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勖明昭尾七那天,厲明深又回了趟大宅。
他到的時候,客廳已經坐着他舅舅和幾個親戚,都是厲環那邊的。
厲明深随意掃一眼,并不關心是誰。
厲環也在,端坐在沙發正中主人的位置上,長發高高挽起,露出修長的脖頸,黑色連衣裙外搭了件同樣是黑色的披件,脊背挺得很直。
在人前,尤其是家裏親戚面前,厲環是絕對不願示弱的,她無論何時都要在人群最中間,享受衆星逐月的追捧。
連日茶飯不思叫她看起來形容憔悴,顴骨都有些突出,顯得面色更加淩厲,但眼中煥發神采,與之前的晦暗頹敗完全不同。
厲明深不知原因,暗自覺得奇怪,喊了一聲媽,沒理會其他人。
按傳統,尾七一般由子女主持祭拜,然而勖明昭只有一次婚姻,離婚後沒有再婚,所以并無孩子,厲環也不想假他人之手,親自為他上香。
勖明昭的遺像擺在臺子上,是厲環選的。
厲明深看着那張照片。
親兄弟,樣貌自然也相似。但不同于厲明深常年冷漠的一張臉,勖明昭不論何時嘴角都是上揚的,對家裏親戚、對公司下屬,他一貫态度溫和。
厲明深印象裏,勖明昭似乎從未對誰發過脾氣。
因此在他車禍後,認識的人無一不唏噓,紅着眼眶,感嘆一句天妒英才。
厲明深忽然不合時宜地想,若是他死了,會不會有人真心實意地為他掉一滴眼淚。
厲環默默垂淚,身旁親戚紛紛上前安慰她。她擺擺手,讓菁姐扶她去房間休息,不一會兒菁姐出來,說太太請大家留下吃頓便飯,緊接着就進廚房,吩咐廚師預備午飯。
Advertisement
厲明深雖然對厲環感情不深,這樣的場合也盡量順着她的意思,耐着性子留了下來。
他坐在沙發,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拿着手機,修長的手指滑動着屏幕。
先前的助理辭職,人事部在公司內部挑了幾個候選人,秘書剛把簡歷發給他過目。
有個人朝他走來,厲明深眼未擡,等對方在旁邊坐下才用餘光看過去,發現是他舅舅厲玦。
他沒擡頭,等對方開口。
果然,厲玦見厲明深沒有搭理的意思,主動喊他:“明深。”
厲明深這才轉頭,看着厲玦,不帶感情地喊:“舅舅。”
厲玦下意識躲避他的目光,意識到不妥,又強迫自己轉頭。他看着厲明深,用商量的語氣問:“忙嗎,舅舅跟你說個事。”
厲明深不難聽出厲玦語氣裏的小心和讨好,鎖掉手機說道:“你說。”
“是這樣,”厲玦清清嗓子,又坐直一些,似乎想讓自己表現得不那麽緊張,“我想跟你說的是關于方德。”
厲明深并不意外,挑了下眉,示意厲玦繼續。
方德是厲玦現任、也是第四任老婆的一個什麽遠房哥哥,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厲玦本不想管,但架不住嬌妻纏鬧,只得來找厲明深說情。
厲玦的話總結起來無非大家都是一家人,生意不做就不做了,但如果因為一臺車就鬧到警察局去,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
“不就一臺車?”厲明深重複厲玦的話,反問他,“舅舅好大口氣,不知道你一年為公司創造的利潤夠買幾臺車?”
