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玉(中)
第二章:寒玉(中)
陵山國教會的神職人員總共分為四等,她們之間的身份地位相差懸殊,待遇也實在是有着天壤之別,
處于第一等地位的,是那些可以穿着金線繡袍,戴着各種珍奇首飾的高級神職人員,整個教會中才只有十四名,正對應着典籍中創世神瑞香姬的十四個子女。
她們大多是出身于仕宦門第的修行者,或是曾經受過什麽預言要來避災祈福的,幾乎就沒有小門小戶家的孩子。
次于她們一等的,是年滿十五歲,行過成人禮的正式神職人員,人數約有百名,每人可管理着十四名年滿十二歲的學徒,。
那些稍有些資歷的學徒,雖然地位依舊較為低下,為衆人所輕視,卻至少也不至于落入最末一等人的行列。
教會中地位最低,人人都可欺壓的,就是那些未滿十二歲的見習學徒。
她們都是窮苦人家的女兒,因為家裏實在養活不起才會把她們送到這裏來的。
沒有背景,沒有靠山,名為學徒,實際上卻只有當苦役和受人欺負的份.
初來乍到的江寒玉,自然只能做這最末一等的見習學徒,跟着其他出身相似的六、七歲孩童一起,脫下了自己破舊的衣服,換上了教會統一發放的,白色麻布制成的袍子。
“真難看,好像是在披麻戴孝。”
“唉,先前秋迎節的時候,看見那些花車游街的神官先生們都穿得光鮮亮麗,哪兒是我們這副寒酸樣子”
“去去去,你們這些鄉下丫頭懂個什麽”一個年長些的學徒呵斥道。
她已經十四歲了,過不了兩個月就要升職成為正式的神職人員,語氣中自然是極盡傲慢與不屑。
“這白色的長袍啊,是瑞香女神為自己被世人傷害的女兒予寧所做,是她憐憫而悲哀的淚水所化。
能穿上這樣聖潔的衣服,那可是你們的榮幸,竟然還在這裏挑三揀四,一看你們就沒見過什麽世面,真是小家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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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見習學徒的日子很苦,一分一秒都苦澀的足以令人窒息。
江寒玉,這個年僅六歲的鄉下姑娘,在尋常人家的孩童都在無憂無慮地享受着童年的快樂之時,就已經被強迫着開始進行繁重而辛苦的工作。
太陽剛剛從東方升起,她們這些地位末等的見習學徒就要在“監工”——那些依舊有少許權力的年長學徒的監督之下,灑掃庭院,擦拭桌臺,擡搬物件。
稍有不慎,那些監工就對她們非打即罵。
整整一上午的時間,她們都被要求跪坐着抄寫經文,美其名曰“錘煉品格,修身養性。”
儀态要标準,字跡要工整,還不能被墨水染污衣衫,否則就又會挨罰。
那些年幼的見習學徒,大多是農戶人家出身,大字都不識一個,有的連毛筆怎麽拿都不知道,抄起經書來不知從哪裏下筆,如同看天書一般雲裏霧裏,更別提什麽“字跡工整”了。
偏又不巧,負責看管江寒玉及另外四名見習學徒的,正好就是前日裏那個極其刁鑽刻薄的人
她叫作呂焓,仗着自己将要轉正而自恃地位高貴,以苛待下屬為樂,
“怎麽抄的,怎麽抄的啊照着範本都能抄錯!蠢得像豬一樣,真是不可救藥!”
“果然是鄉下來的窮鬼,一股子小家子氣,鬥大的字都識不得幾筐。
唉,告訴你們,今天上午要是完不了工,中午可就別想吃飯了!”
幸好,江寒玉自小跟着父親學書,也算是識得幾個字,雖然還未到能熟練行詩作文的程度,經書上的字卻也是能大概認得清的。
“怎麽,你認得字”呂焓傲然地走到江寒玉的面前。
此時的她,正泰然自若地跪在那裏抄寫着,見對方走來,她直起上身,禮貌地點了點頭。
“你父親是個老師?”
“家父從前是鄉裏教書的先生。”話音剛落,江寒玉的內心驟然泛起一絲悲恸,幾乎要控制不住哭出來。
“呵呵,看來啊,這讀書也沒有什麽用。
要不是實在窮得沒飯吃,你家裏怎麽可能把你送到這地方來”
“可是,可是……父親,他已經不在了,若是他還在的話,定然不會……”江寒玉的聲音已是極盡悲痛,幾乎近于嗚咽。
呂焓卻連半分歉疚之意也沒有,仍舊是那樣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可恨模樣。
“呵,既然這樣,那就能者多勞,你幫她們把經書都抄完吧!
