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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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洛寧是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才回來的,不是獨自一人,還帶回了新交的女朋友田田。

呂誠樂得合不攏嘴,因為兒子一見面就告訴他,田田是一個內科醫生。

洛雁卻覺得兒子這次有點兒不靠譜,背地裏悄悄對呂誠抱怨:“寧寧十月份才去G市,到現在滿打滿算才跟這姑娘認識三個月,就領回家來過年啦?”

“哎呀,看你這老腦筋,孩子工作忙,哪有那麽多時間慢慢談戀愛?看見合适的不趕緊定下來還等什麽?都老大不小的了,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呂誠挺着胸脯替兒子說話,“再說了,人家女娃兒還是個醫生,以後咱倆老了,瞧個病啥的,多方便啊!”

洛雁正在從房後池塘邊的棚屋裏往外拿凍得硬梆梆的秋梨和粘豆包,聽呂誠這樣說,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

“我知道,自從你發現自個兒得了那兩樣慢性病,一直就擔足了心,這回可好了,兒子給你領回來個大夫,你趕緊讓田田給你好好瞧瞧病吧。我也盼着他們能成,以後你有啥不舒服就問問她。要我說呀,你不擔心了,這病就能好一大半。”

“那是當然啦,好,好,”呂誠沒口子地誇贊,“我就看咱兒子這回找的這個對象好,比上學時候找的那個強百倍。”

“哎,你可別當着人家田田的面亂說啊!”洛雁不放心地叮囑道。

“我哪有那麽缺心眼兒。”呂誠咧着嘴笑道,“我呀,多笑,少說話。”

其實,在田田面前,洛雁也是很努力把全部笑意都堆到臉上,不過,背地裏她還是忍不住拉着兒子低聲埋怨:“你看你這孩子呀,帶着對象回家過年怎麽也不事先跟媽說一聲?現在可好,家裏什麽也沒預備,吃不像吃,住不像住,人家田田還不得笑話咱們呀?”

“媽,田田真不在意這些。”呂洛寧認真地說,“我不事先告訴你,就是擔心你一知道了又要添置東西,準備紅包,麻麻煩煩的,其實都是白操心,完全用不着。”他沖母親笑笑,就帶着洛雨去院子裏放鞭炮了。

老五嬸家今年和洛雁家湊在一起過年。

老五嬸的兒子洛庭寬比呂洛寧早一天回到李洛村。阿寬媳婦的娘家就在鄰村,夫婦倆在兒子洛雨五歲那年外出務工,一晃已經離家整十年了。就連洛雪都是在外地生的,過了百天才送回來給老五嬸帶。

洛雨今年十五歲了,在鎮上的初中讀九年級,平時住校,只有周末和寒暑假才回李洛村。洛雪才八歲,就在李洛村裏上小學二年級。阿寬夫婦倆一年到頭只有過年才回家住這麽七八天,心裏自然很想跟倆孩子多親近親近,但孩子們由于長期見不到父母的面,乍一見了反倒拘束起來,和父母沒幾句話好說。倒是呂洛寧和田田這兩個人很招洛雨和洛雪喜歡,洛雨大哥長大哥短地跟在呂洛寧身後跑來跑去。洛雪粘着田田,拉着她的手一刻也不願意放開。

好久沒這麽熱鬧地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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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門上貼了春聯,屋門上貼了福字,每一扇窗子上都貼了窗花。洛雁和阿寬媳婦在竈間裏穿梭般地為年夜飯忙碌着。呂誠和阿寬各盤起一條腿,對面坐在東屋的炕沿上高談闊論,阿寬一支接一支地吸紙煙,呂誠擔心自己的血壓和血糖,只吸幾口就不肯再吸了。洛雨和洛雪每隔一會兒就跑進屋來一趟,從炕頭的笸籮裏抓起一把糖果和炒花生揣進衣兜裏,再“蹬蹬蹬”地跑出去玩。老五嬸盤腿坐在炕頭上,雖然聽不大懂呂誠和阿寬在說些什麽,但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笑得滿臉皺紋,滿心歡喜。

只有洛霞一個人待在西屋,安安靜靜地不發出一點兒聲響。事實上,她只在呂洛寧回來時到門口看了一眼,跟田田點個頭,就又回屋裏去了。

同村的半大孩子們來喊洛雨去玩,洛雪也興興頭頭地跟在哥哥身後同去。田田一時落了單,見洛庭寬坐在已經煙霧缭繞的東屋裏還在不停地吞雲吐霧,就放棄了進屋的打算,轉身到竈間去幫洛雁和阿寬媳婦準備年夜飯。

呂洛寧見田田與母親和阿寬舅媽聊得挺開心,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離吃年夜飯還有好一陣子,就敲敲西屋的門走進去,從戳在牆角的拉杆行李箱裏取出一只黑色手提包放在炕桌上,笑眯眯地對呆坐在一旁的洛霞說:“大姨,過年了,我送你一個禮物。”

他打開黑色手提包的拉鏈,從裏面抽出一臺薄薄的筆記本電腦。

“我媽都跟你說過了吧,我去年十月份就去G市核電站上班了,單位給我配了一臺新電腦。這個是我在S大學讀書那幾年用過的,現在用不着了,閑置下來也怪可惜的,正好我媽跟我說大姨回家來了,我就想着把它拿回來給你用。”

