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呂洛寧和穆歌斐已經動身返回學校去了,此時病房裏只剩下呂誠和洛雁兩個人。

“你看怎麽樣,讓我說着了吧?”呂誠得意地對妻子說,聽那語氣,仿佛已經忘了自己剛受了傷,現在是個病人。

洛雁一邊将李秀娟幫忙租來的折疊床靠牆支穩當,一邊低聲笑道:“你是諸葛亮還不行嗎?看把你能的。”

呂誠仿佛沒有聽見洛雁說的話,眼睛望着半空中,滿意地自言自語道:“咱寧寧的眼光的确不差,這女娃娃還挺好的哈。”

“咱寧寧也不比她差呀。”洛雁把熱水袋、胃腸藥和呂誠受傷時穿的工作服都堆在折疊床上,坐在呂誠的床邊,伸手捶捶自己早已酸痛的腿,嘴上回護兒子,其實心裏也對兒子找的女朋友頗為滿意。

剛才他們四個人一起聊天的時候她已經都問明白了,穆歌斐就是S市本地人,家裏有父母和爺爺,是獨生女,現在S大學文學院讀本科三年級,無論相貌還是經歷都與呂洛寧很相配。

“就是不知道人家爹媽有沒看好咱寧寧。”呂誠有點兒擔心地說。

洛雁張了張嘴,想再為兒子辯白幾句,末了卻嘆了口氣,說道:“唉,其實想開了,別人看好看不好又能怎麽樣?想想當初我姐帶柯大哥回家那時候,我爸媽看他就像一條龍,千好萬好;看你就像一條蟲,一無是處,結果怎麽樣呢?他倆沒過上一年就離婚了,倒是咱倆,唉,這如今都要有兒媳婦了。”

呂誠用腳碰碰坐在床沿上的洛雁,咧嘴一笑:“你說我像一條蟲啊?”

“哎呀,我看你還真是腦震蕩了,連誇你的話都聽不出來了。”洛雁笑着按住呂誠的腳,“你可不能亂動啊,人家大夫說了,你得靜養。好啦,快閉上眼睛養養神吧,能睡着最好,我給你看着點滴。你再亂說亂動,我就讓大夫把你送進ICU去。”

呂誠閉着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又忍不住伸腳碰碰坐在床沿上的洛雁,小聲問:“哎,說真的,聽見公司出事了,你有沒擔心我挂掉了?”

洛雁低下頭,眼圈一紅,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別瞎說!”

“沒事兒,就像你說的,我這人啊,就像一條蟲,命賤,死不了。傷的這兩根手指頭也不是主要用勁兒的,就算沒有了也不耽誤幹活兒。”呂誠笑道。

第二天一早,劉經理就把許諾過的護工帶來了。那護工是個中年男人,四十出頭的樣子,看上去老實巴交的,給人一種挺放心的感覺。洛雁叮囑了幾句,就說要回家一趟,給呂誠拿幾件換洗衣服,順便把晚飯也一起帶過來。

離開醫院之前,洛雁去找了一下呂誠的主治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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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大事兒,”醫生指着一張片子對她說,“你看,這兒就是骨折的地方,開放性骨折,這幾個小碎片已經在手術的時候清理掉了,現在骨頭接好了,打了兩根鋼釘。”

洛雁似懂非懂地看着,末了問道:“大夫,那他這手啥時候能好啊?”

“這個可不是心急的事兒,傷筋動骨一百天,得慢慢愈合。”醫生含糊其辭地說,“就算是骨頭長好了,肌肉通常都會有點兒萎縮,也還需要一個康複鍛煉的過程。”

洛雁聽得一頭霧水,想了想才說:“噢,那好像得小半年才能好利索呢。”

從醫院到家要坐半小時公共汽車。洛雁掏出鑰匙打開家門,房間裏靜悄悄的,一切都還是她昨晚離開時的樣子,頂燈還亮着,昨天的晚餐還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上,就連空氣中也還彌漫着一股淡淡的炖牛肉的香味兒。她的心頭驀地閃過一瞬間的恍惚,覺得仿佛一切都沒有真的發生過,今天只是無數個平凡日子中最平凡的一個,呂誠去公司上班了,她在家裏做好了一桌飯菜等着他下班回來。

她在門口默立片刻,微微搖晃了一下,現實中的一切重回心頭——呂誠受傷了,住在醫院裏,指頭上打着鋼釘;寧寧有了女朋友,一個挺不錯的姑娘,笑眯眯地問她“阿姨好”。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自己非常非常餓,仔細一想,也是,昨天的晚飯和今天的早飯都沒有吃過。

她關掉頂燈,把桌上的飯菜一樣接一樣地放進微波爐裏加熱,再端出來放在桌上,坐下來慢慢吃。

幾口熱飯熱湯下肚,她漸漸覺得神清氣爽了些,于是自言自語地鼓勵自己:“我得多吃點兒東西,呂誠在醫院裏還指望着我去照料呢。”

她本來以為自己心情不好,吃不下多少東西,不料卻一口氣把桌上的飯菜全吃光了。

她把用過的碗筷堆到水池裏,放水洗幹淨,一件一件擺在瀝水籃裏。

“接下來我該幹點兒什麽呢?”她問自己。

對了,錢!

