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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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洛雁,柯玉實徑直回到自己在商檢局四樓西側的處長辦公室,打開電腦,搜索“白帆點點”。
“喲,還真寫了不少東西。”他對着跳出來的一長串作品自言自語。
《山居》、《麒麟訣》、《一個人的島》、《白桦樹上的眼睛》……,他看着書名,猜想着裏面的內容,随手點開《山居》,試着讀了幾段,不料是一部玄幻作品。他越讀越走神,無法專心看下去,查一下章節點擊量,居然是五位數。
“都是什麽人在看啊?”他嘟哝了一句,起身去茶水間給自己接回一杯冰咖啡,喝了一口才猛然想到,自從聽了柯男的建議吃了藥,痛風已經有些日子沒犯了,現在真不該喝這個。他望着自己映在杯中的半張臉,魚尾紋和法令紋在棕色的液面上清晰可見。
“我大約真的老了吧。”他嘆了一口氣,不無遺憾地想到,自己與洛霞無論在心靈上還是在身體上,都已經完全屬于兩種不同的狀态了。
也好吧,他有些惆悵地想,但這至少可以表明,在許多年之後,洛霞終于完成了對自我的救贖。而他,也終于可以與過去的自己和解了。
他慢慢喝盡了杯中的咖啡,關掉白帆點點的網頁,閉目思考了片刻,然後很鄭重地拿起手機,從通訊錄裏删除了洛雁的號碼。
幾乎與此同時,杜若的電話很突兀地打了進來,聲音聽上去頗有幾分焦急。
“喂,老公啊,你今天什麽時候能下班?可不可以早點兒回來?我想讓你路過花店的時候順便買一束花。”她連珠炮似的說。
“為什麽要買花呀?今天是什麽紀念日嗎?”他聽得有點兒發懵。
“哪是什麽紀念日啊?是柯男剛才打電話跟我說,今天晚上要帶女朋友回家來吃飯。”杜若說,語氣裏有滿滿的得意,也有淡淡的緊張。
“喂,老公,你怎麽不說話啦?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她“咯咯”地笑着追問。
“當然驚喜,當然意外。”柯玉實趕忙賠笑,“我馬上就去買,說吧,要買什麽花?我真不知道,上次去花店買花還是為了向你求婚呢。”
杜若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報出幾樣花名,柯玉實随手記在臺歷的便箋上。
不料他剛一記好,杜若就改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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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就算你按要求買回來,我也擺弄不好那些花花草草的。不如這樣吧——我發一張圖片給你,你讓花店的小姑娘照樣給插好就成了。”
“行,這就容易多了。”柯玉實說,把桌面略做整理,給電腦關了機。
他剛要早點兒下班,卻見處裏新來的一個小職員出現在敞開的門外。
“喲,小徐呀,來,進來坐。”他趕忙招招手,擺出一副長者的慈祥笑臉。
小徐像走獨木橋似的走近他,把一疊貼好的單據雙手放在桌面上。
“處長,這是我和老李上次出差的報銷單,麻煩您給簽個字。”他謹慎地說。
柯玉實草草地翻看一下,從筆筒裏挑出一支黑色水性筆,在分管領導那一欄裏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謝謝處長。”小徐拿回簽好的單據,似乎也覺得自己表現得過于緊張,下意識地看一眼正在自動關機的電腦屏幕,努力笑道,“處長,您這是要出去嗎?”
