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玉碎(下)
第六十章:玉碎(下)
在槍聲響起的那一刻,林肅川感到心頭猛的一顫,他連忙向着江衍方才離開的那個方向追去,一切卻是已經回天乏術,無濟于事了.
白茫茫一片的雪地,在稀稀疏疏幾顆星辰的映襯下折射着慘淡的寒光,雪地上,一行堅毅而決絕的腳印延伸向不遠處的一棵已經枯死的松樹。
在那棵松樹下,江衍直挺挺地躺在一片殷紅之中,臉色蒼白,雙眼緊閉,已經沒有了氣息。
在江衍的右手上,一把還在冒着煙的手/槍靜靜地躺在那裏,充當着這場悲劇的創造者和見證者——江衍正是用這把槍結果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他萬念俱灰,卻又如釋重負,對準自己的頸部動脈扣動了扳機,。
鮮紅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從他的脖頸處噴濺而出,将周圍的一切——棕色的棉衣,白色的雪地,枯樹下幾根黃色的荒草,一并染上了觸目驚心的紅色。
“江衍同志啊!你還這麽年輕……”林肅川的聲音已有幾分嗚咽。
突然間,林肅川注意到,江衍的左手似乎還捏着什麽東西。
他連忙低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将那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一張紙條,是江衍在最後時刻寫下的,與這個世界的告別書。
『我是一個可恥的叛徒,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為了讓小衡活下去,我不得不給那些喪盡天良的東西當走狗,我對不計其數的同志們下過手,我把槍口對推過自己人,我不想這麽做,但我沒有任何選擇。
現在,我已經沒有臉面去面對李昭旭,去面對千千萬萬名同志們,小衡已經得救,我也終于能夠解脫了…
我生命中的污點已經洗不幹淨了,但我的妻子,我的女兒,她們都是無辜的,希望你們不要太為難她們。
至于我,你們就把我當成一個離經叛道的變節者,一個讓其他同志引以為戒的反面教材吧!』
江衍最終還是選擇了以死謝罪,為了尊嚴,為了理想,為了信仰。
“江衍同志啊!你才不是什麽叛徒,你是我們最好的同志啊!”
江衍曾被脅迫過去折磨,去殺害自己的同志,卻又帶領着林肅川他們攻破了張瑞的駐地,為這場戰争的勝利立下了汗馬功勞。
憑心而論,江衍從未喪失過自己的良知,從未真正地堕落沉淪過,本質上,他永遠都是那個堅強而忠誠的同志
只是,江衍終究不是勾踐,他可以卧薪嘗膽,忍辱負重,過分強烈的責任感和作為一個真理主義者的氣節卻讓他無法在塵埃落定之後茍且偷生。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淪為同志們的反面教材,他是一個,從任何一個方面來看都相當偉大的好同志,人民會永遠記得他。
聽聞這場悲劇的前後始末之後,江衡已經悲痛地泣不成聲。
江衍雖然和江衡沒有血緣關系,他作為對方名正言順的“哥哥”已經為江衡付出了大多太多。
江衡要上學,他就全力以赴地和王校長交涉,江衡在學校裏惹了麻煩,被抓進了警察局,他為了把對方保釋出來幾乎耗盡了自己的全部家産。
現在,江衡的生命受到了威脅,他又為保護對方而不惜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從某種程度上來看,聯結在兩人之間的感情,已經比親兄妹還要深厚。
陵山人民失去了一名很好的同志,江衡也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親人。
淩恒城郊外那座荒涼的莊園裏,再也沒有人會等她回家了。
并且,從那天之後,江绫開始對紅色格外抵觸,
她見過自己父親最後一面,也親眼目睹過那片雪地上斑駁混雜的紅色痕跡。
從此,紅色在她的心中和死亡,悲劇等不詳的事物劃上了等號。
紅色是江绫惟一能看到的顏色,在衆多的黑白灰之中顯得格外刺眼。
她曾将紅色視作自己的此生摯愛,卻又在這場慘痛的變故之後,對一切紅色的事物一一哪怕只是年節時貼在窗上門外的窗花對聯懷有着一種兼具恐懼與厭惡的抵觸心理,仿佛正是它們讓自己失去了父親。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同的遭遇讓江衡和江绫二人分外惺惺相惜。
