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真理(上)
第二十六章:真理(上)
古樸清雅的書房中,江衍、江衡、張尚丈三人圍桌而坐,江衍親自為兩人沏上一壺中上品質的紅茶——,他是一個習慣于萬事親力親為的人.
在這個暫時與外界隔絕的地方,江衍将自己多年以來積存着的苦澀心事,毫無保留地吐露給這兩個在他看來真正值得信任的人。
江衍的母親渡邊初是永緒國的移民,來到陵山國後,和她的兄長渡邊哲一同務農耕織為生,生活拮據,只能勉強維持溫飽。
那個年代的陵山國人,即便是相當貧苦的下等人,也多多少少沾染上了幾分排外的風氣.
江衍的父親江岚是因為家裏實在太過于貧寒,連娶媳婦的財禮都湊不出來,才“勉為其難”地要了渡邊初這個不要錢的兒媳;渡邊哲的妻子也是一個被父母“賣掉”換彩禮的可憐女孩。
後來,渡邊初生下了江衍,渡邊哲的妻子也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她就是渡邊纨素。
所以說,論起親戚輩分來,渡邊纨素其實是江衍的表妹,在那個封建的時代,那樣閉塞的地方,表哥娶表妹之類的親上加親行為是極其常見的。
在雙方父母的見證之下,兩人在十歲出頭的年紀就早早的訂了婚。
再後來,村莊遭逢荒年,田地幹旱,莊戶人家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無可奈何,江衡只好帶着渡邊纨素一起進城務工,像李昭旭當年那樣,在一家紡織廠裏做童工。
任平生創辦了納川學館,廣泛招攬社會上一切适齡的失學少年,江衍和渡邊纨素也因之有了接受科學思想的機會。
只是,江衍雖然學習了先進的知識,也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娶了渡邊纨素作妻子,是他們将來的孩子可能會出現很多先天性的疾病,他卻已經在多年的相處之中,深深地愛上了纨素。
若是讓他娶其他的女人為妻,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江衍的思想,在跟從任平生學習的過程當中逐漸得到了解放,他開始渴望自由平等的生活,有了心憂天下的覺悟,願意和李昭旭等人一并投身于變革社會的浪潮之中。
只是,他的愛情觀,似乎仍然存在于一個不夠科學,不夠理性的狀态,他實在是太過于年輕,太渴望所謂的浪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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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固然支持自由戀愛,固然反對父母一手控制的包辦婚姻,卻仍然無法割舍掉自己與纨素之間的愛情。
在他看來,這也是一種戀愛的自由,也是一種對舊思想的破除,至少,他們是兩廂情願的,而不是被吃人的封建禮教給強行綁在一起。
于是乎,為了防止自己的愛情受到阻撓,江衍隐瞞了自己和渡邊纨素之間的親緣關系,只說纨素是自己鄰居家的女兒,兩人從小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遭遇荒年之後一起進城做工
任平生沒有對兩人之間的關系産生任何的懷疑,他不相信這些善良淳樸的孩子們會說謊。
在從納川學館畢業之後,江衍和渡邊纨素,正式結為了夫妻,一同加入了“真理協會”
1861年,渡邊纨素生下了一個孩子,夫妻二人為這個女孩名叫作江绫
他們把江绫視作掌上明珠,極其愛惜呵護,只希望她能夠平平安安的長大。
然而,天不遂人願,作為近親結合的後代,江绫不可避免地罹患上了一些先天性的基因疾病.
在江绫三歲之前,她幾乎和正常的孩子沒有任何區別,在該說話的時候就會說話,在該走路的時候就能走路,反應也不遲鈍,惟獨會對一些紅顏色的小物件情有獨鐘,常常抱着纨素的胭脂盒愛不釋手,将裏面朱紅色的胭脂抹得到處都是。
纨素若是穿着紅色的裙子,她就“咯咯”笑着跑去抱住母親,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若是穿着其他顏色的衣服,她就冷着一張臉,不理不睬地擺弄着手裏的紅色絨花,仿佛什麽都沒有看見似的。
“這孩子很是喜歡紅色呢!”一開始,江衍夫婦并未意識到江绫的異常,只是單純地認為她就是喜歡這種顏色。
直到後來,纨素在家裏給江绫上早教課,教她認識各種顏色,才極為驚異地發現,這個孩子似乎無法分辨除了紅色以外的其他顏色.
纨素用不同顏色的卡紙裁成小卡片,教江绫分別認識它們。
然而,對于紅色之外的顏色、比如藍色、綠色之類,江绫·卻根本沒有辦法它們之間的區別.
“媽媽,我看這些顏色怎麽好像都是一個樣子啊”渡邊纨素慌了神,連忙又拿起了另外幾張色卡,放到江绫面前,“小绫,那這些呢能分得清嗎”
“媽媽,它們好像有深有淺,有的和你的頭發一個顏色,有的和你的臉是一樣的顏色,只有紅色和它們不一樣,我最喜歡紅色了!”
渡邊纨素急得如坐針氈,幾乎要徹底崩潰,一等到江衍回家,她就急忙告訴對方這個不幸的消息。
江衍大為震驚,連忙拿着那些色卡再次測試江绫的分辨能力,得到的結果卻和渡邊纨素一模一樣.
“天啊!我的孩子她到底是怎麽了!”
