕種啦,什麽人口稀少無人可用啦,一個字——窮。

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秦闕還是被官員們的厚臉皮驚得說不出話來。堂堂幽州兩百五十多萬的人口,去年只繳納了八十萬兩的賦稅。

等送走了這群官員後,秦闕就忍不住找溫珣吐槽去了:“那涿郡、廣陽、漁陽幾個郡,雖比不得南方郡縣,但是好歹也有幾十萬人定居,那幾個郡守看到本王嗷嗷哭,不知道的還以為本王要把他們怎麽了。那遼東屬國、玄菟郡和樂浪郡的郡守,到現在不會說本朝官話。瓊琅你是不知道,本王和他們說話糟心又遭罪。”

“本王還什麽都沒說,只問了有多少人,多少地,他們就這幅模樣了,等本王要他們上繳賦稅時,他們豈不是要找根繩吊死在端王府門前?一個個的太沒出息了!”

溫珣笑吟吟地聽着秦闕抱怨着,直到秦闕一口氣罵完,他才慢聲細語地寬慰道:“他們也是怕王爺向他們伸手要錢,先哭一哭,讓你有個心理準備。遼東屬國安置的是歸順大景的烏桓人,玄菟郡和樂浪郡定居着高麗人和朝鮮人,就算他們想學大景官話,也要有人教啊。”

“幽州‘衛範劉蕭’四大世家,把控着幽州的軍權教育礦産等資源,占幽州人口不到十分之一的世家占了幽州十分之九的良田。這些人是不會把已經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的,即便我們急需銀錢,幽州的官員也只會急需壓榨窮苦的百姓。”

“我看了一下前些年幽州上繳給朝堂的賦稅,去年偌大的幽州只交出了八十多萬白銀。這筆錢世家只要動動手指就能拿出來,可最終還是百姓們承擔了一切。王爺,咱要在夾縫中生存并不容易,多一些耐心可好?”

聽見溫珣的聲音,秦闕才覺得心情好受一些,他緩聲道:“我當然知曉一兩日很難擺脫困境,這不是憋屈麽,找你說說話,雖然知道說出來的也只是抱怨的廢話,可對你說出來之後心裏舒服了很多。”

溫珣眯眼笑着看了秦闕一眼:“嗯,能得王爺看重,是瓊琅的榮幸。”

心情舒緩下來的秦闕這才注意到溫珣在看幽州輿圖,他起身站到溫珣身側,好奇地問道:“在看什麽?”

溫珣慢悠悠解釋道:“我想找一塊地用來種糧食。”

秦闕愣了一下:“嗯?薊縣郊外那麽大地方,不能種嗎?随便圈個幾百畝的地種就是了。”

溫珣自然有自己的打算:“王爺,話不是這麽說的,你要知道薊縣是幽州的治所,圍着薊縣的幾個郡縣人口衆多。當然,這有優勢,我們能找到很多人幫忙耕種,但是弊端也很大,我們種下去的東西,很有可能會被附近的世家發現。”

自己還沒站穩腳跟,他們帶來的好東西就不能被對手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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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闕頓時就明白了溫珣的顧慮,想了想後他說道:“這好辦,遼東遼西兩郡地廣人稀,地形平坦水源也足,等種子運到了之後,派幾百個部曲去開一片地就是。”

溫珣眉眼彎彎:“我也是這麽想的,并且已經讓人出發了。”

秦闕随口問道:“哦?領頭的是誰?我看秦甲和崔昊他們都在。”

溫珣狡黠地眨了眨眼:“許家兩兄弟。”

許湛清和許湛澈二人挨了幾軍棍之後消停多了,溫珣想着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本是世家弟子,雖有些驕傲不遜,可本事也還是有的。我給他們分了幾個部曲,讓他們去遼東遼西兩郡找一片無主之地應該沒問題。等确定了位置之後,再讓範祁在城中找一些流民去開墾耕種。我們不壓榨百姓,他們為我們忙碌一日,就給他們一日的飯食和工錢。”

聽溫珣這麽一說,秦闕有些擔憂:“流民能行嗎?萬一那些人是世家安插的眼線……”

溫珣笑了笑:“等到那時,我們端王府的大部隊也該到了。到時候将一部分部曲和他們的家眷分配過去,看一些流民應該沒問題。”

“而且今年種植的面積不會太多,去除壞了的種子,我估計也就只能耕種百畝左右。若是一切順利,要等到明年的現在,我們手頭做種子的糧食才能形成規模。而到了那時,我們能否在幽州站穩腳跟也該明了了。”