到時候我跟膳堂的人說一聲,讓他們多給你預備一些好的飯菜。”
然而,呂焓這個人,說話卻是從來不算數的,江寒玉付出了比其他學徒更多的勞動,中午的飯食卻依舊只是那些正式神職人員吃剩下的殘羮冷炙,外加上粗糧飯和鹹菜。
盡管飯食相當粗劣,她們還是吃的很滿足,一上午的勞動已經讓這些孩子們感覺筋疲力竭,饑腸辘辘。
況且,她們從前住在鄉下的時候,幾乎是從來都吃不上一頓飽飯的。
到了下午,她們又要繼續抄經文,傍晚時分,她們還要到浣衣坊去洗衣裳。
寒冬時節,河水冰冷刺骨;她們的手常常被凍得通紅,指節僵硬,不能屈伸。
深更半夜時,她們才能回到自己的居所一—擁擠而簡陋的偏院,幾十個人擠在一間房裏,睡在一張大通鋪上。
過分的勞累,讓江寒玉幾乎是一挨着床鋪就立即進入了夢鄉。
夢中,她再一次見到了自己深深懷念着的父親,那位慈祥而溫和的長者。
父親牽着她的手,行走在江畔的竹林之中,清風徐來,卷起陣陣清幽的香氣。
“寒玉,知道父親為什麽給你取這個名字嗎?”
江寒玉搖了搖頭,她已經無法再做出任何的思考,只能任憑淚水模糊了自己的雙眼。
父親溫柔的撫摸着她的頭發,嘴角處蕩漾出一絲淺淺的微笑。
“這寒玉啊,可是這些竹子的美稱,即便是面對再多的凄風苦雨,它們依然能夠堅定的矗立着,傲然屹立于風雨之中,絲毫不會動搖。
我只希望啊,我的寒玉長大之後,也能像這竹子一樣,做一個有氣節有風骨的人。”
“父親……,我,我明白了……”
“我的寒玉也長大了,明年就可以來學館裏和哥哥姐姐們一起讀書了。
到那個時候啊,我在給你取一個上學之後的名字,就叫江衡,平衡的衡,寒玉你看怎麽樣?”
江寒玉剛想說些什麽,眼前的情景又倏忽間變幻成了父親在監獄中的景象。
“呵呵,我自然也知道你不過是無心之失。
畢竟啊,像你這樣的一介草民,就是借你一百個膽子,估計你都不敢他娘的造反。”監獄的看守狡黠地笑着,臉上的皺紋都縮在了一起,看上去極其詭異。
“只要錢給夠,這一切就都好商量啊!
一千枚銀元換一條命,這已經是天大的便宜了!”
".……"回答他的只有鐵板一樣冰冷的沉默。
“怎麽,拿不出這麽多錢那就他娘的賣房賣地啊!再不濟就賣妻子賣女兒,你這樣的賤民,死到臨頭還裝什麽假清高?”
此時的江往追,已經在殘酷的折磨與拷問之下,痛苦地蜷縮在監室的一隅。
他蓬頭垢面,衣衫殘破,撕裂處已然滲出了斑駁的血痕,鮮血與塵土的印跡在他破爛的衣衫之上瘋狂地蔓延着。
“父親!”見到父親被折磨地如此凄慘,江寒玉再也無法抑制自己內心的悲痛情緒,大哭着奔向父親。
然而,令她更為絕望的是,江寒玉和父親之間似乎被一面無形的牆所阻攔。
無論她怎樣哭喊着去推、去撞,都始終無法逾越。
冰冷而陰暗的監室中,驟然響起了江往追微弱卻堅毅的聲音:
“你還是算了吧,我就算……就算死在這裏,也絕不會願意做這些見不得人的惡心勾當.
沒做過就是沒做過,黑的說不成白的。
難道現在評判一個人是清白還是有罪的标準,是看他衣袋裏有多少塊銀元嗎”
“你……你竟然敢這樣不識好歹,簡直是他娘的找死!”
“那又怎麽樣,我是個窮人,但我堅決不會像你這樣靠吸人血斂財為生!”
