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由于家裏的租屋面積太小,呂洛寧通常每隔兩三個星期才回家來住一晚,天冷的時候睡在沙發上,天熱的時候幹脆就打地鋪。

“媽,我開一會兒空調,你會不會覺得太涼?”呂洛寧問。

“沒事兒,你開吧,我和你爸最近晚上也常開,”洛雁把薄薄的夏涼被往身上裹了裹,從呂誠的枕頭底下摸出空調遙控器,遞給兒子,“你定個時,一兩個小時都行,每次都是你爸弄,我弄不好。”

“行,那我定一個半小時,”呂洛寧說,“媽,你睡吧,明天也不用早起。”

洛雁“唔”了一聲,半晌才說:“也不知道明天你爸要做什麽檢查。”

“噢,我看我爸也沒什麽事兒了,只要把手指頭養好就行了。”呂洛寧說,“不過,既然他都住在醫院裏了,醫生讓怎麽檢查,他就怎麽檢查呗,反正都是公司拿錢。人家醫院收個患者,還不得掙點兒錢?”

“也是。”洛雁沉吟半晌,換了話題,問道,“寧寧啊,小穆那姑娘,我看着挺好的,她今年多大了?”

“比我小三歲。”

“啊,那歲數也挺合适。她家裏父母比我和你爸是大還是小?”

“這個我可真沒問過。不過我聽她說,她爸她媽都上過大學,我猜那多半就會比你倆大幾歲吧。”

“噢,那她爺爺一直和他們家住在一起?”

“沒,好像是自從去年她奶奶過世之後,她爺爺才搬過來和他們家一起住的。聽她說,她爺爺身體不好,好像是腦血栓後遺症之類的病吧,生活上不大能自理。”

“噢,那你去過她家裏沒有?”

“沒,我都不知道她跟沒跟她父母提起過這事兒。”

“那你要是啥時候去人家裏,可千萬別忘了買點兒禮物。人家有老人,空手去顯得沒禮貌。”洛雁叮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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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呂洛寧心不在焉地應着,半晌又找補了一句,“八字還沒一撇呢,媽,你先不用想那麽多。”

第二天,洛雁起大早去了一趟菜市場,精挑細選,買了一刀五花三層的土豬肉和幾樣青菜,還特意買了兒子要的鮮筍。到家之後,她看見呂洛寧已經起來了,拿着拖把正在擦地板呢,地鋪也已經收拾得不見了蹤影。

洛雁就煮了一鍋白米粥和兩個雞蛋,蒸了三十來個牛肉蘿蔔餡餃子,又拌了點兒小菜,一并裝在保溫桶裏,打發兒子給呂誠送去。

“你把早飯拿過去和你爸一起吃吧,兩個人吃飯香,”她一邊送兒子出門,一邊叮囑道,“我在家裏做好紅燒肉,中午再給你們送過去。”

“那三個人吃飯就更香了。”呂洛寧笑道,換好鞋子,從母親手裏接過保溫桶走了。

中午,洛雁剛一走進病房,就發覺氣氛有點兒不對。

護工不在,那爺兒倆的臉色都特別嚴肅。

“你倆怎麽啦?早晨吃餃子打起來啦?”她對他們笑道。

“沒咋。”呂誠似乎是想笑一下,但沒有成功,只好扭過頭去,看着輸液管裏一滴一滴落下來的液體。

洛雁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那輸液架上比昨天多吊了兩個小瓶子。

“今天……怎麽換藥了呢?”她不得要領地問。

“沒事兒,媽,我剛開導過我爸。”呂洛寧說,接過母親手裏的保溫桶,眼睛卻看向床頭櫃上的一小疊單據。

洛雁也看見了,走過去拿起來,原來是四張檢驗報告單,都寫着呂誠的名字。

她翻了幾下,只見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數字和圖表。她根本看不懂,就擡起頭來直接問兒子道:“這上面都說了些啥?”

不等呂洛寧開口,呂誠就搶着說道:“說我有高血壓,還有糖尿病,頸動脈上還長了啥斑塊,以後特別容易得心梗、腦梗、半身不遂什麽的。”

突如其來的一連串病名,聽上去哪個都嚴重到致命,洛雁直接就呆住了,半張着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媽,媽,”呂洛寧把保溫桶放到床頭櫃上,“我剛開導完我爸,現在還得再開導開導你,你聽着——” 她從母親手裏抽出四張檢驗報告單,嘩啦嘩啦地翻到最後一頁,“高血壓和糖尿病都是老年人的常見病,發病率非常高。其實如果你們每年體檢的話,很容易就能篩查出來。話說回來,現在發現了也不算晚,我爸還不到五十歲呢,只要按時吃藥,好好控制血壓和血糖,根本不影響正常生活……”

呂洛寧很流暢地說着,就像事先背好了一樣。

洛雁卻聽得有點兒走神,她本能地看向呂誠,只見他仍然一言不發地盯着那根輸液管。

他都這樣了,還能叫不影響正常生活嗎?她下意識地想。

她打斷兒子的話,問:“那……大夫有沒有說該吃啥藥啊?”

