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秦闕向來煩那些通過裙帶關系上位的人,他曾經當着溫珣的面表達過對這些人的厭惡和輕視。可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也成了裙帶關系的獲益者。他深知,若溫珣不是衛椋的師侄,若自己沒有得到過林帥指點,這會兒他還在居庸關內頭疼該如何讨得衛椋的好感。

這種感覺挺神奇的,秦闕眼神微妙地對溫珣說道:“我們這一趟是不是太順利了?”沒有想象中的唇槍舌戰,沒有拐彎抹角,他們甚至還沒有将自己的意圖表露出來,就已經達成心願了。

溫珣其實也覺得挺不可思議:“先前英貴妃給我們一封有關國公爺舊友的信件,我迄今不敢打開看。謝世卿給我塞了一封信,對我說北行路上若是有困難,可以去并州謝家,說不定能幫上忙,我也沒有繞路去謝家。我深知這世上人情債最難還,我和王爺勢單力薄,能在我們陷入困境時伸出援手的親友不多,因而不到山窮水盡時,我不想動用這些關系。”

“可沒想到,原來真正關愛我們的人,不需要我們費盡心思去謀劃……”

阿兄為了他放棄安穩的日子,奔走千裏來照顧他。恩師怕他困于泥潭,早早的寫信給師伯讓師伯想辦法撈撈他。師伯不用他們說明來意,直接在他們的荊棘之路上鋪好了通天大道。

“王爺,不知道為什麽,我心中有愧。我害怕我辜負了他們的期待,怕我行差踏錯讓他們失望了。”

秦闕也有同樣的感覺,思考許久後,秦闕輕嘆一聲,伸出雙手握住了溫珣的手:“你不是常對我說,未來事不可知嗎?我們盡力就好。”

溫珣眉頭舒展開來:“對,王爺說得是。如今的情況比我們預計得好了千萬倍,我們不要浪費機會,該争取的一定要争取。”

隐約的說話聲從馬車中傳來,衛向南豎着耳朵聽了一陣後什麽都沒聽清,他偏過頭對身邊的崔昊說道:“老崔,你家王爺一直都是這麽黏糊的嗎?”

這一路走來,秦闕的心是半點都不靜。走上一陣他就要鑽到馬車中和溫珣叽叽咕咕一陣,每次從車廂中鑽出來時,嘴角那個笑容他都沒眼看。雖說王爺和小師弟的感情好是好事,但是這麽黏黏糊糊的,确實看着讓人有些牙癢癢。

話音未落,崔昊立刻擡手豎在唇邊噓聲道:“衛統領,你聲音低一些。你沒看出來嗎?王爺正在努力追王妃,你可別壞了他的姻緣!”

衛向南一臉懵逼,古銅色的老臉上,一雙眼睛瞪得都快比他腰間的兩把銅錘大了:“哈?”

什麽情況?

崔昊小聲解釋道:“你也知道我們王妃是被奸人害了才被迫成了我們的王妃,說白了,如果是你,你能安心跟着王爺嗎?”

衛向南呵呵冷笑了一聲,伸手握住了腰間銅錘,咬牙道:“白天沒空,晚上我也要錘爛那厮的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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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昊吸了一口冷氣:“那不就是了,衛統領藝高人膽大才能反抗。你想想我們王妃,那細胳膊細腿的,哪裏能如衛統領一般反抗?這是王妃性子柔和,換了剛烈之人早就尋死去了。”

衛向南眼珠子一瞪:“王爺還敢強迫我小師弟?!”

崔昊連連擺手,壓低聲音求饒道:“這是什麽話,我們王爺當然不會強迫王妃!你也看出來了,王妃是多好的人哪,王爺喜歡他還來不及。就是因為喜歡,所以才想要正大光明地同王妃出雙入對。說白了,聖上賜婚是一根繩,牢牢把王爺和王妃捆在了一起。可是王爺想要和王妃長長久久白頭偕老,這不是正在努力中麽!”

衛向南神色這才和緩了下來:“原來是這樣,是我想岔了。我知道的,我是個粗人,我和我府中的那幾個侍妾從沒搞過這種文绉绉的東西,如果王爺是在追求小師弟,那我……就多忍一忍吧。”

衛向南本以為自己應該很能忍,就算敵人在他身上劈兩刀,他眉毛都不會皺一下,可是他很快就發現,原來自己并不是什麽都能忍。

秦闕最初只是往馬車上鑽,後來他幹脆将溫珣從車中喚了出來,打着教溫珣騎馬的幌子二人同乘一騎。看着秦闕的爪子“不經意”擦過溫珣的腰身前胸,衛向南忍無可忍打馬走到了隊伍前方:“不行了,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溫珣如今的馬術已經練得挺不錯的了,至少上馬下馬的時候不用秦闕在下面攙扶一把了。和秦闕共乘一騎時,也能分散精力和秦闕商談別的事情了。