他邊說邊接通電源開了機。屏幕亮起來,背景圖片是一片蔚藍的天空和大海,海天相接處寫着一行白色的斜體字——“願你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洛霞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了。

“大姨,你來看一下,”呂洛寧對洛霞招招手,“我跟你說說用的時候應該注意點兒什麽……”

一直到年夜飯開席,呂洛寧才陪着洛霞一起從西屋裏出來。

洛雁今天沒給姐姐服藥,因為她覺得過年吃藥不吉利。她還以為沒服藥的姐姐會比往日更不愛理人呢,現在看洛霞緊挨着呂洛寧和田田坐在桌旁,低頭默默地吃東西,她不禁深感意外。

飯桌上,田田自然成了大家交談的主要對象。洛雁此前一直在竈間忙來忙去,這時候才漸漸聽明白,這姑娘大名叫耿文靜,因為母親姓田,所以小名才叫田田,跟呂洛寧同歲,是個內科醫生,家就住在G市本地,她是獨生女,父母都是會計師。

這女孩子不算漂亮,但人如其名,看上去真的很文靜,很溫柔,洛雁默默地想。

不知道是不是整天忙碌太累了,不期然地,她的腦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了另一張臉——齊肩的半長直發,很幹練的模樣,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塗着淺桔色唇膏的嘴巴在一間潔白的病室裏開口叫她“阿姨”……

這不是穆歌斐嗎?她幾乎說出聲來。

天哪,她這是怎麽了?大過年的,可千萬不能給兒子丢臉。這樣想着,她夾起一顆肉丸子,一口咬掉了大半個,把不合時宜的話堵住。

呂誠說得對,這個叫田田的女孩子才更适合寧寧,也更适合她和呂誠。她邊嚼肉丸子邊想,下意識地看向呂誠,發現呂誠也正在看她。

驀地,她心中某個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透過這個頭上已經生出白發,臉上已經長出皺紋的呂誠,她仿佛又看到了他年少時的青澀模樣——比寧寧現在的年紀還小,既不優秀,也不英俊,每天在校門口傻傻地等着她。許多年過去了,幾乎所有的人和事都變了,只有他,一直陪在她的身邊。

雖然生活很難辛,不容易應付,但她忽然覺得自己很幸運,很幸福。

這樣想着,她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趕忙低下頭,把剩下的小半顆肉丸子也塞進嘴裏。

“雁兒,今兒夜裏咱們這些人都睡哪兒?”老五嬸習慣早睡,剛吃了晚飯就張羅着睡覺的事。

洛雁一驚,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看一眼田田,笑道:“五嬸,你把咱們家田田帶到你那兒去睡就行了。”

田田疑惑地看向呂洛寧,只見他也是一臉不解。

呂洛寧忙道:“媽,要不我去五姥家和小雨住一間屋吧,正好我倆想在一起說說話。”

“好呀,好呀,就這麽辦吧。”洛雨高興地嚷。

呂誠對兩個男孩子笑道:“你們小輩兒不懂,這是李洛村祖上傳下來的老規矩——沒結婚的女婿或者沒過門的媳婦都不能留在家裏住。想當年我沒結婚那會兒,沒少在五嬸家裏住呢,是吧,阿寬?”他沖洛庭寬一笑。

“可不,”老五嬸插話道,“那時候阿寬就像小雨現在這麽大。小雨就跟阿寬小時候脫了個影兒似的,連說話的樣子都一模一樣,你說是不是,成子?”

呂誠趕緊點頭稱是。

飯後沒多久,老五嬸就回去睡覺了,阿寬媳婦說洛雪年紀小,讓她也跟奶奶一起回去早點兒睡,但洛雪圖熱鬧,說什麽也不肯,最後還是洛雨和呂洛寧把老五嬸送回去,安頓好了又返回來。

家裏的電視機還是洛雁的父母在世時買的,已經很舊了,呂洛寧調試了半天,春節晚會已經開始好一會兒了,他也沒放出滿意的效果。

所幸的是,家裏這些人也沒有誰在認真看晚會。

洛雁早把吃年夜飯的八仙桌擦幹淨了,蒙上了一條舊毯子。呂誠和阿寬兩對夫婦擲過骰子,各據一邊坐好,“稀裏嘩啦”地搓起了麻将。

寧寧、田田和洛雨兄妹倆圍坐在炕桌邊,用兩副撲克牌鬥地主。打撲克的吆喝聲越來越高,以至于搓麻将的四個人偶爾就要提提意見。

洛雪年紀小,不大會玩,沒一會兒功夫就輸了好幾把。

田田給她出主意,說:“小雪,你去把大姑找來,讓她幫你看牌。”

小雪覺得這個主意很妙,跳下炕跑去西屋,但沒過多久又一個人回來了。

“大姑不肯來。”她耷拉着腦袋說。

“小雪,你大姑睡啦?”洛雁在麻将桌邊問。

“沒,大姑看電腦呢。”小雪說,扁着嘴巴,一副受委屈的樣子。。

“喲,你大姑有正經事兒,小雪別去搗亂。”阿寬媳婦對女兒說。

洛雁對兒子笑道:“小雪還小,你們幾個大的都讓着她點兒。”

田田見狀,往洛雪身邊湊了湊,很貼心地說:“來,小雪,姐姐幫你看牌,好吧?”

洛雪這才破啼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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