她和呂誠兩個人從年輕時到如今,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一遇到事情,第一個想到的自然就是錢。

一想到錢,她幾步走到床邊,貓下腰,奮力掀起床板,從床底下一堆雜七雜八的舊物中拖出一只大紙箱,幾下扯開封口的膠帶紙。

箱子裏全是書,是兒子考上研究生那年暑假拿回來的,說都是本科時用過的舊書,以後用不到了。

“這麽多啊,啥時候收破爛兒的來了就賣了吧,放在家裏怪占地方的。”呂誠當時這樣說。

“不賣!”洛雁笑道,“咱倆可是花了大把的錢,才供兒子念會了這麽多書,就當破爛兒賣幾塊錢?我可舍不得。”

“說的也是,”呂誠也跟着笑,“那你就把咱家的存折夾在書裏吧,省得白天家裏沒人,總不放心。老話兒說得好,‘賊不偷學問’。”

洛雁用食指劃過一排排書脊,抽出一本草綠色封皮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原理》,然後跪坐在床邊的地板上,從書裏取出薄薄一疊銀行存單,按着手機上的計算器,把存單上的錢數仔細加了一遍。

“……下半年的房租……兒子下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水電燃氣電話費……”

她一樣樣盤算下去,然後發了一會兒呆,接着輕輕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家裏的日子……又要變得緊巴巴了。”

她把紙箱重新裝好,塞進床裏,再用力把床板推回原位,累得坐在床沿上直喘氣,額頭上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兒。

這間租屋只有二十多平米,除了廚房和衛生間有隔牆,其餘的空間完全沒有隔斷開,房間只在南面有一扇窗,通風不好,在這樣的六月天裏難免很悶熱。

她伸手抹一把額頭上的汗,為了節省電費,放棄了開空調的打算,順手拿起薄薄一疊《A市廣播電視報》扇涼,卻随即想到,下半年的報紙最好也不訂了吧,這樣又能省下一小筆錢。

傍晚,她去醫院給呂誠送飯,卻見兒子呂洛寧已經來了。呂誠看上去也還好,只是很期待地盯着她手裏的保溫桶。

“我給你帶了蒸蛋羹和肉丁菠菜粥。”洛雁笑道,把保溫桶裏的飯菜一樣接一樣拿出來,擺在床頭櫃上。

“怎麽都是稀湯寡水的,”呂誠抱怨了一句,接着說道,“我要坐起來吃。”

洛雁聽着他說話的聲音,覺得比昨天晚上有力了不少,但還是不放心地問:“你……能行嗎?”。

這時,護工在一旁插嘴說:“沒事兒,嫂子,醫生早上查房的時候囑咐過,頭不暈就可以起來活動活動,只要別太久就沒問題。今天下午打完點滴之後,我已經扶着呂哥在走廊裏走了好幾個來回了。”

于是,護工把小桌板支在床上,扶呂誠坐起來。洛雁和呂洛寧把飯菜都在小桌板上擺好。

因為受傷的是右手,呂誠吃起飯來很不方便。幸好飯菜是粥和蛋羹,呂誠就用左手拿勺,稀裏呼嚕地大口吃着。

“呂哥,你慢點兒吃。”護工在一旁笑着提醒呂誠,又向洛雁說道,“呂哥可真是餓着了,一天一夜沒吃飯了。嫂子,你們一家人聊聊天,我也出去吃口飯,吃完就回來。”

護工一走,洛雁和呂洛寧一左一右都坐在呂誠的床沿上。

“你要來也不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我好給你也帶點兒飯來。”洛雁笑眯眯地抱怨兒子。

“怪麻煩的,我吃過了才來的,”呂洛寧說,“學校開飯早,不到五點鐘食堂就開始賣晚飯了。”

“你那個小朋友怎麽沒一塊兒來?”洛雁笑問。

呂洛寧微微紅了臉,說:“她今天晚上有選修課,上課去了。”随即轉向呂誠,笑問,“爸,我看你今天精神多了,醫生有沒跟你說什麽時候能出院?”

“今天上午我也問了,人家大夫說怎麽也得住滿一個星期,還有好幾個檢查得做。”呂誠邊吃邊囫囵說道。

“也是,天越來越熱了,要是不用打針,不用做檢查,還是回家住着舒坦,洗洗涮涮的也方便。”洛雁附和道,看着呂誠狼吞虎咽的樣子,笑道,“就餓一天飯,看把你饞的,明天我給你帶紅燒肉來,讓你解解饞。”

呂洛寧聽了,吧嗒一聲,很響地咽了一下口水。

洛雁慈愛地看了兒子一眼,笑道:“寧寧明天也來一起吃。”

“媽,肉裏別光放土豆,想着給我放點兒筍,比土豆有嚼頭兒。”

一家三口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了一陣子,天就漸漸地黑下來了。護工一回來,呂誠就催着洛雁早點兒回去。

“你一個女的,走夜路我總不太放心。”他說。

呂洛寧就說:“沒事兒,爸,你不用擔心,我今天也回家裏住。”

“那你明天早晨不上課啦?”洛雁問。

“明天是星期六啊。”呂洛寧笑答。

“你看看我呀,家裏這一有事兒,就把星期幾忘得一幹二淨了。”洛雁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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