“想來秦甲和刑武他們已經帶人到薊縣了,這麽多人,我們已經建好的營房怕是有些住不下。”先前在長安時,秦闕将大部分部曲分散在了城郊的莊子中,只有遇到緊急情況才會集合部曲。

這次來幽州,他先帶了五百精兵做先鋒,本想着在薊縣站穩腳跟之後,剩下的部曲再帶着家眷來幽州。到時候先來的部曲已經建好了營房,後來的人也有能安置的地方。現在衛椋給了他們三千人馬,秦闕突然感覺到了甜蜜的負擔。

溫珣笑了:“王爺不用擔心,再多三千人,也能安置得下。那是三千個活人,拿上兵器可以作戰,放下兵器可以做很多的事。沒有營房我們可以慢慢搭建,糧草不足,我已經讓袖青安排人去采買了。只要能撐過這段時間就是勝利。”

秦闕雙手環着溫珣的腰,下颚順勢輕輕擱在了溫珣肩頭,為自己能貼瓊琅的時間長了點而暗自歡喜:“對,瓊琅說得對。前面就是範陽了,快要回自己的師門了,是不是有些激動?”

溫珣抿唇笑了笑:“自然是有些激動和緊張的,我也沒想過師父是聞名天下的大儒範栗的弟子。恩師從不對我說師門的事情,其實現在想來有不少事情可見端倪,而我粗心竟然忽視了。”

秦闕随口問道:“嗯?什麽端倪?”

溫珣眯着眼細細說道:“恩師書房中收錄了不少範氏弟子的著作,卻鮮少點評一二。又比如逢年過節時,他都會讓家中下人往北邊寄東西。現在想來,師父雖然數十年沒有回幽州,卻還一直惦記着師祖。”

想了想後溫珣有些不解:“師父和師伯不敢常聯系,這點我能明白。可為什麽師父要隐瞞和師祖的關系呢?範氏是從前朝就有的氏族,數百年下來在範氏求學的弟子成千上萬,這有什麽不可說的?”

帶着這樣的疑問,一行人向着範陽的方向疾馳而去。範陽在北新縣城北邊,秦闕他們初入幽州時曾經從範陽城邊擦過,沒想到這麽快他們又回來了。

一入範陽城,衆人便感覺到了濃郁的學術氣氛,随處可見身着青衿的學子手拿書本高談闊論。他們三五成群,年輕的臉上洋溢着自信的神采。溫珣很喜歡這樣的氛圍,他側頭對秦闕笑道:“吳郡也有很多這樣的學子。”

秦闕應了一聲,目光深深地看着溫珣,他家瓊琅曾經也是這些學子中的一員。

範陽城的百姓可以不知幽州治所在哪裏,卻沒人不知道範府的位置。這裏有着幽州最大的範氏書院,而正對着範氏書院大門的,便是範府。

衛向南早早讓将士給範府的人遞了折子,可是當他們來到範府時,卻見範家大門緊閉,沒有一人迎客。衛向南對此毫不意外:“又來這招,煩不煩哪。”

說完衛向南大手一揮,吩咐身後的将帥:“砸門。”

溫珣:……

這場景,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衛向南翻身下馬,對溫珣解釋道:“小師弟莫要慌,這都是常規操作了。義父派我來,就是因為我砸門最利落,你放心,一會就讓你進門。”

幽州鐵騎砸門的動靜不小,很快對面的範氏書院中飛奔出來數十名書生。他們将端王府一行團團圍住口誅筆伐,叫罵聲不絕于耳:“同胞們!大将軍王又來挑事了!”“對對!我們和他們拼了!”“豎子,受死吧!”

衛向南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就當外頭的叫罵聲是放屁,他呲着大牙笑道:“其實我也不太明白,義父明明和範家主關系那麽好,為什麽每次來的時候都要故意搞出一些動靜。就不能不來這一套嗎?”

