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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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盤小小的石磨放在炕桌一角,洛雁單膝跪在炕沿上磨豆子。她一只手推着磨盤不停地轉呀轉,另一只手把一碗泡發的黃豆和水慢慢地傾進磨盤上的小孔裏,稠稠的豆糊就從磨盤下面源源不斷地溢出來,順着底座上的凹槽流進接在下面的一只搪瓷小盆裏。
這盤石磨在洛家已經好多年了,是洛雁的太爺爺親手制的,他在世時是村裏的石匠,西山腳下的那些墓碑中,年代比較久遠的都是他的作品。
“二姑,你怎麽天天早上磨豆子啊?”洛雪跪坐在炕桌旁,兩肘拄着桌面,兩手托腮,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着洛雁的一舉一動。
“因為大姑喜歡喝豆漿呀,小雪不是也喜歡喝嗎?”洛雁笑着回答,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曾這樣看着母親磨豆子。
從前母親磨豆子的時候總喜歡往黃豆裏摻一點兒綠豆,說是能敗火解毒,喝起來味道也更好些。但洛雁的碗裏卻只有黃豆,她擔心綠豆會傷了那個聖約翰草沖劑的藥性。
她已經連續十餘天成功地一日兩次給洛霞服下藥了,早晨加在豆漿裏,晚上加在八寶粥裏。雖然暫時看不出姐姐的病情有什麽好轉的跡象,但她仍然很有信心。
“至少沒變得更差嘛。”她私下裏這樣悄悄對呂誠說。
“二姑,有人叫門呢,準是我奶和我哥來吃飯了。”洛雪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
“你去開門吧,二姑占着手呢。”洛雁說。
洛雪下炕穿鞋,跑到屋門口又折回來了,笑道:“我二姑父正在井臺那兒壓水呢,他去開了。”
果然,片刻之後,老五嬸和洛雨推門進來,呂誠跟在後面,把手裏提着的一桶水“嘩啦”一聲傾進竈間的水缸裏。
洛雁也剛好磨完了最後一顆豆子,招呼一聲“五嬸”,又問呂誠:“水缸挑滿啦?”
呂誠搓着凍得通紅的雙手點點頭。
“誠子啊,下回等小雨來了幫你挑水。”老五嬸的耳朵有點兒背,說起話來比別人都更大聲。
呂誠也故意提高了嗓門,笑道:“不用,五嬸,就這麽點兒活,我自己能行,正好活動活動身子。小雨正是長個兒的歲數,讓他多睡會兒才是正理。這馬上就要過年了,阿寬有沒說啥時候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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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嬸盤起一條腿在炕沿上坐下,把脫下的棉鞋往炕沿下踢踢,笑道:“昨兒個晚上來電話了,說買了臘月二十八下晌的車票,到家怎麽也得二十九晌午吧。寧寧說他多早晚回家來過年?”
不等呂誠回答,洛雪搶着插嘴問道:“奶,我爸有沒說給我買了啥?”