“啊……是,”柯玉實略感意外地應道,“我出去辦點兒事,要是太晚就不回來了。”
他站起身,随手把那頁寫着花名的便箋紙撕下來,揉成一團,丢進旁邊的字紙簍裏,和小徐一起走出了辦公室。
等電梯的時候,他打開手機。杜若已經把圖片發過來了,那束花果然很美,看上去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他只認出了花束裏有玫瑰、百合和康乃馨。
電梯來了,下樓的只有他一個人。
他對着電梯裏的鏡子理理自己有些花白的頭發,默默想到,即便歲月靜好,每個人也免不了負重前行,這是生命中理應承受之重。
柯男這次找的女朋友是他在海關的同事,只比他小幾個月,在辦公室做文書。那女孩子長得不算漂亮,小鼻子小眼睛的,臉有點扁,但細看還算耐看,主要勝在家世很好,父母都在體制內工作,雖不算大富大貴,也還算殷實,絕無後顧之憂。
這一次,杜若顯得很滿意。
也許由于兩個人整天在一起工作,接觸的機會比較多,居然很快就進入了談婚論嫁的階段。
平安夜那天,雙方家長見了面。
女方的父母果然開明,表示既不要彩禮,也不要求在房産證上加名字,還會給女兒陪嫁一輛車。但是,他們也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女兒的婚房離公婆家近一些,最好在同一個小區裏。這樣一來離單位近,婚後上下班方便;二來日後有了孩子也方便老人幫忙照看;三來父母年紀越來越大,兒子和兒媳也可以經常過去照顧。
一切聽上去都是那麽美好,那麽合情合理,然而,柯玉實和杜若卻着實犯了難。
房産證上不加女方的名字,也就意味着女方的家裏不會為房子掏一分錢。B市的房價真心不便宜,要想在現住的小區裏全款給兒子買一套一百平米左右的兩居室作婚房,裝修,買家具,然後再辦一場婚禮……
“那非得傾家蕩産不可。”柯玉實私下對妻子抱怨,“柯男這臭小子,從前念書那麽吃力,沒想到結婚倒麻利起來了。”
杜若其實也沒料到兒子會這麽早就結婚,但她還是向着兒子說話。
“人總得有點兒優點,是吧?何況柯男這回找的對象實在挺靠譜兒。”
兩人不需要斟酌多久,就想到了唯一可行的辦法——把C市現有的那兩套房子都趕緊賣掉。
“要是兩套房子都賣了,以後你住哪兒啊?”柯玉實不無擔憂地問。
“沒事兒,我可以住單位的宿舍,反正沒幾年就要退休了。”杜若輕描淡寫地說。
“算了吧,你都這把年紀了,天天還跟一幫小夥子大姑娘住一塊兒?”柯玉實苦笑道,“還是在單位附近租個單室吧。”
“唉,再說吧,我一周至少有兩三天在B市,房租還不能少算,怎麽想怎麽不合适。”杜若抱怨道。
柯玉實沒再言語,他心裏明白,妻子是舍不得掏租房的錢。
柯家的那套老房子與C市第一高中只隔一條馬路,是很搶手的學區房,挂在網上不到半天就賣掉了,雙方說好了新年後一上班就去辦理交割手續。于是,在元旦休假那幾天,柯玉實回到C市來清理老房子裏的東西。
他已經很久沒有回過這裏了。
用鑰匙擰開不很靈活的門鎖,他推開門,面對一屋子林林總總,他第一次意識到,老房子裏居然堆着這麽多東西,而這些五花八門的東西都需要他在一兩天內清理掉。
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走進了一個他家的私人博物館。
客廳的多寶格裏擺着他中學時的獎狀和證書,旁邊還立着父親經商那些年得過的幾個小獎杯。主卧的大木床上蒙着父母用過的舊床單,衣櫃裏塞滿了家人的舊被子和舊衣服,牆邊倚着柯男小時候的童車和滑板車,旁邊的兒童洗澡盆裏裝着一大堆破破爛爛的舊玩具和飛邊卷角的圖畫書……
他猜想杜若一定是把這裏當成了倉庫,每隔一段時間就把家裏用不着的舊東西送過來,難怪這麽多年來她從沒說過要把這套房子租出去。
這些東西在別人的眼裏是一堆垃圾,可在他看來卻各自承載着不同的故事,代表着不同的意義。它們都像有生命似的,在每一個蒙塵的角落裏默默地注視着他,令他難以割舍。他驀地覺得,要清理掉它們,無異于發動一場大屠殺。
陽光透過灰蒙蒙的落地窗,照在最小那間西屋的門上。門和門框都早已變形,關不嚴了,但門把手卻仍在陽光下閃着熠熠的柔光。
