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玉(上)
第一章:寒玉(上)
那是1859年的二月,凜冽的北風,裹挾着刺骨的寒氣,無情地鑽進人們的衣衫。
天是冷的,地也是冷的,天地之間的一切,都仿佛在這片嚴寒之中徹底凝固住,化作了不知人間疾苦的碎瓊亂玉,于風中肆意而自在的飄搖着。
正是在那一年,年僅六歲的江寒玉,在失去了自己的父親之後,被實在走投無路的母親送到了恒榮城的教會,去當一名見習學徒。
“寒玉啊,媽媽實在是對不起你,可是啊,只有到了那裏,你才能吃飽飯,才能好好的活下去啊!”
在教會院門即将關閉的那一刻,江寒玉深情地望了自己的母親最後一眼。
随後,她就被兩個神職人員,一長一少,強拉硬拽着帶走了。
江寒玉的悲慘童年,是這個封建專/制時代的必然産物,也是她如此痛恨那條舊道路的原因。
“那是一個極其可怕的年代,每一個人走在大街上,都随時有被吃幹抹淨的風險——舊社會終究是一個吃人的社會。”
她的父親江往追本是齊氏王朝末期的一名教書先生,在恒榮城郊的鄉村處館,收入不多,日子卻也勉強過得去,妻子梁向暖是一個小地主的女兒,也是知書達禮的,夫妻之間相敬如賓,琴瑟合鳴。
1853年3月15日,江寒玉出生,從此之後,江家的境遇愈發清貧,卻至少也能勉強維持溫飽。
然而,在1858年的冬日裏,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讓這個脆弱的家庭雪上加霜,以及于走向最終的支離破碎。
身為教書先生,江往追在講學時總是不免會提及到諸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類的先賢格言。
問題就出在,當朝的君主也正好叫做“齊嘉”,按理來說,是需要避諱婉曲的,而他卻偏偏忘卻了這一點。
他在鄉下所教育的學生,年紀都不過七八歲,正處于調皮搗蛋不守規矩的年紀,他們課堂上裝作禮貌恭敬,課下卻也是極其幼稚頑皮的,聽了那堂課之後,他們像是約定好了一般,編造了一首歌謠。
“梨樹長葉不開花,齊家不能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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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孩子們心中,這不過是他們胡亂編撰出來,用以消遣怡情的玩笑話,并不會太過于在意。
而傳到了那些有心人耳中,一切則就成了另外一番光景。
鄉裏的一個孩子,叫做沈正賢,也在江往追的門下讀書。
和其他鄉村兒童不一樣,他的祖父是賦閑的京城官員沈青山,年輕做官的時候就不大老實,沒少排擠後進官員,最後又反遭到排擠,被彈劾無數,一貶再貶,在官場裏實在混不下去才憤然歸家的。
“賢兒,你在唱什麽”沈正賢放課歸家,嘴裏正漫不經心地唱着“齊家不能平天下”的小曲,卻正好被自己的祖父聽到了。
“好聽嗎爺爺,這可是我們老師教的呢!”
聞言,沈青山臉色驟然一變:“公然诽謗當今君上,這可是大逆不道的東西,你們的老師難道是想要造反嗎”
面對着祖父嚴厲的模樣,年幼的賢兒不知道平日對自己慈祥溫和的祖父為何會在一瞬之間變得如此的憤怒,他實在是無法理解。
沈正賢本想向自己祖父好好解釋,說這不過只是他們幾個孩子之間閑來無事的玩笑,跟自己的老師江往追沒有任何關系,卻始終沒有敢說出口。
畢竟,此時的他,還只是個頑皮卻膽小的孩子,在祖父的暴怒之下,他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也正是他此時的怯懦與沉默,将會帶給江寒玉一家人以滅頂之災。
“賢兒,你明天不用去學堂了,別讓那個妖言惑衆的東西教壞了你!”沈青山撂下這樣一句話,憤憤拂袖而去。
大約過了半月光景,江往追正在學堂裏講課,突然之間,一隊全副武裝的王室衛兵驟然沖進了這個小小的村落,吓得村民們四處逃竄。
“江往追在哪裏有人告發他意圖謀反!”