望着父親寧死不屈的模樣,江寒玉已然痛哭到失聲。
“父親……,父親!”江寒玉從夢中驚醒。
那時,天色尚未破曉,世界一片寂靜,周圍的人也依舊在沉沉的睡着,她方才的聲音大抵沒有任何一個人聽的到。
懷想着自己父親的悲慘遭遇,江寒玉在擁擠的床榻上翻來覆去,卻怎麽也難以再次入眠,。
也正是從那一天起,江寒玉暗自下定了一個決心,她要做一個有骨氣,有志節的人,要讓金錢不再是評判是非善惡對錯的惟一标準。
”此後的日子,無論再苦、再累、再難捱,我都堅決不會放棄,我不能讓父親失望。”
在此後的兩個月之中,江寒玉依然和其餘四名見習學徒一起,承受着來自于呂焓的剝削與壓迫。
其中有一個叫作小桃的女孩子,由于每天被迫進行着不适配于她這個年紀的高強度勞動,再加上因抄錯經文而在雪地裏罰跪,染上了嚴重的風寒,以至于最終一病不起。
小桃病得很重,呂焓卻也不肯為她尋醫買藥,只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地埋怨着她不能再為自己做工了,甚至連飯食供給都克扣了許多.
在小桃卧病期間,只有江寒玉願意照顧她,将自己本就不夠豐盛的飯食分給對方一些。
“江寒玉,”呂焓似乎很不滿意于對方幫助小桃的行為,
“既然你們兩個關系這麽好,她幹不了的活,你就幫着她幹吧。
怎麽,你不是很願意無私奉獻嗎”
大約過了半個月的時間,小桃去世了。
在得知小桃的死訊之後江寒玉和另外三名學徒都感受到極度的悲痛。
一是為自己失去了一個很好的同伴,二是為她們似乎在小桃的結局之上,看到了自己将來的命運。
“原來,在這裏,窮人的命是不值錢的。
有的時候,我們活得甚至還不如廟堂中的一個物件。”
1859年4月的一天,恒榮城尚且春寒料峭之時,一縷和煦的陽光第一次照進了這五個孩子的生活之中。
那一天,教長親自為呂焓舉行了十五歲的成人禮,并授權她成為一名正式的神職人員。
“……賦予,永恒的、平等的,潤澤世人的慈悲與愛……不可……尋釁滋事,兩面示人,要一視同仁的去對待…”
一條條教義從呂焓口中虔誠而帶有幾分谄媚的說出,江寒玉作為在人群中的聽衆,只覺得諷刺至極。
“那些人只會機械地背誦着教義,卻根本不會去踐行他們,甚至連裝裝樣子都做不到。”衆人對此嗤之以鼻。
呂焓走後,教長那邊又安排了一個年長的學徒來做這四個見習學徒的監工。
和前者的刻薄無恥不同,這個同為貧苦人家出身的監工沒有那麽多莫名其妙的優越感,而是真正地願意将自己化作一束陽光,去溫暖每一個人。
那是一個叫作徐素英的女孩,今年才只有十三歲,不同于呂焓給那張目中無人的嚣張面孔,徐素英僅僅是看上去就要顯得溫柔而和善的多。
她的面容也是極其姣好,即便是那些偏好吹毛挑疵的閑客,也實在挑不出什麽毛病來。
可以說,徐素英一到,孩子們的春天就來了。
她實在是把江寒玉她們當作自己的妹妹,願意真正的體貼她們,和她們一起工作、勞動。
“什麽她竟然敢這麽對待我你們,這是虐待,是剝削,是赤/裸裸的流氓行為,她把教義給當成什麽了”聽聞呂焓的惡劣行徑,徐素英十分憤怒。
”她難道忘記了當初全知全能的創世女神對世人的告誡了嗎像她這樣離經叛道的人,早晚會得到報應的!”
到了該灑掃庭院的時候,比見習學徒們年長的徐素英會主動承擔起大部分的勞動任務,而不是當個除了指指點點之外什麽都不幹的甩手掌櫃.
抄寫經文的時候,徐素英不會刻意給她們布置過于繁重的任務,對那些不認字的學徒也不氣惱,只是耐心而細致地引導着她們。
“不要着急,慢慢地抄,要細致一些,讓姐姐先來給你們做個示範……”
望着孩子們對經書上文字那種陌生卻十分強烈的渴望,略通文義的徐素英覺得确實有必要在她們之間展開一場掃盲運動了。
“要不然,我們先不抄經文了,姐姐來教你們識字,怎麽樣?”
那一刻,很明顯的,孩子們的眼中閃爍着晶瑩的光。
明明徐素英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少年,她在孩子們心中的形象,卻已然像高山一樣偉岸。
從那天起,一間狹小的、專用來抄寫經文的閣子,成為了徐素英和四個孩子的“學堂。”。
“唉,若是小桃還在的話,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