秦闕應了一聲:“對,你說得對。若是能順利拿下幽州的兵權,本王根本不會畏懼所謂的四大家。”

想了想後,秦闕自己都笑了:“他娘的,誰不想要兵權啊,本王想要,世家也不會放手。”

笑了一陣後,秦闕清清嗓子,“今日我對幽州的那些官員們說了,除非有急事,否則不用事事向我彙報。本王沒來幽州之前,他們做得挺好,本王來了,他們繼續做好他們的工作就行了。”

“所以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本王有空了。我們去見一見幽州真正的王。”

*

大将軍王衛椋常年駐守居庸關,這裏是太行山脈和燕山山脈的交彙處,兩山交彙處的峽谷成了異族侵擾大景的主要通道。前朝皇帝就在此處修了長城設了關卡阻攔外族,年年征戰後居庸關已經成了大景第一要塞。

出了薊縣沿着官道直奔西北,走上半日,溫珣便看到了依山而建的雄偉長城,一時間他忘記了言語,盯着巨龍一般盤桓的長城失了神。

直到秦闕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幾遍,溫珣才回過神來:“嗯?王爺方才說了什麽?”

秦闕笑道:“我說,是不是第一次看到長城被驚到了?是不是難以想象前朝就能修建如此雄偉的建築了?幾百年了,它依然屹立不倒,還在阻攔着外敵的腳步。不過這些年,幽州的軍民也在維護,我想若是不出意外,它還能再堅持幾百年。”

溫珣佩服地颔首:“何止幾百年,我覺得它能屹立千萬年。”

秦闕哈哈笑了兩聲:“瓊琅說笑了,這畢竟是石頭搭建的東西,哪怕是高山歷經千萬年也會腐朽,何況是石頭?”

溫珣笑而不語,眼神複雜又懷念地繼續看着綿延的長城。他對秦闕說的話并不是假話,因為他曾在另一個世界,見過屹立數千年不倒的城牆。那是一個和平的世界,百姓們經歷了混亂和苦楚終于過上了好日子,人人安居樂業,每一日都會有百姓登上城牆,歡笑着眺望四周的風景。

這時守在馬車旁邊的秦甲提醒道:“王爺王妃,刑武來了。”

秦闕掀開車簾鑽出車外,探頭看去,就見後方的官道上塵土飛揚,刑武騎在高頭大馬上,一手握着缰繩一手抱着他那寶貝大刀。明明只有一人趕路,卻跑出了千軍萬馬的架勢。

溫珣佩服道:“真穩。”這年頭的悍将們是真厲害,沒有馬鞍,沒有馬镫,憑着一塊布幾根繩就能穩坐馬上長途跋涉。如果換成他,雙腿內側怕是早就扛不住了。

說起馬鞍這事,溫珣側頭對秦闕說道:“王爺,等我們回家的時候,我給你一個驚喜。”到了那時,紅玉那邊應該也做出個雛形來了。

秦闕如今一聽溫珣說“驚喜”兩個字,笑容就壓不住了:“哎?什麽驚喜?快告訴我,讓我提前快樂一下?”

溫珣偏過頭去不理他:“刑武來了。”

駿馬飛奔到馬車旁,刑武翻身下馬,帶着一身塵土味對着秦闕和溫珣重重磕了三個頭,聲如洪鐘道:“王爺,王妃,屬下歸隊。”

秦闕上前扶起了刑武,笑問道:“長安之行,大仇得報了嗎?”

刑武獨眼中冒出了精光:“謝王爺成全!屬下大仇已報,從此便可心安了。”投奔王爺這個決定是刑武有生之年做出的最正确的決定,若不是王爺出手,此時的他還像無頭蒼蠅一般在長安城流浪,找不到仇人的蹤跡。

秦甲滿意地拍拍刑武的肩膀:“心安了就好。本王估摸着你也快回來了,你來得好,這次本王有重任要交給你。”

刑武行了個禮後回到了部曲隊伍中,秦甲和崔昊早就見識過他的身手,所謂英雄相見惺惺相惜,沒一會兒這三人就好得像兄弟一般。

溫珣瞅着三人的身形,若有所思道:“我發現了,王爺喜歡悍将。”無論是秦甲還是刑武,無一不是以一當百的大塊頭,一拳下去能将人夯死。

秦闕倒也沒否認:“是的,上戰場的時候,力氣大一些,活下來的機會就多一些,時間長了總會對孔武有力的将領偏愛些許。不過我也知曉,一個人的力氣再大也難擋千軍萬馬,真正厲害的是端坐帳中,決勝千裏之外的人。”