“他現在可是朱筆标據的罪人!誰要是敢窩藏江往追,一并當作同謀處理!”
學堂裏的孩子們聽到官兵喧鬧,“哇”的一聲四散而去,江往追也被驚駭得不輕,急忙離開學堂,向着家的方向一路狂奔。
還未到家門口,江往追就已經看到兩名官兵在那裏盤诘梁向暖母女。
“你們這些鄉野草民難道不知道窩藏逃犯是多大的罪過?竟然還敢在這裏狡辯!”
“官爺……”,梁向暖跪在地上,嚎啕痛哭。
年僅五歲的江寒玉拉着母親的手,也是嗚嗚咽咽,涕不成聲。
“往追他就是一個教書的,他..他犯了什麽罪啊?”
“哼,你們自己難道不清楚,他若真是好好教書也罷了,卻偏偏不守本分,妖言惑衆,公然毀謗當今君上,你還敢問他犯了什麽罪!”
“官爺,我…我跟你們走,只求…求你們放過我的妻兒,她們都是無辜的!”
在梁向暖的哭聲和江寒玉的呼喚聲中,江往追被官兵們五花大綁着帶走了,只留下滿地碎瓷破瓦的狼藉。
1858年的冬天,對于梁向暖母女來說,實在是前所未有的寒冷,嚴酷到令人窒息.
次年的一月,那個更加寒冷的時節,梁向暖這個鄉村婦女第一次進恒榮城,卻只是為了帶回自己丈夫的屍體--衣衫褴褛,遍體鱗傷,且是身首異處。
江往追死後,梁向暖母女徹底斷絕了經濟來源,本就不算豐富的餘糧很快就坐吃山空,為了維持生計,梁向暖只能靠替人家縫縫補補過日,卻也是過得捉襟見肘,微薄的收入很難養活兩人。
“寒玉,對不起,也許我們只有這最後一條路了。”
這最後的一條路,就是把江寒玉送到城中的教會,去做一名學徒。
那日梁向暖進城,碰巧遇到了一名年輕的士兵,正是當時沖進村裏抓人的那群人之一。
“大娘,我實在是對不起你們。可是,我若是違背了上級的命令,不但是我,我們全家人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我家裏有老母親,還有三個年幼的弟妹……”
也許是出于良心的譴責,那個年輕士兵出錢替梁向暖從監獄贖出了丈夫的屍體,又用自己微薄的俸祿貼補了江往追的喪葬費。
“大娘……,若是你們日子過的實在拮據,可以把你的女兒送到教會去作學徒,雖然确實會吃一些苦,卻至少能保證衣食無憂……”
梁向暖回村之後,也不是沒有考慮過那名年輕士兵的建議,卻是實在不願與自己年幼的女兒相割舍。
“寒玉還小,又是鄉下人家出身,到了城裏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誰知道會不會有人欺負她,城裏人都一肚皮勢利念頭,哪裏會看得起我們這樣小門小戶人家的子女但凡還能有一口飯吃,我一定會把寒玉養在自己身邊。”
可是,如今,到了這個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刻,梁向暖不得不被迫選擇了這最後一條路。
“寒玉,好好收拾一下,明天阿娘帶你進城!”
“進城做什麽”
“當然是去救你的父親啊!”
江寒玉不知道,自己的父親,那個一生清苦的教書先生,早已在專\制王權的迫害下死于非命,被埋葬在了荒郊野外。
到了城裏,光鮮亮麗的一切都讓江寒玉感到無比新鮮。
作為陵山國的首都,恒榮城在十九世紀初就已經初步發展起了工業和商業,資\本\主義如雨後春筍般愉快地發芽生長,國體卻依然延續着幾千年來的君主專\制。
齊氏王朝的昏庸殘暴也是已經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極端,君主荒\淫且敏感,動辄抓人下獄,以至于人心惶惶。
梁向暖牽着江寒玉的手,穿着單薄而樸素的衣衫,行走在凜冽的寒風之中。
恒榮城中紙醉金迷的繁榮景象,與她們似乎并無半分關聯。
金碧輝煌的城市,只是屬于官宦與豪富人家的世界,大多數身處于底層的普通百姓,只能在苛捐雜稅和威壓恐吓之下,被一點一點地榨幹自己的最後一滴血.
