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回王府的路上,溫珣格外沉默。因為下馬的動作太猛了,他的腳扭了一下。當時不覺得疼,等他發現的時候腳踝已經腫了起來。此時他安靜地坐在馬車中,靠着車窗盯着自己的雙手出神。
手掌中的傷痕還沒恢複,結痂的傷口大大破壞了這雙手的美貌。溫珣并沒有文人清高的想法,這雙手能握筆也能扛鋤頭,無論是書寫還是勞作,這雙手都很穩。
可是就在不久前,這雙手抖得無法控制,他甚至失态到止不住地流淚。
從小到大這種情況只發生過四次。
第一次,是年幼時聽到爹爹在碼頭上落水後不治身亡,第二次是眼睜睜看着娘病逝,第三次是在端王府中醒來,發現自己毀了清白沒了前途……加上這次已經是第四次了。
本不該如此的,溫珣擡手摁了摁眉心,低垂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茫然和困惑。
他是個擅長總結經驗教訓和規避麻煩的人,早在他決定投靠秦闕時,他就已經給自己留好了退路。其中就包括,萬一秦闕不在了,他該如何離開幽州……尤其是如今的幽州有師伯和師祖,他的退路又多了幾條。
可為什麽?為什麽看到秦闕摔倒,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那一瞬間,他的心髒都快跳停了。
不應該……
溫珣放下手,繼續盯着掌心發呆。這時車廂輕微一震,不用擡頭,溫珣都知曉是秦闕上來了。果然秦闕掀開簾子彎腰鑽了進來,他手中握着一個潮濕的布包,蹿到溫珣身側後,他熟練掀開了溫珣腳踝上方的衣袍,将布包輕輕壓在了紅腫的腳踝上。
冰涼的觸感從腳踝處傳來,溫珣驚奇地擡頭:“哪裏來的冰?”
秦闕不敢同溫珣對視,他低着頭眼神愧疚道:“讓人去韓靖府上走了一圈,要了兩盆冰。你先敷着,冰化了我再給你換新的。”
溫珣沒說話,他靜靜看着秦闕的動作。秦闕一手握住了他的腳踝,另一只手拿着布包細細在腳踝上按壓着。融化的水從布包中滲出,沒多久就在腳踝上淌出了蜿蜒的水珠。
車廂中安靜得只能聽見二人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秦闕聲音低沉道:“我錯了,你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消氣就行,就是別不說話行不行?”
溫珣梗住了,半晌後無奈道:“我剛剛還問你哪裏來的冰,你……沒聽見嗎?”莫不是摔出腦震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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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闕的大高個窩着,神情沮喪:“我不該不聽你的話去冒險騎馬,自己摔疼了不說,還害得你跟着受罪。”
本想着在喜歡的人面前露一手,讓他看看自己的英姿,結果出了大醜也就罷了,還讓瓊琅也受了傷……想到這裏,秦闕覺得自己的頭沉重得擡不起來:“如今我在你眼裏,是不是特別可笑?”
溫珣确實有點想笑,但是卻不是覺得秦闕可笑。看着秦闕委屈的模樣,不知為何,他突然很想摸摸他,這麽想着,溫珣的手已經輕輕落到了秦闕的肩膀上:“王爺說錯了。你沒出事,我很高興。”
感受到肩膀傳來的溫柔力道,秦闕難以置信地擡起了頭,直視着溫珣的雙眼:“真的嗎?”
溫珣笑着點了點頭:“對,看到你平安無事,我覺得很高興。王爺,敢于挑戰是好事,任何人都有失敗風險,哪怕是王爺也不能例外。只要不危及生命,傷筋動骨都是小事。”
秦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中動作沒停:“先前看你不說話,我以為你讨厭我了。”
溫珣感受着腳踝處的涼意,和秦闕掌心中的繭滑過皮膚時吃粗糙感覺,緩聲道:“我沒有讨厭王爺,我只是在想事情。”
秦闕随口問道:“嗯?什麽事?”