“我沒顧上問,”老五嬸笑道,“年年不都給你和你哥買新衣服新鞋嗎,今年肯定也是。”
衆人說話的時候,洛雁已經收起了石磨,端着那盆磨好的豆糊去了竈間,出門的時候回頭向洛雪笑道:“小雪啊,來拿抹布幫二姑把炕桌擦擦。”
“就是,大閨女了,別淨磨人,去跟你二姑學着幹點兒活。”老五嬸捅了捅洛雪。
洛雪剛擦好桌子沒多久,洛雁就把早飯一樣接一樣端上來了,不過就是一盆混合面貼的大餅子、一碟拌了蔥花的紅鹹菜絲和一碗昨晚吃剩下的凍豆腐肉片炖酸菜,最後還有一小盆熱氣騰騰的甜豆漿。
“霞怎麽還沒起來?咱等等霞吧?”老五嬸每天都這樣問。
“不用,咱們幾個先吃吧,我姐起得晚,我給她留飯了。”洛雁每天都這樣回答。
洛雁和呂誠這次回到李洛村後,幾乎與老五嬸合為一家了。
他倆臨時決定回村裏來,什麽過冬的儲備都沒有。老五嬸家裏卻有不少餘糧,屋梁上吊着臘肉和風雞,竈間裏腌了兩大缸酸菜,院子的地窖裏碼着成堆的土豆、地瓜、蘿蔔和白菜。老五嬸把這些都分給他倆吃,堅決不許他倆去鎮上買。他倆見老五嬸年紀大了,做飯吃力,就一日三餐都跟她合在一起吃。
現在,老五嬸白天待在洛雁家的老房子裏,只在晚上由洛雨攙扶着回自家去睡覺。洛霞白天輔導洛雨和洛雪寫作業,晚上和洛雪住在西屋,洛雁和呂誠住在東屋。
洛雁發現,洛霞其實每天都醒得很早,卻并不起身,只靜靜地躺在西屋炕梢的被窩裏,眼睛望着糊着舊報紙的屋頂,不知在想些什麽,從不出來跟大家一起吃早飯。好在她從小就不像洛雁那麽愛說話,再加上老五嬸年紀大了,腦子也不大靈活了,居然沒看出有洛霞有什麽異樣。
“可憐見兒的,都是因為你姐夫沒了,你姐才變得更不愛吱聲了。”老五嬸不止一次地這樣對洛雁說。
洛雁也不多解釋。
其實,洛霞的這種狀态無形中給洛雁提供了方便。
洛雁每天早晨都把一碗加了白糖和聖約翰草沖劑的豆漿配上一塊餅子和一點兒鹹菜絲,放在一個大盤子上,一并端進西屋去。
“姐,飯好了,快趁熱吃吧。”她像小時候一樣笑眯眯地說。
洛霞一聲不吭。
“豆漿有點兒熱,你喝的時候可一定慢點兒,別燙着了。”她若無其事地提醒道。
洛霞仍然一聲不吭。
洛雁對姐姐笑笑,把盤子放在西屋的炕桌上,徑自離開,去東屋和大家一起吃早飯,再回來收餐具時,洛霞已經洗漱過了,早飯也吃過了,安靜地盤膝坐在炕桌邊,等洛雨和洛雪來寫作業。
洛霞通常只喝豆漿,有時候也掰下一小塊餅子吃,但從不吃鹹菜。不過洛雁每天都送一點兒鹹菜,她固執地認為餅子就應該和鹹菜配在一起才像話,就像她覺得呂誠就應該和她在一起一樣。
其實,如果洛雁能在閑下來的時候仔細看看,就會發現呂誠變得越來越不開心,只是她這段日子實在是太忙了,完全沒有留意到這一點。
當初他倆決定回A市的時候,呂誠本打算只去李洛村小住幾天,給岳父岳母掃掃墓,拜訪一下鄉裏鄉親,把租房子租地的事重新托付一下村委會,就返回城裏,然後等春節一過,他就出去找個工作,哪怕是看大門也好。即便收入趕不上在S市時那麽多,但好在自己有房子,省了不少租房錢,只要節省一點兒,他倆無論如何也夠生活了。
然而,洛霞一出現,一切都亂了套。
洛雁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姐姐身上了,不再追着他詢問血壓穩不穩,血糖高不高,甚至不再一日三次按時提醒他吃藥。她現在每天除了做家務和照看洛霞之外,餘下的時間都在盤算着開春之後怎麽種菜,怎麽養鵝,養雞和養豬。
她知道呂誠是城裏人,對種子、化肥、雞雛、鵝雛之類的事都一竅不通,遇到難題也不跟他商量,不是問問老五嬸,就是去問鄉裏鄉親。李洛村裏和她父母一輩的老人已經所剩不多了,平輩中不少人也都在外務工,近些年來一連好幾屆村官既不姓李,也不姓洛,都是從外面招聘來的大學畢業生。沒幾天工夫,洛雁就跟村委會的人混熟了,甚至還打算承包一塊田地種糧食。
呂誠看着這一切,覺得離開李洛村的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忍不住旁敲側擊地試探妻子: “雁兒,你打算幹這麽多事兒,一個人能忙得過來嗎?”
