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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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六月末,洛雁才發現洛霞的病情真正有了明顯好轉。

那天一早,她像往常一樣做好了豆漿,給洛霞的那一碗裏多加了一勺白糖和半小包聖約翰草沖劑,連同一塊餅子和一小碟紅鹹菜絲一起放在一只大盤子上,送去西屋。

她剛一推開門,卻見洛霞還坐在平常的位置,只是頭枕着胳膊伏在小炕桌上,閉着眼睛,一動也不動,桌上的電腦屏幕還亮着,顯示的是那幅藍天大海的屏保圖片,電腦旁放着她昨晚送進來的飯菜,她還記得後來收碗時姐姐說不用收了,她等會再吃。可現在那些飯菜還是滿滿的,完全沒有動過的痕跡。

洛雁吓壞了,認為這一定是發生了什麽意外。她腦子裏“嗡”的一聲,一松手,端着的那些盤盤碗碗就“稀裏嘩啦”地掉到了地上。

碗碟摔碎的聲音把洛霞驚醒了,她擡起頭來看了看,聲音沙啞地問:“雁兒,怎麽啦?”

“姐……”乍見洛霞平安無事,洛雁一下子洩了力氣,兩腿一軟,“咕咚”一聲坐在地上,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只是扯着喉嚨“哇哇”大哭。

洛霞也吓到了,趕忙從炕上跳下來。她坐着睡了半宿,腿有些發麻,踉踉跄跄地走到洛雁身邊,彎下身子摸着洛雁的頭,溫言說道:“雁兒,不哭了啊,看你呀,都這麽大個人了,不過是幾個碗,砸了就砸了呗,我也沒說你,你哭什麽呀?……”

洛雁有幾十年沒聽到姐姐這樣對她說話了,她忽然覺得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的樣子,父母還健在,姐姐也是好好的,書讀得好,工作做得好,對象找得好,人長得也漂亮,而她,什麽都比不上姐姐,是家裏那只醜小鴨,一遇到難事就需要姐姐呵護。

呂誠正在院子裏的井臺邊用水泵壓水,聽見洛雁放聲大哭,也慌了神,三步并作兩步跑進屋,扳着洛雁的肩膀問:“咋回事兒?雁兒,你哭啥?”

“她沒事兒,”洛霞直起身子平靜地說,“她剛才不小心把碗砸了。”說罷,繞過呂誠走出門,去竈間拿了掃帚和簸箕回來,一點兒一點兒掃地上的碎瓷片。

“快把她扶起來,呂誠,小心點兒,別把她紮着了。”洛霞說。

呂誠看着洛霞的樣子也吃驚非小,但還不至于像洛雁那麽激動,兩手伸到洛雁的腋下,把她從地上半拖半抱地架了起來。

洛雁也不哭了。

夫婦倆對視一眼,心裏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這藥,還真見效了。

洛雁抹抹眼淚,也覺得很不好意思,看看彎着腰清掃碎瓷片的姐姐,又看看炕桌上那些一下也沒動過的飯菜,讪讪地問:“姐,我昨晚上送過來的飯你咋一口也沒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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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我先是趕着寫東西,沒顧上吃,後來好不容易寫完,已經太晚了,困得不行,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洛霞端起簸箕,對洛雁說,“你先去洗把臉,再來吃飯。”

洛雁舀水洗臉。呂誠和洛霞把早飯擺在東屋的炕桌上。

“姐,你整天在寫些什麽呀?”洛雁坐在炕沿上,有點兒撒嬌地問洛霞,感覺自己仿佛又做回了從前那個受寵的小妹妹。

“小說呀,我在網上寫小說,能賺錢的那種,昨晚剛巧寫到大結局。”洛霞看着滿臉驚訝和敬畏的妹妹和妹夫,這樣解釋道。

洛雁張了張嘴,本想問姐姐寫小說能賺多少錢,但終究沒有問出口,轉而說道:“姐,你讓我也看看你寫的小說呗。”

洛霞一笑,拿起一塊餅子啃了一小口,說:“那可不行,我不打算給你看,你看了準會笑話我。”