溫珣抿唇笑了笑:“算不得大事,不過我還沒想好,等我想明白了之後再告訴王爺。”
不知為何,秦闕本能地感覺到溫珣思考的事情和自己有關,他颔首道:“好,不着急,你慢慢想。”
聽說秦闕墜馬溫珣扭了腳,端王府的人高度緊張。吳伯請了薊縣最好的大夫,直到親耳聽大夫說二人沒事,他才放下心來。心雖然放下了,這嘴沒放下。秦闕被他一頓叨叨,足足叨叨了有小半個時辰,吳伯才放過了他。
溫珣也沒好到那裏去,老家的方言罵人都像在唱歌,長福對着他呱唧了好一陣,說得他腦瓜子嗡嗡的。
被家裏人念叨了的二人最後灰頭土臉地坐在了一處,對視一眼後噗嗤一笑,竟有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溫珣傷了腳踝,得靜養幾日。這幾日他就別想着和秦闕一起出門辦事了,秦闕特意交代了韓恬,讓他看着自己。
韓恬盡心盡責,溫珣稍有動靜,就會看到小少年“噌”的一下彈跳到自己面前,眼神熱切地問道:“公子,您需要做什麽?!”“公子餓了還是渴了?”“我懂了,公子你是不是要去更衣?”
就比如現在,溫珣只不過翻了個身,就聽韓恬一連問了七八個問題。他忍不住擡手止住了韓恬的話,好笑又無奈道:“打住,我只是翻了個身,真的不需要你做什麽。”
韓恬扁扁嘴,委屈地縮回了原處。
“韓恬也是關心你。”袖青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這不是怕稍不留神你又受傷了麽。”
溫珣撐起身體,靠在軟塌上笑道:“我哪裏那麽柔弱?都和你們說過了,這是意外。”
話音落下,就見袖青和紅玉一前一後邁進了他的院門中。袖青懷中抱着幾本賬冊,紅玉一手提了食盒,另一只手牽着小豆。
原本他們打算到了薊縣之後,就給小豆找領養人,可是一入薊縣各種大大小小的問題接踵而至,給小豆找領養人的事情就耽擱了下來。好在端王府不缺一個孩子的糧食,加上吳伯他們也有時間,小豆暫時就留下了。
見到溫珣,袖青她們總覺得輕松,說出的話也随意:“是啊是啊,你最厲害,王爺的身板子都沒你強壯。”紅玉更是揶揄道:“可不是,部曲們都傳遍了,王爺摔倒的時候,那麽多部曲都沒攆上你~”
溫珣以袖遮面,“求你了,別說了。”
紅玉哈哈笑了兩聲,順手将食盒放在軟塌旁邊的案幾上:“不和你說笑了。喏,長福阿兄出門前炖的雞湯,我親眼盯着,炖足了兩個時辰呢,你至少喝兩碗。”
笑鬧中,小豆怯生生地蹭到了溫珣床邊。在兜兜中掏了掏後,小豆掏出了一枚白淨的雞蛋遞給了溫珣:“王妃,吃雞蛋。吃雞蛋傷口好得快!”
溫珣眉眼彎彎,擡手摸了摸小豆枯黃的頭發:“我不餓,小豆自己吃好不好?”
小豆執拗地看着溫珣,掌心中的雞蛋始終沒有收回去。溫珣敗在了孩子亮晶晶的眼神之下,他只能伸手接過雞蛋:“謝謝小豆。”
小豆咧着嘴笑了出來:“不用謝。”目的達成,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見溫珣準備磕開蛋殼,紅玉好心提醒道:“瓊琅,我覺得這個蛋你還是不吃為妙。”
溫珣一愣:“嗯?為什麽?”
紅玉挑了挑眉:“這個蛋是吳伯昨晚給小豆留着加餐的,他沒舍得吃,握了一整晚,就等着今天給你。好意心領了,可你還是不要挑戰了,萬一吃壞了肚子,袖青又要發愁了。”
溫珣笑了笑,放下了雞蛋:“嗯,你說得對,吃壞了肚子确實不值當,好意心領了。不過我能問一下,我吃壞肚子,為什麽袖青會發愁?”
