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紅塵

第16章 紅塵

謝望舒回到栖鳳山,找了半天,最後在樹上找到了他的徒弟。

柳歸鴻抱着刻舟坐在樹枝上,火紅鳳花遮住了他的身影,只從枝桠間露出一雙黝黑的眼睛,不知何時開始就一直盯着他。

見謝望舒看到他,玄衣少年從火紅花叢中跳下來,拍掉滿身花瓣走到他面前,面無表情道:“你去哪了?”

非常之莫名其妙。

謝望舒被問得一頭霧水,不知道他想幹什麽,也不敢貿然回答,怕剛哄好的被兩句又給說跑了。

他不說話,柳歸鴻又往前走了一步,幾乎貼在謝望舒身上,仰頭用那雙黝黑的眼睛看他:“你去哪了?”

謝望舒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但立刻被柳歸鴻扯住袖子質問:“為什麽不告訴我?”

“是去準備怎麽殺我嗎?”

他就半天不在,柳歸鴻以為自己要搞死他?

謝望舒懵了,這小子想法怎麽這麽陰暗。

柳歸鴻貼的更近,瞪大一雙黝黑的眼歪頭看着他,嘴唇都幾乎貼到他下巴上,聲音輕得幾乎是氣聲。

“師尊,當真是要殺我嗎?”

謝望舒被他撩撥的心神都恍惚了一瞬,漆黑的眼,慘白的膚,猩紅的唇,恍若枉死的冤魂撲在他懷裏,輕聲祈求他。

“對我好點,別殺我。”

在他恍惚的瞬間,埋在赤色衣衫中的瘦白手指夾着一張符紙,悄無聲息的塞進了堆疊的袖口。

謝望舒回過神,本來打算推開他,可手已經搭在柳歸鴻的肩上時,突然想到了什麽,沉默一瞬,緩緩的伸開手臂......

抱住了他。

柳歸鴻噙着的笑僵死在了唇角,烏沉眸底蒙上一層無措。

謝望舒把他摟在懷裏,摸了摸毛茸茸的腦袋,溫聲輕語道:“怎麽想那麽多亂七八糟的,為師就是去了一趟藏經閣。”

輪到柳歸鴻渾身僵硬了,紅衣仙師的懷裏很暖和,讓他想起他早已忘記面容的母親的擁抱。

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緩緩的舉起,在攀上紅衣仙師的肩膀前,摟着他的手松開了。

少年的雙手瞬間頓住,不動聲色的垂了回去,悶悶的“嗯”了一聲。

謝望舒接下來說了些什麽他一點也沒聽進去,他腦子裏亂糟糟的,心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發脹,讓他想再靠謝望舒近一點,但人卻不敢向前踏出這一步。

他不知道那是什麽,只是突然感覺,他以前過的挺委屈的。

如果他說出來的話,謝望舒會告訴他,這叫近鄉情怯。

太久沒見過太陽,甚至怕陽光刺傷眼睛。

“好了,別想有的沒的了。”謝望舒替他摘下夾在發間的一片落紅,“以後下山盡量帶着你,行嗎?”

柳歸鴻沒說話,但點了點頭。

謝望舒覺得哄差不多了,拍拍肩膀準備轉身離開,剛轉過去,衣袖就傳來拉扯的感覺,回頭一看,那只慘白的手還扯着自己的袖子,不肯撒手。

少年扯着他的袖子,黝黑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在期盼着什麽,他說:“師尊。”

“你還有糖嗎?”

......

謝望舒面無表情在前面走着,身後跟着走得懶洋洋的柳歸鴻,後者手裏還抓着他一截衣袖,時不時扯上一下。

他為什麽要帶着柳歸鴻下山買糖吃?

這小子是沒錢還是沒空?結界都解了,他完全可以自己下山,想買什麽都行,為什麽非要拉上他?

出神間謝望舒步子越走越快,柳歸鴻在後面跟不上,扯了扯手中那截紅袖,給謝望舒扯了個趔趄。

謝望舒回頭瞪他,他還一臉無辜,演出三分不倫不類的委屈來:“師尊走太快了,我跟不上。”

謝望舒深吸一口氣,用力扯了一下袖子——沒扯出來。

他到底為什麽要帶這個倒黴孩子下山?

夜色漸晚,華燈初上,柳歸鴻心滿意足的摸了摸挂在腰間的滿滿兩荷包饴糖,遠遠跟在謝望舒身後看着那抹在人流中穿梭的紅影。

修真界誰人不識玄鳳君,為了不那麽引人注目,謝望舒随便找了個攤子買了個面具戴上,華宵燈暖,溫黃燈色給赤色衣衫鍍上一層人間煙火色,黑發紅衣仿佛在燈色中透着微光,于是山巅君子成了誤入人間的仙神。

腳步越來越慢,柳歸鴻停在原地,看着那一襲紅衣在人流中漸行漸遠,直到逐漸融化在昏黃燈影之中。

那對黝黑瞳孔中短暫燃起的星火熄滅了。

柳歸鴻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咧出一個有點難看的笑來,他好像真的很可笑,明明是如此卑劣的人,竟然還如此沒有自知之明,妄圖去奢求一寸焰火,暖一暖寒宵。

“發什麽呆呢?怎麽不走了?”