江衡下定了決心,只要自己還在這個世界上一天,她就一定會盡己所能地保護好江绫,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到了1874年的2月下旬,李昭旭成功攻占了依晨城,和随後的許英才,張銘君,高宇峥在恒榮城郊外的林地中會合。
也正是在那時,李昭旭方才從張銘君那裏得到了那個不幸的消息——他們的隊伍抵達蒼山腳下的那座村莊時,江衡已經被那群窮兇極惡的權威主義者們抓走了,而且,十有八九遭遇了不測。
李昭旭和張銘君的軍隊,本應該在越過蒼山之後就會合的,可是,那些突如其來的變故總是三番五次的發生,讓他們感到措手不及。
還未到蒼山的時候,張銘君所率領的“第二軍團”就通遇了一群“權威派”分子的伏擊,“第二軍團”傷亡慘重,也耽誤了行軍的進度。
在蒼山上,那些惱人的反動分子再次不合時宜的出現,這一次,張銘君吸收了上回的教訓,提前做好了抵抗敵人的準備,成功擊退了那些煩人的家夥,卻也被他們給拉扯糾纏了許久
就這樣,李昭旭和張銘君之間,一直保持着“通訊中斷”的狀态。
而且,後來居上的“第三軍團”和“第四軍團”,他們的行軍路徑和李昭旭不同,根本就不會經過江衡曾經寄宿的那座小村莊,也就更不會知道這場驚世駭俗的悲別了
在“通訊中斷”的這段日子裏,李昭旭雖然一直對江衡放心不下,總是憂心忡忡的,卻至少仍懷有一個美好的幻想,江衡跟上了張銘君的隊伍,而且她一直被保護的很好。
如今,李昭旭驟然聽到如此噩耗,整個人都像是遭遇了一記晴天霹靂幾乎要悲痛地暈厥過去。
他清醒的認識到,現在的江衡,大概率是兇多吉少了。
“江衡被抓去了那麽久,沒有人去救她,那些可惡的權威派分子都是毫無人性的,她又偏偏是個剛烈要強的人,絕不會向他們投誠妥協。
唉,她最後的結果,大抵已經和楊雯雅同志一樣了。”
李昭旭一向是個樂觀堅強的人,無論命運将多少常人無法承受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他都決不會被壓倒壓垮。
可是,這一次,他是真的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痛情緒了,當着張銘君、許英才,高宇峥以及數千上萬名同志的面,李昭旭,這個以堅強不屈著稱的真理主義者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
“江衡啊!是我害了你!但凡我當時留下來等你,但凡那時候我帶你一起走,你都不至于遭了他們的毒手啊!”
張銘君和高宇峥一左一右地站在李昭旭身旁,像撫慰一個受驚的孩子那樣溫言安慰着對方。
張尚文和許銘書也是悲痛不已,尤其是張尚文,他低着頭,一言不發,神色冰冷而陰沉,就像一團具象化的積雨雲。
劉空山背過身去,悄悄地抹着眼淚,他和江衡之間并沒有什麽深厚的交情,兩人在學生時代還總是針尖對麥芒的,起過不少沖突。
可是,現在,在失去了這樣一個好同志之後,頑劣如他也不由得感到一陣無法化解的悲哀,在日複一日行軍過程中積聚的責任感和共情能力,确實讓他成長起來了許多。
連啓平卻是直接哭倒在地上,似乎比李昭加悲痛更甚。
她已經變了質,變得自私而冷漠,為了權力和名望可以不擇手段,這不假。
若是那個遭遇不測的是隊伍裏的其他同志,甚至是劉空山,連啓平都不會為他流一滴淚,她只在乎自己的利益,他人的死活,即便是為國家為人民而獻身的,又和她有什麽關系呢
可是,那個人偏偏是江衡,是連啓平最無法割舍放棄的此生摯愛。
在她還沒有和劉空山一起成為“英雄人物”的時候,在她被那些庸脂俗粉視作格格不入的異類時,在她一直勤懇付出卻得不到半分回報時,江衡成為了照進她生命的那一束光。
盡管連啓平将過去那個踏實勤奮的自己徹底推翻,江衡的心憂天下也被她視作一種自讨苦吃的表現,在漫漫冬夜中得到的,第一也是惟一的一絲溫暖,仍舊讓她刻骨銘心。
作為連啓平人生中的第一個“愛人”,江衡的地位實在是不可動搖,純潔的愛意也好,上不得臺面的占有欲和支配欲也罷,無可否認的是,連啓平一直深深地愛着江衡,盡管這一份“愛”,已經在錯誤的道路上,以一種畸形的,由野心和欲望作為底色的形态一路狂奔着。
她不忍看到,也不會準許,任何人傷害她摯愛着的江衡,噩耗傳來的那一刻,連啓平簡直感覺天都塌了。