“之前張岩總是對我說,将才易得,帥才難尋。可是他不知道,沖鋒陷陣時能多幾名悍将,戰局有可能會被改寫。”說起張岩,秦闕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神也黯淡,“其實……他說得對,是我無能,遇不到好帥才。我也想要決勝千裏的帥才,可是一個人的身材樣貌容易分辨,但是腦子裏的東西看不出來。就算有人投奔我,想要做我的軍師,我也無法準确地判斷他們的真實水平。若是錯信了他們,導致戰場失利,死去的就是千千萬萬的兄弟。”

溫珣眉頭一挑,他只是随意說了一句話,秦闕怎麽反應這麽大?見秦闕有些喪氣的模樣,溫珣笑着拍了拍秦闕的手背:“王爺,瓊琅倒是覺得有秦甲崔昊這樣的悍将在,非常安心。”

“戰場形勢千變萬化,戰局随時都有可能扭轉。上了戰場,無論是王侯還是小兵都是命,能活下去才是真理。而且帥才是可以培養出來的,等咱以後穩定了,沒事的時候就讓将士們多操練操練,多練練說不定就發現奇才了呢。”

秦闕有點懵,能做軍師帥才的人都是勤學苦練或者世家精心培養出來的,什麽樣的訓練能練出帥才來?不過見溫珣眼神關切,端王爺又開心起來了:“嗯,瓊琅說得對!”

說話間秦甲又來通傳了:“王爺,衛統領來接咱們了!”

衛平西遠遠的就看到了馬車上懸挂的端王府的旗幟,他點了幾名将領,出城迎接秦闕一行。雙方一見面,寒暄聲此起彼伏。

得知秦闕這次前來首先要拜訪大将軍王,衛平西直接打馬走在前頭:“義父去了馬場,走,我帶你們去看看我們幽州鐵騎的汗血寶馬去。”

說實話,見景瑞帝時溫珣都沒緊張,然而此時他竟然有些忐忑了。不只是因為他們要從衛椋手中争奪幽州軍權,更是因為來之前,他們打探過衛椋的情況。

衛家先祖有從龍之功,大景立朝之處,衛椋的先祖便跟着太、祖帝東奔西走,後來江山初定,太、祖帝給衛家先祖封了王,告訴他只要在大景境內,可以随便選擇一塊封地。衛家先祖沒有選擇南方富饒的郡縣,而是選擇了幽州上谷郡,鎮守居庸關。

那之後的數百年間,衛家出了無數的将帥,到了衛椋這一代,衛家已經成了幽州一霸。然而衛椋子嗣緣分卻不好,他辛苦培養的三個兒子先後戰死沙場,去年僅剩的小孫兒被生鏽的兵刃割傷,高燒不退沒幾日就沒了。

偌大的衛家嫡支只剩下了衛椋一人,雖然衛椋還收了四個義子,可溫珣知曉沒了軟肋和牽挂的人,什麽事都能做出來。

如今他只希望前段時間衛平西幫他們說了好話,好讓衛椋對秦闕有個好一些的印象,能讓他們徐徐圖之。

馬場很大,随處可見肆意奔跑的駿馬,聽見馬兒的嘶鳴聲。居庸關的馬匹身形高大健美,每一匹都是千金難求的戰馬。若是平時,溫珣和秦闕早已看直了眼,可今日兩人悶着頭格外沉默。

衛平西帶着秦闕一行橫穿過馬場,停在了馬房前方,高聲呼喚道:“義父,義父!端王和他的王妃來拜見您了!”

溫珣袖中的手不由得攢成了拳,心跳也加快了起來。秦闕敏銳地捕捉到了溫珣的不适,他上前一步擋在溫珣身前,挺直腰杆,目視着馬房敞開的窗。

這時就見馬房中走出了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老者身上穿着最常見的粗布衣裳,袖口和衣襟的部分磨損得發白,前胸和腋下被汗水浸濕顏色變深。他的左手提着一把鏟子,鏟子尖頭還沾着馬糞。

乍一看,這老者和幽州田間地頭随處可見的老農沒什麽兩樣,可衆人都知曉,他就是衛椋。

衛椋微微勾着後背,身量卻不比秦闕矮多少。剛打了個照面,銳利的目光已經在秦闕身上轉了好幾圈。

秦闕上前恭敬彎腰行禮:“晚輩秦闕,拜見大将軍王。”