“試試呗,”洛雁笑道,“實在忙不過來,還有你和五嬸幫忙呢。”
呂誠一怔,連忙表示異議:“可是……我從沒幹過農活兒呀!五嬸年紀也那麽大了,能真幫上你的忙嗎?”
洛雁毫不在意地揮揮手,興致勃勃地說道:“嗨,其實我也不是很懂,不過咱倆都可以學起來嘛。當年我爸和我媽也是兩個人,既種糧,又種菜,院子裏養着雞和豬,房後池塘裏還放着鵝。噢,對了,那時候還有一條看家的大黃狗呢。”說到這兒,洛雁又開始盤算着該到哪裏去要一只剛出生的小狗崽來養。
呂誠見洛雁完全沒明白他的用意,又不想掃她的興,就不再言語,轉而打算讓兒子呂洛寧在回家過年時好好勸勸母親。呂洛寧一直是家裏最有學問的人,工作之後又長了不少見識,洛雁肯定願意聽兒子的話。
于是,他心急火燎地盼着兒子回家。
但呂洛寧在G市核電站的工作很忙,來電話說大年三十晚上才能到家,初六一早就得動身往回返,滿打滿算就能在家裏住五宿。
為了歡迎兒子回來過年,呂誠特意搭長途客車去市內辦了一趟年貨。洛雁心裏也很想跟着一起去逛逛,但最終還是留在村裏陪洛霞。
她真禁不起姐姐再走失了。
所幸的是,堅持服藥之後,洛霞似乎比從前愛與人說話了,有一次甚至和小雪一起在西屋的炕上扔着沙包抓子兒玩,兩個人還一邊玩,一邊“叽叽咯咯”地笑了好一會兒。
如果三月份她能回C市工作就好了,洛雁忍不住這樣想,只是自己心裏也有一個誠實的角落,認為這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有時候,她很想找個什麽人說說姐姐的這些變化。其實,她最想對柯玉實說,但她明白,她最不該去打擾的人就是柯玉實。而事實上,自上次從C市回來後,無論是柯玉實,還是姜小麗和于悅,都沒有主動聯系過她。
臘月二十三那天午後,很意外地,馬蘭給她打來了電話。
更令她倍感意外的是,馬蘭打電話的目的居然是要跟她談一筆生意。
“洛雁啊,你前些日子帶到C市來的那種幹蘑菇還有嗎?”簡單寒暄之後,馬蘭就這樣開門見山地問。
“有啊。”洛雁說,眼睛下意識地看向房梁,那裏還吊着幾串幹蘑菇,是上次她去C市前從村裏收的,留下預備過年那幾天炖雞用。
“那你能不能趕快寄一些過來給我?”馬蘭又問。
“行啊,我家裏還有幾串,我今天下午就去鎮上快遞給你,你把地址告訴我。”洛雁說,雖然有點兒舍不得,但一想到馬蘭曾經對洛霞那麽照應,她還是很爽快地應了下來。
“洛雁,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馬蘭笑道,“是這麽回事兒——你還記得吧,上次你帶來那些幹蘑菇,小麗姐和于悅姐說都放在我這兒,讓我做好了,叫上她們一起吃。我前些天就試着用那些蘑菇做了幾樣菜請她們。結果剛一端上桌,就被店裏的客人看好了,也非要點不可。我就又給客人做了些,沒想到第二天就有回頭客了,也要吃那樣的蘑菇。小麗姐和于悅姐都勸我趕快跟你聯系,問問你能不能經常給我供貨,有多少我要多少,你放心,價錢上肯定不虧你……”
洛雁一時聽呆了,過了半晌才意識到,回李洛村後的第一筆收入就這樣來找她了。
“行,那我現在就去村裏給你收收看。這次能收上來多少我說不準,但一開春就可以上山采蘑菇了,到時候肯定夠你用的。”她頓了一下,接着說道,“還有,馬蘭姐,這是我頭一回跟村裏人做生意,你說我收蘑菇的時候該給人家多少錢一斤才好?我聽你的。”
馬蘭聽洛雁說得誠懇,也不推托,直接就把收購的價錢告訴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