厲玦頓時說不出話。
他高中都沒讀完,本事一點沒有,無非仗着有個好姐姐才能進寰旭,做個沒什麽技術含量的保安部長。
以前勖明昭在時,厲玦一訴苦勖明昭就沒辦法,聽厲玦的話把方德納入建材供貨商名單,方德的那些錢至少一半進了厲玦的腰包。這些厲明深都知道。
除了厲玦,厲家好些親戚都在寰旭,幹的勾當跟厲玦差不多。厲明深可以容忍把他們當成閑人來養,但不能容忍他們肆無忌憚吸寰旭的血。
方德的事只是個開始。
“以後也別說什麽一家人。”厲明深交疊起雙腿,這個姿勢叫他氣場更強,“舅舅你那麽多老婆,每個老婆都有親戚,要是都跟我一家人,我怕我應付不來。”
厲玦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想起家裏哭哭啼啼的老婆,還是強忍着沒走,繼續說:“那車的事……你大人有大量,就別追究了,方德也是喝多了。”
厲明深說:“我肚量一向不大,既然喝多了,那就讓他進看守所蹲幾天醒醒酒。”
說完他便重新解鎖手機,明擺着表示話題到此結束。
厲玦鐵青着臉走了。
厲明深繼續翻簡歷。
旁邊還有幾個親戚在說話,怕吵着他,聲音不約而同壓低,但厲明深還是聽到一兩句,似乎是什麽“孩子”。
他左耳進右耳出,并不關心。
午餐全是素菜,厲明深吃完,擱下筷子就要站起來,厲環忽然叫住他,喊他“明深”。
厲環很少這麽叫他,勖明昭死後更是把厲明深當成仇人,瘋狂地撕扯着他的衣服質問他為什麽不哭。
如今聽厲環用這樣還算溫和的語氣叫他,厲明深心裏一動,又坐下,聲音也不自覺放輕,問:“怎麽了?”
母子二人隔着餐桌對視,厲環說:“你大哥可能有個孩子。”
“什麽?”厲明深一瞬間懷疑他媽魔怔了。
旁邊親戚插話:“你還記得你原來那個嫂子嗎?”
厲明深轉頭看去,說話的是厲環的一個表姐。
那人趕緊閉上嘴,直到厲環又遞眼神過去,才壯着膽子繼續。
“是這樣的,你大哥離婚沒多久,我在醫院看到了她,她不是在醫院工作嗎,我起初沒在意,後來看她肚子好像有點大,還從婦産科出來,我就多看兩眼。現在想想,她那時候該不會懷孕了吧……”
對于勖明昭的前妻,厲明深幾乎沒有印象,一方面因為他是個很少會對別人産生關注的人,另一方面也因為勖明昭那唯一的一段婚姻是在六年多前,只持續了短暫的半年。
厲明深已經不記得勖明昭前妻叫什麽名字,在他為數不多的記憶裏,那個女人的确是個醫生。
厲明深不用多想就發現這話裏的漏洞,反問說話的人:“你當時怎麽不說?”
那人一噎,下意識朝厲環看去。厲明深當即明白,厲環的這個表姐應該當時就告訴了厲環,只是厲環或許沒放在心上,或許放在心上了卻故意不告訴勖明昭。
畢竟厲環對這個前兒媳相當不滿,對方出身寒微,還是個有追求的職業女性。相比之下,厲環更想要勖明昭找個門當戶對或是知根知底的女人,能收起心思在家裏相夫教子,一門心思輔佐丈夫。
就跟她當初一樣。
那人被厲明昭問住,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反倒是旁邊一個年輕女孩鎮定地開口:“我當時也在,也看到了,但因為那時候還是冬天,天氣冷,穿的衣服多,怕看錯。再說明昭哥剛離婚,也怕說出來多事……”
“所以呢?”厲明深反問,“那你現在說出來什麽意思?”
這句話他是看着厲環問的。
厲環的心思,厲明深太清楚了。兒子在時,瞞着對方。如今兒子死了,才終于想起自己不喜歡的前任兒媳可能給她生了個孫子。
厲環抿緊嘴唇,臉色并不好看,擱下筷子看着厲明深,只說了一句話:“如果真是你大哥的孩子,那自然是要回我們家的。”
厲明深想問憑什麽。
話到嘴邊,他忽然哽住了。
因為他看到了厲環頭上的白發。
厲環已過五十,雖然保養得當,但這個年紀不可能沒有白發,但像不願示弱一樣,厲環也不願承認衰老,所以厲明深從沒在她頭上看到過一根白發。他猜她應該有染發的習慣。
可是今天,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厲環的鬓角有一小縷頭發是白的。
厲明深忽然不是滋味。
桌上沒人敢吱聲。
良久的沉默後,厲明深最終還是應下。
“行。”他對厲環說,“我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