兩人路過一家賣絹花的鋪子,從未見過這種飾物的江寒玉便纏着母親為她買絹花。
望着女兒期望的眼神,梁向暖只好将先前的淚水咽下,重新換上波瀾不驚的神色。
“好啊,寒玉你可要好好聽話,阿娘給你買絹花……”
兩人走到絹花鋪前,身着綢子夾襖的店主望着她們寒酸的裝束,鄙夷地瞥了她們一眼:
“小心着點,別弄髒了,你們可賠不起!鄉下人,就是沒見過世面。”
梁向暖有幾分恸然,卻不好在女兒面前表現出來。
“寒玉,別擔心,喜歡哪個就挑一個吧!”
江寒玉在鋪面上掃視了一圈,最後目光定格在角落處一朵深青色的矢車菊。
“請問…這個多少錢?”梁向暖小心翼翼地詢問着,語氣已是極盡卑微。
“十個銅元!”店主看都沒看她們一眼,依舊低頭撫摸着自己手上鑲着青色貓眼石的金戒指,神色不屑一顧。
梁向暖從自己的衣袋中摸出十個黯淡而陳舊的陵山銅元——幾乎是她的全部家産,顫巍巍地遞給店主人,買下了那朵絹花。
“寒玉,你先站在這裏,阿娘幫你把絹花戴上。”
江寒玉擡起頭,卻正好望見母親眼中盈盈的淚水。
“阿娘,你怎麽哭了?”
“寒玉……其實,你的父親,他……;已經不在了。”
“啊不會的,不會的,怎麽會這樣?”聽聞此言,江寒玉如同遭受了晴天霹靂一般,不顧一切地大哭起來。
“寒玉,若是阿娘也不在了,你會傷心嗎”
“寒玉不要離開阿娘,不要離開阿娘……”
“阿娘也不想,可是……可是,我們實在已經走投無路了,自從你父親離開之後,我們就已經只能坐吃山空……”
“所以……,阿娘是要賣掉寒玉嗎”
“寒玉,別怕,阿娘只是想給你找個能吃飽飯的地方,否則我們可能都會……”
江寒玉沒有再多說什麽,依舊是牽着母親的手,只是早已沒有剛進城時那般雀躍了。
“阿娘,在我離開之後,你還會想我嗎”
梁向暖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緊緊地抱住了江寒玉,眼中已然是潸然淚下。
“寒玉啊,是阿娘對不起你……”
恒榮城教會的建築,是極其莊嚴而肅穆的,像一塊冰冷的黑色大理石,堅毅地矗立着。
偌大的院牆內,正中央是擺放着瑞香女神神像和舉行儀式的禮拜堂,後方的一些稍低矮些的建築則是神職人員的居所和存放經文的地方。
受過成人禮的神職人員可以住在建築中的正房,而那些未成年的學徒只能住在那些荒僻的偏院。
在緊閉的院門之外,梁向暖向守門者低聲着致意,守門者擡眼掃視了這對母女一眼,并未多言,只是拉動了一旁的銅質門鈴。
門鈴響動,未及多久,那扇緊閉的大門從內部打開,兩個人從中走了出來。
那是兩個穿着米白色長袍的女人,年長的那個大約四十歲年紀,披散着長發,戴着金質的發冠與藍寶石耳環,系着金絲鑲邊的綢緞腰帶,綴着兩枚白玉環,是陵山國念初教派的教長。
年輕的那個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衣衫上有銀色瑞香花的刺繡紋樣,戴着白色的蕾絲頭巾,是教長最為寵愛的徒弟。
“這是你的女兒”那年長的女人挑了挑眉.
梁向暖點了點頭,“若不是實在吃不飽飯,我也不會……”
“是從鄉下過來的唉,最近這樣的事情可實在是太多了,前些年鬧饑荒的時候都沒這麽厲害。”
“唉呀,這人禍可比天災要怕人的多。”那年輕的女人補充道。
最後,盡管江寒玉對自己的母親有再多的不舍,也不得不跟從那兩個人走入寂深的院落。
那扇莊嚴而沉重的大門關上了,将兩個世界徹底分離開來。
“從此之後,我們也許再也不能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