“已經用上降壓藥和降糖藥了,”呂洛寧指指點滴瓶,“等出院之後再改成口服藥,每天按時吃就沒事了。”

“噢,也是,我記得你爸都十來年沒檢查過身體了。”洛雁說。

“這以後就想着每年體檢一下,有病早發現,其實是好事。”呂洛寧叮囑道。

“發現了也治不好,有啥用?我聽那大夫的意思,好像我以後但凡一個不小心,‘吧唧’一下直接就能挂掉了。”呂誠倔倔地開口說道。

洛雁張嘴想分辨兩句,卻終于忍住了,轉而問兒子道:“那個護工呢?”

“出去吃飯了。”呂洛寧說。

“噢,對了,你爸血糖高,以後是不是就不能吃甜的東西啦?”洛雁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保溫桶,上午做紅燒肉的時候,想着給呂誠補補元氣,她在湯汁裏着實放了不少紅糖。

“也不完全是,少吃一點兒沒關系。”呂洛寧說。

洛雁又看一眼那幾張報告單,不解地問道:“這上面說你爸的血壓和血糖都高,那也肯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可是這麽多年裏,你爸自己為啥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呢?別是醫院給驗錯了吧?”

說完,她注意到呂誠有點兒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可是呂洛寧卻很肯定地說道:“應該沒錯。今天早飯前護士給他用血壓計和血糖儀又驗了一遍,還是高。人家醫生說我爸這種情況是家族遺傳的,很可能是他自己已經習慣了,所以感覺就不明顯。”

“噢。”

洛雁不言語了。如果說家族遺傳,那也許就是吧。她從沒見過呂誠的父母,但對呂誠的爺爺奶奶十分熟悉,二老的确都既有高血壓,又有糖尿病。

家族遺傳?她猛一個激靈,本能地看向兒子。

呂洛寧迎住她的目光,很理解地一笑,說:“你別太擔心了,媽,我不僅是我爸的兒子,也是你的兒子呀。”

那碗那麽美味的紅燒肉,只象征性地被吃掉了幾小塊兒,就連一再說父親的病不要緊的呂洛寧吃得也很不起勁兒。

吃過飯不久,護工就回來了。

呂洛寧說導師約自己晚上去家裏談畢業設計的事,得回學校去準備一下,就急匆匆地走了。

呂誠打完了點滴,看上去還是無精打采的,說要小睡一會兒,讓洛雁也回家休息。

洛雁雖然一萬個不放心,但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才能讓呂誠不這樣,只好收拾了保溫桶和呂誠換下來的兩件衣服,離開了病房。

從住院部走到公共汽車站還有很長一段路。六月的中午,陽光把四周照得白亮亮的,洛雁看着面前那條曲裏拐彎的路,心裏一片茫然。

她忽然比任何時候都更想念姐姐洛霞。真的,姐姐沒得病那些年,她無論遇到什麽難心事都先對姐姐說。姐姐不僅比她有見識,會開導她,而且通常還能想出切實可行的辦法,幫她排憂解難。可是,那麽好的姐姐,不僅瘋了,而且丢了。

沒有了姐姐,有媽媽在也好啊。媽媽雖然只是個農村老太太,沒見過多少世面,也解決不了什麽難題,但至少可以容她肆無忌憚地傾訴。家裏的小院子,屋檐下成串的幹蘑菇和老玉米,父母飽經風霜的臉,還有屋後的池塘和塘裏游來游去的大白鵝,都會讓她覺得心裏很安寧,更不用說媽媽還會不時地感嘆一句:“啥?這是咋搞的?唉,雁兒啊,這可怎麽好喲!”讓她覺得自己仿佛又變回到小時候去了。

然而,那麽好的媽媽也和爸爸一起過世了。

洛雁忽然驚恐地意識到,她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把呂誠排除在外了,事實上,這許多年來,呂誠才是她最主要的傾訴對象。難道她真的已經在心底裏覺得他得了治不好的病,不能陪她走完這一生一世了嗎?

想到這裏,她驚恐極了,不管不顧地在路邊一個攔車的石墩子上坐下來,抹起了眼淚。

有幾個人從她身邊經過,并沒太注意她。反正這裏是醫院,每天都發生着數不清的生老病死,有人坐在路邊哭哭鼻子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驀地,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她擡眼看去,居然是兒子呂洛寧。

掩飾已經沒用了,她索性大大方方地抽着鼻子問道:“寧寧,你……不是回學校了嗎?”

呂洛寧像沒看見母親哭鼻子似的,有點兒淘氣地一笑,把兩本書遞到她的面前。

“時間還來得及,我就先到附近的書店買了這些。”

洛雁低頭看了看,兩本書厚厚的,拿在手裏沉甸甸的,一本是《高血壓的防治》,另一本是《糖尿病食譜》。

“媽,我爸剛知道自己得病,心裏肯定不好受。你抓緊時間把這兩本書簡單讀一讀,沒事兒的時候多向他滲透滲透,督促他按時吃藥,經常測血壓和血糖,再照着食譜給他做點兒好吃的。”

洛雁怔怔地看着兒子,不知怎的,忽然在兒子的表情和語調中找到了姐姐年輕時的影子。

“好,我今天就開始讀。”她把書抱在懷裏低聲說,樣子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小妹妹,以至于呂洛寧都看傻了,在他的印象中,母親對他從來沒這麽聽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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