溫珣腦海中靈光一現,他想他明白師父為什麽不對他說師門的事情了。師父不止是不想給自己招惹麻煩,也不想給師伯,給師祖招惹麻煩。

當今聖上喜歡搞制衡之術,他喜歡看到一個地方幾股勢力互相争鬥保持平衡。若是讓他看到幽州最大的兩個世家共同進退,他心中必定不快。相反,若是衛家和範家鬧得兇狠,聖上心中就安心了。

想到這點,溫珣有些無奈又有些哭笑不得,他對着衛向南拱拱手:“師兄,有勞了。”

衛向南的大銅錘果然管用,在範氏學子的叫罵聲中,他掄着兩柄鐵錘對着大門“哐哐”兩下。大門應聲而破,範府中的家丁們再也不能裝死,他們聚攏上來擺出一副要和衛向南拼命的架勢。

眼看雙方人馬要打起來了,這時就見範府中跑出了一位身材矮壯的管事。管事的拖長聲音,看着秦闕一行咬牙切齒道:“奉家主命令,迎貴客進門。”

說完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開了大門,板着臉站在大門邊,“家主說,我們範家有書魂,見不得殺伐之人,因而只請貴客入內,兵甲在門外候着——”

衛向南皮笑肉不笑,對着管事展示了一下手中的銅錘,呲着大牙道:“你猜猜我這銅錘落到你腦瓜上,你的腦漿能濺多遠?”

管事的瑟縮了一下,顯然看到了銅錘釘下幹涸的血跡。他張張嘴,聲音弱了些:“家主清修,一次最多見二人。”說話時他求助地瞟了一下溫珣的方向。

溫珣接收到了管事的目光,他和秦闕上前一步,緩聲道:“師兄,勞煩你稍稍等候我們二人。”

衛向南應了一聲,威脅地對着管事揮了揮銅錘:“你他娘的最好給老子仔細着些,若是被老子知道你怠慢了貴客,老子把你腸子扯出來挂你脖子上。”

衛統領的話還是給管事的造成了精神攻擊,帶領秦闕二人前行的路上,可憐的管事縮着脖子,像是一只安靜的老鹌鹑。秦闕和溫珣倒是很輕松,二人一邊走一邊欣賞着範府的景色,看到美景時甚至還會停下來欣賞一陣。

範府雅致,不比江南的私家園林差到哪裏去。溫珣一邊看一邊眼饞:“等将來忙完了,我也想要個這樣的宅子。最好能有個小池塘,裏面養幾尾魚。”

秦闕樂了:“你說的不就是長安的端王府嗎?”

閑談間,前方傳來了一陣奇怪的敲擊聲,随之一同傳來了還有清越的吟唱聲。那聲音忽高忽低,傳入耳中有種空靈的感覺,溫珣豎着耳朵細聽,發現那聲音吟唱的是詩經的一個篇章《蓼莪》。

“管家,這是誰在吟唱?”溫珣話音剛落,就見管家面色變了又變,腳步也加快了起來。

溫珣和秦闕二人對視一眼,壓下了心中疑問,跟着管家繼續向前。沒多久管家就停在了一座小院前,院中傳來的吟唱聲更加清晰:“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

循聲看去,就見一青年正跪在院中的地上背對着院門的方向,他懷抱着一個怪模怪樣的甕,唱一句敲一下。終于青年對面小樓中的人受不了了,伴随着一聲怒喝聲:“夠了——”

一只草鞋從樓中飛出,直奔青年腦門而去。青年身體一偏,草鞋從他身邊飛過,落到了身後的地上。

青年連忙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嗷嗷哭着:“太爺爺——求求您疼一疼您這無父無母的可憐重孫吧。求求您,給我十兩銀子吧,沒有銀子,重孫兒進不去望月樓,看不到心愛的姑娘。太爺爺~~您忍心看着重孫兒我心碎而死嗎?”

那哭聲哭得比方才唱得還要百轉千回,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許是被那青年哭得頭疼,樓中終于丢出了兩塊碎銀子:“老夫作了什麽孽,竟然有你這種不肖子孫。滾!別讓老夫再看到你!”

那青年飛身而起撲向落在了地上的兩塊碎銀,“謝太爺爺賞!太爺爺福如東海,太爺爺厚德載物~”

這時就見樓中沖出了一個滿頭銀發手握戒尺的老者:“還不快滾!”

青年連滾帶爬地跑了,沖出院門時還重重撞了一下溫珣,撞得溫珣身體踉跄,險些摔了。“小心!”秦闕眼疾手快摟住了溫珣的腰,等二人站穩身形看向始作俑者時,就見那青年頭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哎呀對不住啦!”

溫珣和秦闕對視一眼,按下不悅,看向了院內。那老者顯然被青年氣得不輕,他握着戒尺罵罵咧咧,“孽障!”

穿好鞋子後,老者一擡頭,才發現院門口站着的二人。暴躁的老者身形猛的一震,他擡起手背揉了揉眼睛,難以置信地問道:“外面站着的是誰?”