異姓王和親王之間,哪個更大?毋庸置疑,身份上秦闕更尊貴,按道理說應該是衛椋先給秦闕行禮。秦闕主動行禮,還稱自己為晚輩,給足了衛椋面子。

果然,衛椋微微颔首,皺皮的臉上出現了些許笑容,他放下鏟子上前一步伸手托住了秦闕的胳膊,語氣中多了幾分柔和:“端王爺不必客氣。”

空蕩蕩的袖管從秦闕他們面前晃過,直到此時端王一行才發現,衛椋右邊的袖管下竟然沒有右胳膊。這麽重要的事情,先前竟然沒有半點風聲傳出。

震驚歸震驚,秦闕臉上卻半點不顯,他只當自己是來拜訪一位長者,言語間滿是敬重:“先前在涼州衛時,聽說過大将軍王很多調兵遣将的故事,秦闕心中仰慕,如今終于能見到您了。”

衛椋笑了,不等秦闕繼續絞盡腦汁講客套話,他沉聲道:“老夫是個粗人,不喜歡彎彎繞繞更喜歡直來直去。你小子看着是個練家子,你說你在涼州衛呆過,那林老狗的劍術可曾學過?”

秦闕老實回答:“學過。”

衛椋對着衛平西擡了擡下颚,吩咐道:“取把劍來,本王要同端王爺過過招。”

溫珣站在一邊頭皮發麻,一時間想不明白衛椋的目的。他究竟是想試一試秦闕的身手,還是想直接解決了秦闕這個隐患?

秦闕坦蕩地接過長劍,随手挽了個劍花:“請前輩賜教!”

衛椋左手握住鏟子,左腳在鏟子尖頭用力一跺,鐵制的尖頭就和木質的把手分離了開來。老将軍随手挽了個棍法:“老夫試試你的身手,說好了,點到為止。但是你也得拿出真本事來,若是讓老夫看到你放水,這居庸關以後你就別來了。”

說話間三尺多長的木把手在衛椋手中甩出了殘影,棍子和劍接觸的瞬間,秦闕就感覺到了衛椋的力道,當下心中再也不敢輕敵。

溫珣對棍法和劍術不是很了解,他只知道這一老一少纏鬥在一起,長劍和棍子接觸發出了密集的聲響。憑他的眼力,他還真不知道誰能贏。于是他靠近秦甲,小聲問道:“咱王爺能贏嗎?”

秦甲老實道:“很難,就像那一日我用長槍對戰刑武的大刀,咱王爺箭術再高,他手短哪。”

果然沒多久,秦闕就被眼花缭亂的棍法打得毫無招架之力,就在衆人以為秦闕輸定了時,秦闕順勢往地上一滾,瞬間滾到了衛椋身前。下一刻端王爺擡起了他的大長腿,一腳踹到了衛椋胸口位置。

衛椋捂着胸踉跄後退好幾步,等穩住身形後,他似有懊惱之色:“真是林老狗真傳,這招兔子蹬鷹,每次都無法破解。”

說着衛椋無奈嘆了一聲:“年紀大了,身手也不利落了,我輸了。”

秦闕從地上爬起,恭敬道:“是晚輩讨巧了,若只是比拼劍術,晚輩不如前輩。”

衛椋哈哈大笑了起來:“你別謙虛,你小子身手可以,整個居庸關,能在老夫棍下過五十招的屈指可數,你能破了我棍法,很好!”

直到這時衛平西才笑了出來:“義父,兒子沒騙您吧?端王爺是條漢子,您看了就知道了。”

衛椋笑着點點頭,就在溫珣暗自松了一口氣時,就見衛椋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你就是溫珣?”

溫珣站直身體客氣行禮:“晚輩溫珣,見過大将軍王。”

衛椋擺擺手随意道:“不用這麽客氣,說起來你得喚我一聲師伯。我和你的恩師章淮師出同門,我們都是範陽範栗的弟子。”

“你恩師數日前給我來了一封信,讓我這個做師伯的多關照你一些,他說你雖然有些嬌氣,可卻是個頂好的孩子。沒了前途遭了難日子可能不好過,他讓我留意一下,若是你過得不好,得想辦法救你出來。如今見着了你,老夫倒是覺得你恩師想多了,你這不是過得挺好嗎?”

溫珣心頭巨震,一時間不知說什麽好。他真是想破頭都沒想到,他的師門裏面竟然有個武将,那武将竟然還是他們視為最大對手的大将軍王!

想到先前他和秦闕二人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地謀算計劃,合着算計了半天,竟然算計了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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