她再也顧不得一直以來為自己營造的,她自認為近乎完美的形象,放聲大哭起來,哭得比誰都要哀恸。
“殺了那群混帳東西,給江同志報仇!”駐地之中,不少心情悲痛的同志們都下定了這個報仇的決心,将悲憤化作力量,士氣空前高漲。
許英才本來還想再用那套“客觀規律”的說辭來勸慰李昭旭,卻始終未敢開口,他害怕正處于極端悲痛狀态的對方給自己劈頭盔臉地罵上一頓,只是在心裏暗自嘀咕道:
“在這個時間點上,必然會有人要獻出自己的生命,這是我們沒有辦法幹預的,客觀的歷史規律,誰也改變不了,他們還在悲痛個什麽呢”
實質上,許英才的社會歷史觀和某些古代人所一直堅信的“命由天定”并沒有什麽本質區別,雖然看起來像是科學進步了一些,追溯其根本,都是過分強硬地否認了人的主觀能動性,認為人在規律面前無能為力。
夜漸漸的深了,李昭旭躺在駐地某戶村民的床上,翻來覆去地怎麽也無法入眠。
那一刻,潮水般洶湧泛濫的回憶驟然湧入他的腦海:教會院落中那個奮筆抄寫經書,渴望着由此拯救天下蒼生的江衡;那個不懼風險,竭盡全力救護照料自己的江衡;那個勤奮上進,堅持要進學校讀書,積極接受新生事物的江衡;那個無視他人風言風語,只是堅定着理想信念的江衡。
“可是啊,江衡她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到了淩晨時分,李昭旭才勉強進入了夢鄉,在夢中,他再一次地看到了自己日夜思念的江衡,他的妻子,他的知音,他的同志。
江衡仍是在容楚城中的那副模樣,穿着标志性的深藍色套裝,梳着幹淨而利落的短發,右手捏着筆,左手捧着書本,神色裏充盈着她與生俱來的堅毅和剛強,整個人都仿佛在閃着光。
李昭旭激動不已,想要撲過去一把抱住江衡,卻又驟然間從夢中驚醒,醒來後,望着周遭荒涼慘淡的景象,李昭旭感到幾分悵然若失。
只是,在悲痛之外,李昭旭也深刻地意識到,自己不能一直陷在這種悲觀的負面情緒之中,一味的流淚和哀悼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他還有更重要的事
情要做,更漫長的道路要走。
現在的鬥争,對于真理主義者們而言,已經到了一個最重要也最艱苦的時期,整個陵山國,除了作為首都的恒榮和地理位置較為偏遠的嘉真之外,都已經得到了成功的解放。
在戰事接連不順的狀态之下,氣息敗壞的蔣經緯幾乎把所有能調動的軍隊都給調動了起來,還在恒榮城裏強行征召了數以萬計的民兵和苦力,把整個首都圍得像個鐵桶一樣“堅不可摧”
“行百裏者半九十”,到了這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時刻,李昭旭明白自己更不能消極懈怠,亦或是自負輕敵、意氣用事。
“只有振作起來,激發起同志們的士氣和鬥志,我們才能徹底打破蔣氏政權的醜惡無道,才能讓千千萬萬的陵山人民奪回自己當家做主的權利,才能……為江衡報仇。”
李昭旭終究是個理性勝過感性的人,他懂得審時度勢,權衡利弊,能夠在悲痛之外竭立保持住自己的理智和謹慎,知道在那個至關重要的時間節點下,什麽才是自己最應該做的。
“無論是沉湎于悲哀,從此意志消沉心灰意冷,還是縱身于憤怒,然後失去理智,意氣用事,都會有害于我們鬥争事業的順利進展,
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也要一直保持着清醒的頭腦,要對于敵我雙方的狀況擁有着清楚而深刻的認識,為最終的勝利做好量的積累。”
很快的,李昭旭就從悲哀中走了出來,重振旗鼓,繼續投身于偉大而艱苦的鬥争之中。
直到兩周以後的三月十一日,林肅川也率領着自己的軍隊前來與李昭旭會合
正是在那時,李昭旭在衆多的同志們之間看到了那個讓他感到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一是江衡,她回來了,她帶着他們的女兒,跟着林肅川的部隊一
起回來了
李昭旭驚喜萬分,感覺自己簡直像是在做夢。
失而複得的喜悅,給予李昭旭一種前所未有的,雨過天晴般的希望。
“衡,你終于回來了……”
李昭旭和江衡相擁而泣,緊緊地抱着對方,久久不願分開。
“我回來了,可是,江衍同志,他……犧牲了。”
在乍暖還寒的三月早春時節,千百萬陵山人民共同的信念彙聚成了一條閃爍着金黃色光芒的長河,向着遙遠的天際滾滾奔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