在極度的擔憂之下,江衍帶着年僅三歲的江绫到處求醫問藥,什麽舊方新藥都試過了,江绫的症狀卻沒有半分好轉的跡象。
“你們孩子的病已經不可治了,”在他們不知多少次尋醫之時,一個德高望重的老醫生直接給這對滿懷希望的夫婦潑了一大桶冷水
,“我當了五十年醫生了,這樣的病情也不是第一次見,治不好的,治不好的!你們還是不要再白費力氣了。
唉,我只是有些理解不了,你們城裏人的孩子怎麽也會得這種病?”
“所以……城裏人的孩子為什麽不會生這種病,難道…”
突然間,江衍回想起在納川學館時學到的生理學知識,再加上自己和纨素之間的表親關系,頓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唉,你們城裏人都是上過學的,腦子裏面有知識,肯定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我年輕的時候在鄉下當游醫,經常跟着師傅背着小包走門串戶的。
鄉下的風氣你們也知道,很多表哥娶表妹、堂哥娶堂妹的,甚至還有親兄妹結婚的,生下來的孩子,往往就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其中一種就是這個‘失色症’。
得了失色症的人,有的能分辨得出一兩種顏色,有的看什麽都是黑白灰,有的看一部分顏色是正常的,另一部分顏色卻分辨不清.
唉,近親結婚真是害人啊!”
聽聞此言,渡邊纨素幾乎要站不穩摔倒,一下子栽進了江衍的懷中,失聲痛哭起來.
“怎麽辦啊!老公!是我害了我們的孩子啊!”
“唉,纨素,這不怪你,都是我當年太不成熟,一時熱血上頭就什麽都不在乎了,還總是抱有着該死的僥幸心理……都是我的錯啊,!”
在江衍還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之時,理想與愛情幾乎是他生命當中的全部,為了所謂的自由戀愛,他可以罔顧一切後果,只為了追求一時的浪漫與快感。
然而,這樣沖動之下的非理智行為,本質上來說,是相當不負責任的,他也許能在短時間內得到歡愉和自由,卻早晚有一天,要為自己當初的沖動付出雙倍甚至多倍的代價.
現在的江衍,縱然後悔萬分,卻已經什麽也挽回不了.
所幸,除了患有“失色症”之外,江绫的其他生理機能并沒有受到太多影響,智力正常,能跑能跳,且是溫柔聽話,善解人意,從不讓父母操太多的心。
“小绫現在已經到了上學的年紀了。”江衍捧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之後又緩緩放下。
“可是,她和其他的孩子,或者說,她和正常的孩子不一樣,我不敢把她送到學校去,我害怕她會受欺負。
那些小孩子,他們的惡意總是相當的純粹,甚至連最為基本的是非觀都不具備,只是單純為了玩笑取樂,就将別人的人格尊嚴棄若敝履,既幼稚又可怕,我怎麽能把小绫送到那樣的地方
現在,小绫她就在家裏面上學,我和纨素一起給她當老師。
我想着,等她到了上初中的年紀,那些有了是非觀的孩子們也許就會變得成熟些,大概也不會再有那樣無聊的惡意了。
到了那個時候,我就給小绫找個上學的地方。”
“可是,先生,您不是教育局的副局長嗎如果小绫在學校裏面受到了欺負,您完全可以……”張尚文很是不解,在他看來,那些無聊的施暴者都應該受到應有的懲罰。
“唉,纨素當初也是這樣認為的,可是,對于那些有判斷能力的初中生、高中生來說,懲罰與管教是能起到一定作用的。
甚至于,如果那些人實在不服管教,無可救藥,我都能聯系他們的校長,讓這些小流氓們被開除或者停課,對于那些小學生,我卻也是無能為力。
他們往往連最基本的判斷能力都沒有,你去管教他們,去懲罰他們,基本上不會有任何效果,表面上道個歉,認個錯,背地裏還是該怎麽做就怎麽做,連半點改過自新的誠意都沒有。
而且,現在國家對于這些小學生有保護政策,無論他們犯下多麽嚴重的錯誤—一只要不是殺人放火,任何人,哪怕是我的頂頭上司沈局長,都沒有資格開除他們,
有了政策的保護,這些‘小流氓”們愈發肆無忌憚了,沒有人能管得了他們。”
“唉,何止是小學生,‘小流氓’現在已經泛濫成災了,我們學校裏面就有不少,讓人相當頭疼。”江衡也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她想起了數學課上的那場風波.
“從前的孩子們,也不是那個樣子的啊”
“都怪這風氣,實在是害人不淺啊!”
正在三人激情批判之時,一陣敲門聲傳來.
“爸爸,飯做好了。”,小江绫的聲音甜美而悅耳,就像是一串清脆作響的銀鈴。
“好的,小绫,我們這就過去。”
渡邊纨素做了一大桌美食,葷素搭配,琳琅滿目,令人垂涎欲滴。
江衡這才注意到,江绫吃飯用的碗筷杯盤竟然也都是紅顏色的,從前她雖然在江衍家裏住過幾天,卻因一路上勞頓奔波而幾乎起不了床,每次吃飯時都由纨素把她的那一份送到房間裏,所以對此事并不了解。
小江绫滿面笑容,似乎對一切事物都感到一種懵懂而朦胧的滿足,仿佛自己是整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江衍夫婦看上去波瀾不驚,大抵已經習慣和麻木了。
坐在他們對面的江衡和張尚文,不知為何,在一片氤氲着的香氣中,感到鼻子一直酸酸的,幾乎要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