這間小西屋曾經是他當年和洛霞結婚時的新房。那個門把手是洛霞花大價錢買回來的,質量真心不錯,幾十年過去了,看上去仍然像新的一樣。
一閃念間,他很想把這個門把手留下來作個紀念,雖然自己也不清楚要用它來紀念什麽。
他記得父親從前總喜歡把家裏的工具都放在床頭櫃下層的抽屜裏。
他繞過父母的大木床,走到父親曾經睡過的那一側,彎腰拉開抽屜,從一堆生鏽的工具裏挑出一把合手的螺絲刀。
可惜的是,他很快就發現,那個門把手看上去似乎天衣無縫,他根本想不出怎樣才能把它拆卸下來。
他試着用螺絲刀擰了幾下,患了痛風的指關節隐隐作痛。螺絲刀一打滑,紮破了左手中指的指肚,一滴血順着指尖滴落在地板上,有那麽短短的一瞬間,在厚厚的灰塵上像一顆美麗的深紅色小珠子,然後漸漸洇開,化作一個肮髒的褐色小圓片。
“是你不願意讓我把這個門把手帶走嗎?唉,随你吧。”他怔怔地說,忽然意識到,即便真能把這個門把手順利地拆卸下來,他也不知道日後該如何處理。
這間小西屋在母親在世時就已經被改成雜物間了,可能是母親想盡力抹去洛霞曾經在這個家裏存在過的痕跡吧。
他默默地注視着屋裏那張已經面目全非的雙人床——他們當年的婚床。
床上堆着一些舊桌椅,一個灰撲撲毛絨絨的東西從床底下露出一角,看上去很像一條貓尾巴。他繞過腳下雜七雜八的舊物,彎腰用沒受傷的右手把它從床下拉出來。
那是一條淺色調的橢圓形小地毯,是洛霞結婚前買的,真的很漂亮,當時他倆都非常喜歡。
他還依稀記得洛霞曾經對他說過,地毯上的圖案是蒙德裏安的《橢圓形中的方色塊》,是一幅抽象派的世界名畫。他不像洛霞那麽愛好美術,更分不清什麽印象派和抽象派,他只是告訴她,這種小地毯是鋪在茶幾下面的。然而,終此一生,他倆從來沒有過,也永遠不會再有只屬于他倆的茶幾。
他默默地松開手,那條小地毯“噗嗒”一聲掉到地上,漫起一股濃濃的塵霧,嗆得他猛烈地咳嗽起來。
他掩上門,退回到客廳裏。
客廳裏的桌椅都還在,冰箱肯定早已不能用了,挂在牆上的老式電視機蒙着一層厚厚的灰塵。
他還記得小時候只要一看電影或者電視劇,就經常纏着父母問:“這個是好人,還是壞人?”然而長大之後,他才真正明白,世界上的人很少有純粹的好人和壞人,絕大多數都像他自己這樣,既不很好,也不很壞,只是一些終生都在不斷成長,逐漸成熟起來的人。
他不敢說自己經過歲月的磨砺,已經徹底地變成了一個好人。他只能說,時光荏苒,他已經徹底地與過去的自己和解了。
不錯,今天的他,已經與那個當年輕率地與洛霞離婚,後來無助地看着洛霞走失的柯玉實和解了。他現在是杜若的丈夫柯玉實、柯男的父親柯玉實,B市商檢局三處處長柯玉實。
他走出大門,在斑駁破舊的樓道裏眯着眼睛到處找收廢品的小廣告,沒過多久就找到了。
“你要賣什麽?”對方在電話裏粗聲大氣地問。
“哦……要賣……”他一時語塞,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才說道,“我家的老房子賣掉了,交房前需要把室內清空,裏面現有的舊東西都不要了。”
一刻鐘後,樓下風風火火地開來了一輛搬家用的廂式貨車,幾個穿着勞動服的人從車廂裏跳出來。
“二樓左側開着門的那戶,徹底清空。我就不上去了,收拾完了你們給我打電話。”他把鑰匙遞給領頭的那個人,左手插在衣袋裏,緊緊捏住手指上剛紮破的傷口。
幾個收廢品的人覺得他實在太另類,忍不住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他幾眼。
他假裝沒看見,轉身走開,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忽然發現,要想徹底與過去訣別原來如此艱難。
一把剃刀的鋒刃不容易越過,因此智者說,得救之道是困難的。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寫在《剃刀邊緣》扉頁上的這句《迦托-奧義書》裏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