四目相對的瞬間,溫珣不知為何鼻子一酸,他掀起袍子,跪在了院門外對着老者認真磕了三個頭:“徒孫溫珣,拜見師祖。”

秦闕恭敬彎腰行禮:“秦闕見過範先生。”

範栗頓時慌了,他抖着手去整理自己的衣衫和發冠,發現戒尺礙事,又重重将戒尺丢在一邊。确認自己儀态沒問題後,他快步上前,顫抖着扶起了溫珣,聲音哽咽着:“溫珣?是懷實的弟子溫珣嗎?”

懷實,是章淮的字。溫珣重重點了點頭:“是的,我的恩師是章淮。師祖,我是您的徒孫溫瓊琅。”

名震大景的大儒眼眶濕潤,扶起溫珣後細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哎,哎,好孩子,好,好,好啊!”

範栗将秦闕二人請到了他的小樓中,一進樓,秦闕就被密密麻麻的竹簡書籍給驚到了。就算是景瑞帝的藏書,也沒有眼前的十分之一。

明明在自己的地盤上,範栗卻顯得有些慌亂。他彎腰在書櫃中翻找着,“先前他們送我的茶具和茶葉哪裏去了?”書櫃上的藏書因為震動稀裏嘩啦落了一地,範栗一邊翻着,溫珣一邊撿。

當今世上,應該已經沒人值得範栗親手煮茶了,可是今日,他卻認真擺放好了茶具招待客人。當然,秦闕只是順帶的,溫珣才是範栗要招待的人。

久未煮茶,範栗手腳已然生疏,最後還是溫珣接過了茶具,煮好了茶水,給自家師祖奉上了一杯香濃的茶水。範栗抿着茶,長了老人斑的臉上滿是笑容:“哎,好,好。”

見到溫珣,他是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被重孫氣得憋悶的胸口也舒暢了。端看着溫珣的眉眼和動作,範栗笑得合不攏嘴:“你來得不湊巧,你的幾位師伯都不在家,要不然非得讓他們看看你。”

溫珣順手給秦闕遞上了一杯茶水,眉眼彎彎道:“先前師父沒對我說過師門的事情,以前不知道我還有師祖,現在知道了,以後師祖只要不嫌瓊琅麻煩,瓊琅會時常來探望您。瓊琅以後就跟着王爺留在幽州了,以後總有機會拜見我的師叔師伯們。”

範栗的目光這才落到了秦闕身上,秦闕連忙放下茶盞,挺直了脊背接受大儒的目光審視。範栗看了秦闕許久後,微微颔首:“嗯,王爺龍章鳳姿,英武不凡。”

話雖如此,秦闕卻捕捉到了範栗眼底的那點嫌棄。可憐的端王爺老老實實端起了茶杯,掩飾着自己的尴尬。也是,大儒範栗的弟子,無論走到哪裏都會被人善待。瓊琅還是大儒引以為傲的弟子的弟子,在長輩眼中,自家的徒孫都是賢才,跟着他這個倒黴王爺,屬實是浪費了。

茶香氤氲,閑聊許久的範栗終于切入了正題:“你是個聰明孩子,能讓衛椋派兵送你來範府,想必幽州的情況你已經有了大概的了解。老夫對你說句實話,範家不會成為你們的阻礙,但是比起其他的世家,師祖其實幫不了你太多。”

“範家的田産和銀錢不多,這些年家中的銀錢也多半投在了書院中。書院裏面倒是有幾個拿得出手的人才,若是你們需要,只管拿去用就行了。”

有了範栗這句話,溫珣心頭大定:“多謝師祖。”

範栗眼神柔和地長嘆一聲,有些抱歉道:“說起來我們範家也是幽州排名第二的世家,可其實這些年若不是衛椋照拂,範氏書院可能都開不下去了……”

“端王爺是幽州之主,看起來也不像軟弱無能之輩,老夫只有一句話送給你們:徐徐圖之,切莫操之過急。幽州這塊地方有太多人盯着了,外面有異族,上面有朝廷,走出了範家的大門,還有大大小小的世家。在外行走時,該裝的樣子一定要裝。”

秦闕認真道:“多謝範先生教誨,晚輩一定穩重行事。”

範栗滿意地點點頭:“對,對,穩,一定要穩。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王爺千萬記得就是了。”

三人聊得正在興頭上,就見管事地匆匆忙忙跑了進來:“老爺!老爺大事不好了!小公子和蕭家的公子又打起來了。”

溫珣感慨道:“韬光隐晦真不容易。”

旁人只知道幽州四大世家互相看不對眼,又怎會知曉這其中有多少是表象?就比如衛家和範家,表面看着不和,背地裏卻互相扶持。範家的人看到衛家的人眼珠子瞪得像烏眼雞似的,誰知道範家的小少爺和蕭家的小公子是不是也是在人前裝做不和的樣子?

範栗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這不是韬光隐晦。”

老大儒神情疲憊:“這是……家門不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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