袖青含蓄地笑了,軟聲道:“本不該在你修養的時候同你商量,可是瓊琅……”袖青溫柔的眉眼中露出了幾絲苦意:“我們賬上沒錢了。”
養部曲要花錢,衛椋好心給了秦闕三千兵馬,秦闕總不能再厚着臉皮讓衛椋給糧草吧?人要吃飯馬要吃糧,他們還要修部曲大營。
袖青輕言細語道:“此外還有外派出去開荒的部曲,那些聘用的流民每日也要給足銀錢。若是再無進賬,部曲大營的石料和木材就供應不上了,部曲們也要挨餓了。這段時間我們也開始暗中售賣晉陽城帶出的東西,只是那些東西不能走明路,賣出去的速度很慢……”
溫珣聽完沉默了片刻,而後輕聲道:“我知道了。”
紅玉聽着就開始頭疼了,她一個不管賬的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壓力:“這可怎麽辦啊?沒有錢什麽都做不成啊。咱王爺不是一州之主嗎?整個幽州的錢財不是任憑他調用嗎?”
溫珣看了紅玉一眼,慢條斯理地解釋道:“王爺到幽州來召集官員第一次開會,官員們什麽都沒說,就開始哭窮。這種情況下,你覺得王爺能拿到錢嗎?而且過幾個月就要秋收了,官府賬上的銀兩必定要優先今年的賦稅,若是被王爺挪用了,只怕朝中的那些個言官又要借機生事。”
紅玉只覺得頭大:“那怎麽辦?這幽州我也不認識人啊,就算我想幫忙也借不了幾個銀錢……”
溫珣笑容更溫和了:“你不用擔憂,這事我已經想到辦法了。比起這個,先前我交代給你的事情,你辦妥了嗎?”
紅玉應了一聲:“你說那個啊,我做好了!我一會兒給你送來。”
溫珣想了想:“要不你現在就給我送來?稍後王爺回來我正好能給他看。”
紅玉離開後,袖青收拾了賬本也準備離開。溫珣緩聲道:“袖青。”
袖青動作一頓,擡頭時依然是滿臉溫柔的笑意:“嗯?”
溫珣坐直了身體,認真地感謝道:“多謝你,這段時間辛苦你了。”若不是有袖青在後方精打細算東挪西湊,秦闕一行早就財政赤字了。
袖青怔了一下,她歪了歪腦袋,笑意從她的雙眼流淌而出,浸潤了她的眼角眉梢。這位素來舉止端莊大方的姑娘快樂地揚起了眉,“能幫上你的忙,是我的榮幸。”
*
袖青說的這個問題,溫珣和秦闕已經提前說過了,今天秦闕出門就是為了去搞錢的。等秦闕回來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秦闕風塵仆仆,精神卻非常亢奮。
一見到溫珣,秦闕雙手背在身後露出了掩飾不住的笑容。見他這樣,溫珣忍不住問道:“怎麽樣王爺?蕭家那邊出錢了嗎?”
秦闕答非所問:“你猜我背後有什麽?”
溫珣的目光這才落到了秦闕身後,饒是秦闕身形高大,也遮不住背後圓形的荷葉和粉色的大花。荷葉和花獨有的香味彌漫開來,令人肺腑都舒坦了,溫珣驚喜不已:“荷花!哪裏來的?這個季節竟然有荷花?!”
秦闕驕傲地挺直了胸膛,像是戰勝了的将軍将身後的一大捧荷花遞給了溫珣:“聽阿兄說你在吳郡時喜歡賞花,到了夏天就會去荷塘中摘花摘蓮蓬。今日去蕭家路過他們家的後花園,看到花園中的荷花開得不錯,我就給你帶回來了。喜歡嗎?”
怎會不喜歡?在吳郡随處可見的風景如今已經成了稀罕物。秦闕摘來的荷花還是罕見的重瓣品種,即便在吳郡也難見。溫珣捧着花束聞了又聞:“喜歡,謝謝王爺。”
“我得找個花瓶把它們插起來。”
不等溫珣起身,秦闕一手按住了他,“你躺着,我來吧。”
秦闕哪裏會插花,他能做的只是一股腦地将花苞和荷葉插入注入了水的花瓶中。一邊撥弄着花瓣,他一邊高興道:“蕭家家主以為我們捉了蕭奕是想給蕭家下馬威,卻沒想到我告訴他們:蕭奕是個好苗子,本王想好好培養他。我還将給蕭奕的任用書給他們看了,好家夥,你是沒見着蕭家家主喜極而泣的模樣。”
“你猜蕭家給了我們多少銀兩?”說着秦闕伸出了五根手指,“五十萬兩白銀啊。世家還是有錢!”
