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玉碎(上)

第五十九章:玉碎(上)

江衡緩緩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正處于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通過簡陋的棚頂和用粗紙糊上的,還在透着風的窗戶,江衡可以判斷的出,這裏應該也是一處鄉村民居,和先前的陳大娘家沒有什麽太大區別。

江衡躺在床榻上,身上蓋着一條厚厚的棉被,在床邊,她看到了幾個熟悉的人一一林肅川、江绫、渡邊纨素,抱着李謹的蘭兒,還有幾名她在容楚城裏打過交道的同志

她費力地想要從床上坐起來,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像是被釘住了一樣,根本就動彈不了半分。

刻骨的疼痛從遍布軀體的傷口一陣陣地傳來,她強忍住泛濫成災的痛苦,緩緩開口道

“我……,我這是在哪裏”

“放心吧,江同志,那些下三濫的禽獸都已經被我們消滅了!”說到動情處,一向以硬漢形象著稱的林肅川也不由得淌下了激動的眼淚,”這裏是懷遠城的郊外,咱們現在住的,是梁大嫂家的房子。”

話音剛落,梁大嫂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面從廚房走了進來,渡邊纨素連忙小心翼翼地扶着江衡坐起來,江绫懂事地接過那碗面,一口一口地喂江衡吃。

江衡現在的身體狀況還是格外的虛弱,只吃了幾口面條就再也吃不下了,江绫把那碗沒吃完的面端回給梁大嫂,梁大嫂卻直接擺擺手

,“孩子,這些還是留給你吃吧,看你都瘦成什麽樣了!”

江绫在一旁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江衡靠在床背上,怔怔地盯着梁大嫂看。

那是一個年紀四十出頭的女子,有着農村勞動婦女所共有的勤勞和樸實,卻又隐隐有一點将她和其他農家女子所區分開的,“特殊”的東西。

正是這一點特殊的東西,讓江衡感到一種英名的熟悉。

“大嫂,”江衡試探着問,“你就一個人住在這裏嗎”

“哎呀,我以前也是有丈夫的,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呢!可惜啊,那個年代,你們也知道,人命比廢鐵都賤,當年,我丈夫啊,他就因為不小心說錯了幾句話,就被官府的人給抓走殺了……”

“那……大嫂,您的女兒呢”江衡心裏的那個答案幾乎已經呼之欲出。

“唉,我的女兒啊,我現在都覺得對不起她,當時啊,我丈夫死了,我一人又實在養不起這孩子,為了能讓她有口飯吃,不至于挨餓受凍,我只好把她送到教會去當學徒。

可是啊,我後來才聽說,那教會也不是什麽好,地方,小門小戶出身的人,在那裏面當學徒只有受欺負的份,送走她之後,我一直很難受,根本就沒有辦法走出來,

唉,我的女兒要是還在的話,估計也得跟你這姑娘一邊大了……”

“您的女兒,她……叫什麽名字?”

“她啊,叫作江寒玉,這名字還是她父親給取的呢……呀!姑娘,你怎麽還哭了!”

“娘!我就是寒玉啊!”江衡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內心潮水般洶湧泛濫的情感,旁若無人地放聲大哭起來。

“寒玉……寒玉,”梁大嫂,也就是江衡的母親梁向暖,同樣激動不已“寒玉啊,你怎麽會在這裏”

江衡剛想回答,卻發現自己再次陷入了體力不支的狀态,連再說一句話都費力。

無可奈何的,林肅川替她向梁向暖解釋她和李昭旭邂逅相遇,彼此救贖的故事

“大嫂,江衡可真是個相當好的同志,又忠誠又要強。”

“唉,我的女兒啊!你可真是吃了太多苦!”梁向暖又欣慰又心疼。

江衡在梁向暖家裏休養了一個多星期,隊伍裏的衛生員每天都為她擦洗,換藥、包紮傷口,梁向暖又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着自己的女兒。

很快的,江衡已經能自己從床上坐起來,有時甚至也能下床走走了。

只是,休養的久了,江衡竟也漸漸意識到一個問題——在這些日子裏,江衍,她最信任的“哥哥”,一直都沒有出現。

經歷了這番劇烈的創痛,江衡變得比從前更會察言觀色了,她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時候,惟有眼睛和大腦是最清醒的,而且比往常要清醒的多。

她從渡邊執着堅強卻陰沉的臉色,以及江绫眼角處若隐若現的淚痕當中窺探出一點不祥的預感,而且,這些天來,她從未見過江绫再穿着紅色的衣服,這是極為反常的。

“哎,也許是我多慮了,她們可能只是在為我而擔心。”