呂誠趕忙插嘴道:“姐,我怎麽覺得你看東西有點兒眯縫眼睛呢,你是不是最近這幾個月整天看電腦,視力下降了呀,要不你去配個眼鏡吧。我聽寧寧說,有一種專門看電腦用的眼鏡,能保護眼睛。”

洛霞揉揉眼睛,笑道:“嗯,我還真是越來越看不清楚了。你說得也對,我是應該去配一副眼鏡戴戴了。”

“姐,哪天我和你一起去配呗。”洛雁道。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洛霞說。

“那……你打算去哪兒配呢?”洛雁問。

洛霞想了片刻,說:“我去A市吧。”

洛雁笑道:“那太好了,我正好要去A市的老房子裏找點兒東西,順便再把下半年的房租收上來。”

第二天,姐妹倆在村口搭上了開往A市的長途客車。

車上的乘客并不多,姐妹倆在一個雙人座位上并排坐下。

洛霞拍拍洛雁抱在膝蓋上的挎包,笑問:“鼓鼓囊囊的,裝的什麽呀?”

洛雁一怔,看看姐姐那只癟癟的小手袋,覺得自己的挎包是有點兒大,不過,她還不太習慣姐姐變得這麽愛說話,半晌才讷讷地答道:“我和呂誠有幾件不打算穿的舊衣服,拿去放在老房子的衣櫃裏。”

車子一路颠簸,洛霞每天都睡得很晚,沒一會兒工夫就靠在洛雁的肩頭打起了瞌睡,被洛雁叫醒的時候,已經到了A市。

“你去忙你的吧,不用陪我,”洛霞很堅決地對妹妹說,“我配好了眼鏡就給你打電話,到時候我們還在這兒彙齊,一起坐車回家。”

洛雁覺得即使提出異議也不會有用,只得點頭說好,從挎包裏摸出一個手機,說:“那你拿着呂誠的電話,我好能找到你。”

“我自己有,”洛霞從自己的小手袋裏摸出手機,對妹妹一笑,“前些日子在網上買的,來,你存一下號碼。”

洛雁站在原地望着姐姐的背影漸行漸遠,終究不放心,稍微遲疑了一下,閃身進了路旁的公共衛生間。

她從挎包裏抽出一條卡其色的連衣裙,又摸出一副太陽鏡戴上。這套行頭是入夏時田田從G市給她快遞過來的,她整天幹農活兒,沒舍得穿。她對着衛生間洗手盆上方的鏡子草草照了一下,姐姐現在視力不大好,應該不會認出她來。

她迅速來到外面,向洛霞剛才離開的方向走去,邊走邊四處觀望,很快就發現了在路旁的公共汽車站排隊等車的洛霞。她想了想,也悄悄地排在了那條長隊的最後面。

車來了,洛雁跟在隊裏往前挪。她看見洛霞上了車,在靠窗的一個座位上坐下來。然而,她還沒走近車門呢,車上的乘客就滿員了。車門“咔嚓”一聲合攏,車子開走了。

洛雁急中生智,迅速上了一輛正停在路邊等客的出租車,不等司機說話,就指着開出不遠的那輛公共汽車說:“快!帶我去追那輛公共汽車!”

出租車司機二話不說就發動了車子,一腳油門追了上去,很快就尾随在了那輛公共汽車的後面。于是,在洛雁的指揮下,公共汽車走,出租車也走,公共汽車停,出租車也停。

“大姐,你要追的那個人長什麽樣兒啊?我也幫你看着點兒。”司機終于忍不住問。

洛雁這才注意到那司機是個女的,三十多歲的樣子,可能是怕曬,戴了一副肉粉色的長手套,遮住了兩條胳膊。

“那個人穿着深藍色牛仔褲,白色T恤衫,瘦瘦的,個子比我略高一些,哦……是個女的。”洛雁說。

女司機很同情地看了她的乘客一眼,心裏暗自嘆息,覺得眼前這個曬得黑巴巴的老女人即便穿着新衣服,也是徹底沒戲了。不過,她還是在一次停車時好心地提醒洛雁:“大姐,你衣服上的吊牌忘摘下來了。”然後,伸手幫她揪下了挂在衣領後面的吊牌。