“我是做夢都沒想到,你随手捉來的一個混小子竟然這麽值錢。早知如此,那一日在範陽城,我們就多捉幾個世家子了。不過本王也知曉,這招只能用一兩次,次數多了效果就差了。”
看着秦闕眉飛色舞的模樣,嗅着清雅的荷香,溫珣也跟着笑了出來:“嗯。今日袖青剛說賬上沒錢了,這些銀錢又能支撐一段時日了。王爺,今日你做得很好!”
想了想後,溫珣指了指屏風外:“王爺,我給你準備的驚喜在外面的桌子上,你去看一看?”
驚喜?
秦闕看了溫珣一眼,快步繞過屏風。沒一會兒就見他提着一個黑色的東西回來了。端王爺将東西抱到了燭光下,皺着眉翻來覆去的看着。最初時,他眼神疑惑,看不明白這是個什麽東西。可是随着溫珣說了一句“這東西叫馬鞍,放在馬背上的工具,能讓人坐得更穩。”,他豁然開朗。
馬鞍最上方是供人坐的坐墊,坐墊主體由木頭構成,外面包裹了一層光滑的皮子,皮子和木頭只見填充的是柔軟的布料。坐墊兩側垂挂下來的牛皮上懸吊的鐵制半圓,可以讓腳踩蹬。而馬鞍上那些牛皮制作的系帶則能将馬鞍牢牢固定在馬身上。
常年和戰馬混在一處的秦闕很快就明白了這物件的妙處,當下他雙手抱住了馬鞍,深邃的眼神中有光團跳躍:“我現在可以去試試嗎?”
溫珣緩緩點了點頭:“好,我也要去。”畢竟是第一次試用,他也想看看馬鞍效果如何。
就在溫煦準備起身時,就見秦闕快步走到了床前。在溫珣疑惑的目光中,秦闕轉過身蹲在了床邊,對着溫珣露出了寬闊的後背:“上來,我背你去。”
溫珣愣了一下:“我的腳能走,沒幾步路……”
秦闕側頭,眼神溫柔道:“瓊琅,上來。”
大晚上的,秦甲兩只眼都困得睜不開了,可是他依然從馬廄中牽了一匹馬出來。随手拍死一只試圖吸血的蚊子後,秦将軍打了個的哈欠,含糊道:“王爺怎麽還不來?”
話音落下,秦甲就見馬廄前方的花叢中出現了移動的燈籠。只見韓恬提着燈籠走在前方,他身後則跟着一團格外高大的黑影。再細細一看,那分明是王爺正背着王妃穩步前來。
長這麽大,秦闕第一次主動背人。聞着溫珣身上的香味,秦闕有些慚愧:“我該先洗個澡的,我這會兒是不是有點難聞?”
溫珣雙手環着秦闕的脖子,頭順勢靠在了秦闕的肩膀上。秦闕身上确實有汗味,可是卻不難聞:“還好。”
黑暗是最好的保護色,若是此時光線明亮,秦闕會發現溫珣的耳垂已經變成了粉色。除了爹爹和阿兄之外,秦闕是第三個背他的人。
秦闕的後背很寬,他的腳步很穩,每走一步,溫珣都能聽見他的綿長的呼吸聲。溫珣的胸口緊貼着秦闕的後背,隔着薄薄的衣衫,他甚至能感覺到秦闕肌肉的輪廓。
他明明可以從卧室慢慢走到馬廄,可是為什麽秦闕在他面前蹲下時,他就無法拒絕了呢?
借着黑暗,溫珣低頭在秦闕肩上擦了擦發燙的臉頰,自我安慰着:我送了秦闕這麽大的禮物,偷一次懶又能如何?
秦闕感覺自己的體溫和心跳快速上升,他掂了掂背上的重量,再度放慢了腳步。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想走慢一點,再慢一點,好讓瓊琅在他後背的時間長一點。
馬廄前的秦甲瞅着慢慢挪動的王爺,困擾地撓了撓臉頰:“難道王爺也崴了腳?我用爬的都比他走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