然而,随着時間一天天的過去,江衡愈發堅定了自己的預感并非不着邊際的胡思亂想,一定是有什麽她不願看到的事情發生了。

“林肅川同志,我哥哥……江衍同志去哪裏了”

林肅川面露難色,語焉不詳地支吾着:“江同志……江同志,他去執行我們的任務了…再過,再過幾天應該就能回來。”

江衡半信半疑,依然沒有辦法徹底放心

又過了一兩周的時間,江衡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雖然身體依然很是虛弱,卻已經可以在無人攙扶的情況下自己走路了。

只是,江衍依舊沒有回來。

“林肅川同志,”江衡幾乎已經是在哀求着對方,“你不要瞞着我,你告訴我,我哥哥他到底怎麽了”

林肅川欲言又止,沉默良久,似在和自己進行着激烈的思想鬥争,大約過了一刻鐘,他才開口:“江同志,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啊!”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麽?”江衡已有幾分心驚膽戰。

“你的哥哥啊,他犧牲了!”林肅川沉痛地說。

“啊!”江衡感到自己簡直被潑上了一大桶冰水,整個人都幾乎要站不跌倒。

“他犧牲了……那是在什麽時候?“

“就是在我們救你出來的那一天,你醒來之後,我們怕你受不這個打擊,都互相告誡着,不敢跟你說……“

“我的哥哥啊,他到是怎麽犧牲的?”

在林肅川和渡邊纨素的敘述之中,那場悲劇的來龍去脈逐漸鋪展開來,形成一幅完整而殘忍的圖景。

那時,江衡被從審訊室中帶出來,扔回到監室裏,望着她已經被折磨的殘破不堪的軀體,江衍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

“江衡啊!都怪我沒能保護好你。”江衍抱着奄奄一息的江衡,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起來,一旁的渡邊纨素也不住地抹着眼淚。

江衡的傷勢實在是太嚴重了,又沒有人為她救治包紮,再這樣放任下去,她很可能會因為失血過多或是傷口感染而死去。

“怎麽辦啊要是小衡就這麽犧牲了,我還有什麽臉面見李昭旭呢,連組織交給我的任務都做不好,我可真是個廢物啊!”江衍痛苦不已,心緒萬分複雜,如坐針氈,不知如何是好。

終于,他下定了一個“離經叛道”的決心——向張瑞投城,以換取江衡的自由和健康,讓她能夠活下去

“我當然不想做叛徒,那是一件極其可恥的事情,可是,現在我不得不這樣做,用我的命來換小衡的命,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哪怕他們将來提起我的時候,都說我是個下流無恥的叛徒,我也絕不後悔,為了讓小衡能夠活下去,我原意背負上這個罵名。”

“江衍,您真的考慮好了嗎你可千萬不要沖動啊!”渡邊纨素不願看到自己的丈夫冒着如此大的風險,三番五次地勸他。

江衍不為所動,言辭中充滿了堅毅和決絕:“纨素,我已經決定好了,若是我有了什麽不測,千萬照顧好我們的阿绫。”

渡邊纨素含着淚,艱難地答應了對方的請求

江衍向張瑞“投誠”了,他擺出了一副他向來最為厭惡的,奴顏婢膝的樣子,向着監室外面的看守低三下四地請求,希望對方領着自己去見張瑞。

到了張瑞那裏,江衍更是低聲下氣至極,他直接跪在張瑞面前,恭恭敬敬地給對方磕了三個頭。

“求求你們了,只要你們能放了小衡,我什麽都做,什麽都說!”

“哦”張瑞冷笑一聲“看來你還算個識時務的,比你那個死心眼的妹妹好了不知多少,我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啊!”