最終,洛霞在A大學門前下了車。

洛雁付過出租車費,下車的時候,隐約聽見那個女司機發出一聲嘆息。

洛霞在校門前一棵高高的白桦樹前站了一會兒,就頭也不回地徑直走進了校園。

洛雁不遠不近地跟在姐姐後面,卻在進校門的時候被值勤的校警攔住了。

“大姐,你來學校有什麽事?”校警不失禮貌地問。

洛雁一怔,随即笑道:“哎喲,是這麽回事兒——我家兒子昨天打球的時候不小心把眼鏡弄碎了,打電話讓我把家裏這副備用眼鏡給他送過來,說有實驗要做,耽誤不得。”她一邊說,一邊從挎包裏取出裝太陽鏡的那只空眼鏡盒給校警看。

被順利放行之後,洛雁不禁伸手抹了一把脖子後面冒出來的冷汗,心裏暗自慶幸,兒子呂洛寧在S市上大學的時候就讓她去學校送過眼鏡,當時她就是這麽對門口的校警說的,沒想到這幾句話今天又派上了用場。

校園裏到處都有三三兩兩的學生,穿着白色T恤衫和深藍色牛仔褲的洛霞混跡在其中,從背影上看,居然毫無違和感。

洛霞在校園內這裏走走,那裏看看,好似漫無目的。

洛雁在後面跟着她,小心地與她隔開二三十米的距離,完全搞不清她要去哪裏。

她跟在洛霞後面走過圖書館,走過體育場,走過一幢又一幢教學樓,然後,走進一片宿舍區,在一座寫着“女生七舍”的三層紅磚樓前駐足了片刻,又在一座寫着“男生二舍”的七層青磚樓前徘徊了一會兒,然後,似乎繞了很大一個圈子,來到博士生公寓。洛霞只在門前靜立少頃,又繼續走啊走啊,路過家具庫、食堂、招待所和校醫院,走進了一片小松林。

小松林裏的學生比外面路上的少,洛雁不敢跟得太近,只得掩在一棵比較粗的松樹後面,每隔一小會兒向洛霞的方向看一眼。

洛霞一直向前走着,幸好沒走多遠就站住了,面對着一棵樹蹲下身子,低着頭不知在做些什麽。

過了大約一刻鐘,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走了。

洛雁忍不住好奇,等洛霞稍走遠些,就跑過去細看。

洛霞剛才站過的那棵樹下并沒有什麽不尋常的東西,不過,做了半年農婦的洛雁本能地注意到,樹根附近有一處地上的泥土比其他地方的顏色明顯更深些,樣子也更松軟些,顯然是新翻過的。

她迅速從地上揀起兩塊扁扁的小石子,雙手并用把那片松土重新扒開,漸漸地,一個巴掌大的小紅本顯露出來。她小心地拿起,撣淨粘在上面的浮土。

那是一本離婚證,洛霞和柯玉實的離婚證,裏面還夾着兩張銀行卡和兩張紙。

她展開其中的一張紙,上面只寫着寥寥幾行字——“洛霞,我曾經說過要和你一起共度餘生,對不起,我沒有做到。這張卡裏是我們結婚時收的禮金,我夾在你的大學畢業證裏了,你以後一個人生活不易,如果能派上用場,我心裏或許會寬慰些。卡是用我的名字開的,密碼是XXXXXX,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另一張紙上是洛霞的字跡——“柯玉實,你曾經說過要和我一起去旅行,可是,你沒有做到。離婚時你給我的房子動遷了,我拿領到的動遷補償款去旅行,也算是幫你履行了一個諾言。”

捧着這兩張紙,洛雁瞬間就明白了,姐姐失蹤的這幾年裏大約一直在用這些錢維持生活。

她捧着這些東西想了又想,最終又把它們原樣埋回了那棵松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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