在江衍“投誠”之後,江衡就被從監獄中“請”了出來,送到駐所中一間條件還算不錯的屋子裏休養,張瑞還特地請了随軍醫生為她治傷。

為了測試江衍的忠誠,張瑞也是各種下三濫的手段都用上了。

他折磨其他真理主義者的時候,就讓江衍站在一邊看着,看他是否還會對那些人的遭遇表示同情。

“他們都是反動分子,罪有應得,不值得我去同情”江衍心痛如刀割,卻不得不強迫着自己裝出一副極其忠誠于權威主義的模樣

“不同情啊!好,那你自己來吧!”說着,張瑞将手上那只燒紅的烙鐵遞給江衍,示意他協助自己折磨那位可憐的同志。

江衍已經心如死灰,行屍走肉般執行着張瑞的命令,聽着那位同志凄慘的喊叫聲,江衍感到那烙鐵似乎燙在了自己身上,留下一個名為“叛徒”的,永遠也無法抹去的可恥印記。

“我成了自己當初最鄙夷的那種人,我成了那些反動分子的走狗,我竟然……

唉,現在能拖一天是一天,等到小衡養好了身子,我再以死謝罪來報着組織的恩德。”江衍只能默默地将淚水咽到了肚子裏。

江衍在駐所給張瑞當了六天的“工具人”在這六天的時間內,江衡一直沒有蘇醒,張瑞對江衍的無理命令也一直沒有結束,

在張瑞的命令下,江衍對不少無辜的真理派同志下了毒手,甚至還親手結果了兩個什麽也不肯交待的“頑固分子”的性命。

江衍的手上第一次沾滿了鮮血,他卻一點也感受不到那些畸形心理的權威主義者們所一直追求着的,殺戮的快感,他是一個從未喪失過良知的人,

當年那幫瘋狂的學生們砸了他家的房子,他都不願去傷害,去報複任何一個可能在将來浪子回頭的年輕同志。

日複一日疊加聚積的負罪感,愈發強化了江衍以死謝罪的決心。

終于,在那一天,江衍作為張瑞“值得信任的好下屬”一同進入議事廳時,他聽到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林肅川的大部隊已經駐紮在附近。

“他們真是一夥難纏的家夥,”張瑞皺着眉頭,言語中滿是惱恨。

“唉呀,他們不過是自不量力而已。”一向自大自滿的沈遲根本,就不把林肅川他們放在眼裏,“我們的張隊長是這麽英明神武,舉世無雙,那幫廢物點心估計只有乖乖投降的份了!”

“江衍,你怎麽看”

“他們實在是可惡”江衍摸緊拳頭,做出幾分咬牙切齒的模樣,“無論如何,我們也都要和那群反動分子血戰到底!”

“好,好!這才是我們忠誠可靠的好下屬啊!”張瑞已經基本上徹底放下了對江衍的警惕,幾乎把他當作自己的得力助手了。

“江衍,以後你立大功的機會,可多着呢!”

江衍恭維地講了幾句奉承話,內心卻早已把張瑞等人給罵了個幾千幾萬遍。

終于,到了那個“殊死決戰”的時刻,江衍跟着張瑞一起上了戰場。

不同于那些生怕死,軍紀渙散,只敢騷擾手無寸鐵的百姓的“正規軍”,江衍表現地異常“勇敢”和“忠誠”。

他是隊伍之中沖在最前面的,也是第一個因為受傷而被“反動分子”俘獲的。

“呀!江衍同志,怎麽是你!”林肅川驚詫不已。他曾在“真理協會”中和江衍見過面,在容楚城裏也總聽李昭旭,說“江衍同志是多麽的勤勞忠誠”。

如今見到這個穿着敵方軍服的,昔日的同志,林肅川實在是又驚訝又失望。

“林肅川同志,江衡被他們抓走了,他們……他們要殺了她,我為了她,才迫不得已答應他們投誠的。”江衍的情緒已是相當激動,“我知道他們的駐地在哪裏,我可以給你們帶路!”

林肅川沉吟片刻,終究還是讓內心的信任戰勝了懷疑。

在江衍的引領下,林肅川順利地找到了張瑞的駐地,幾百幾千名信念堅定的真理主義者将那個充滿罪惡的地方給包圍地水洩不通。

經歷了一天一夜的奮戰,林肅川成功攻破了那群“權威派”分子們所構築的薄弱防線,活捉了為首的張瑞,俘獲了大量的反動分子,救出了江衡、渡邊纨素、江绫、李謹以及其他被無辜收監的真理主義者。

“江衍同志啊,這次可真是多虧你了!”林肅川爽朗地笑了,“之前隊伍裏一個小同志給我講過勾踐卧薪嘗膽的故事,說的大概就是你這樣的人吧!”

江衍苦澀地笑笑,不發一言,內心風起雲湧.“小衡得救了,敵人被消滅了,我大概也該……”

江衍換下了身上那套象征着權威主義的軍裝,跟着林肅川回到了同志們的駐地。

在熱鬧歡騰的慶功宴中,江衍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尴尬的局外人。

他轉過身去,獨自走進蕭瑟凄清的晚風之中。

最後,一聲槍響劃破了夜的寂靜,讓天地萬物共同沉沒于一片紅色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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