柳歸鴻猛然擡頭,帶着半邊銀質面具的俊逸面容就在他面前,背對着闌珊燈火垂眸看他,燈色給銀器鍍上金色,柔和了仙人的面容,顯得謝望舒此時的神情幾乎是溫柔的,他挽起袖子放在柳歸鴻掌心讓他抓住,領着他穿過湧動人潮。

輪到柳歸鴻被拉得趔趄了,火紅衣袖從掌心滑出來,被謝望舒再次塞進他手中。

“一扭臉人都沒了,現在又一副丢了魂的樣子,被人擠傻了......哎!幹什麽!撒手!!”

被攥的皺巴巴的衣角從少年掌心滑落,柳歸鴻張開雙臂,用力環住紅衣仙師的腰身,臉都埋在他懷裏。

颠沛流離的少年用他最後一點可憐的自尊,緊緊摟住了他的紅塵。

绫羅紅绡蹭過臉頰,像輕柔的撫摸,又像劃過臉頰的桃花,赤色衣衫紅似鳳花,可萦繞在他周身的卻是紫葉碧桃的幽幽暗香。

太好了,柳歸鴻埋在謝望舒懷裏如是想。

有人願意為他停留了。

非年非節,街市卻忽有煙花綻放,焰火照亮了陰沉夜幕,烏雲也識趣散開,露出了明月朗朗照徹九州,衆人皆擡頭仰望夜空,唯有謝望舒低下頭,手指抹過他的眼角,輕聲在他耳邊道。

“怎麽哭了?”

柳歸鴻胡亂抹了把臉,從他懷裏站出來偏開臉:“你看錯了,沒有。”

謝望舒無奈嘆氣,伸手握住少年的手腕帶着他往前走:“除了我還有誰把你當小孩。”

......

謝望舒一直牽他到了回到栖鳳山,山道狹長僅容一人通行,謝望舒便把手背在身後牽他。

夾道草木掃過二人的衣衫,驚起栖息在葉片中的蟲兒,亮起點點螢火,柳歸鴻一路無話,在将要到山道開闊盡頭時突然甩開謝望舒的手,越過他悶頭跑回了飛鴻居。

謝望舒看着他略顯倉惶的背影,剛才牽人的手一瞬間空落落的,竟一時無處安放了。

方才街市回眸,人群中落寞的少年身影一下撞進他眼底,将他記憶中匍匐在血泊裏幼童已經開始模糊的面容再次變得清晰起來,連同他心底那份不忍于憐憫一同喚醒,等他回過神時,少年就已經撲在他懷裏了。

被摟住的一瞬間,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是乾坤山門的千裏紫葉碧桃花,于是他看不見綻放的焰火和明月,只能看見少年模糊的淚眼。

他用兩包糖和一次回頭,牽回來了一個委屈的小孩兒。

謝望舒攏起衣擺走出山道,月光下手腕上的銀色靈紋仿若呼吸般明滅,在灼紅衣衫上映出一片輝明之色,紅花黃葉簌簌而落,栖鳳山陷入了一個靜谧而又熱烈的秋。

那時他們都還不知道,這會是太華最漫長的一個秋天,長到幾乎将所有人的一生都鎖入其中。

......

兩人大概都是在躲着對方,沒多大個山頂,半個月裏進進出出,愣是沒碰上過一次。

當柳歸鴻練完劍後下意識伸手去腰間的荷包裏摸糖卻摸了個空時,他從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很久沒有見到謝望舒了。

刻舟被主人随手挂在樹枝上,滿山的鳳凰木也幾乎落盡了葉,只剩枝頭連綿如山火的火紅鳳凰花。

天氣漸冷,太華深秋。

不知出于什麽心思,他忽然想到了幾月前謝望舒告訴他的,他去過藏經閣。

于是刻舟出鞘,玄衫獵獵,一抹玄影劃過太華上空。

招搖峰。

藏經閣一如既往的門可羅雀,柳歸鴻在門前躊躇了片刻,還是準備上前推門。

可手指觸碰到大門前,裏面的動靜讓他停住了手。

“......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覺得自己還有資格來指責我嗎?”

“鐘靈毓秀?太華君子?哈,翠微君啊翠微君,你不覺得自己像個笑話嗎?”

柳歸鴻指尖蜷縮了一下,去推門的手又垂了回去。

裏面怎麽會是孟摧雪?!

他不是無要事不離蓬萊峰嗎?

孟摧雪的聲音隔着門傳出來,聽起來格外沉悶,甚至有些說不出的陰森:“......你最好現在離開這裏。”

另一人嗤笑出聲,聲音有些失真的扭曲:“怎麽?還在看不起我?孟摧雪!你我現在是一丘之貉!你信不信......”

争吵聲戛然而止,然後就是重物砸在地上的聲音,藏經閣中安靜一瞬,有腳步聲朝着柳歸鴻的方向走來。

柳歸鴻心中一緊,旋身隐匿在隐蔽處,屏住了呼吸。

門被拉開了,先是幾縷黑白相纏的發從門縫逸出,然後是孟摧雪罕見的頂着滿面怒容禦劍離開了招搖峰。

等他走遠了柳歸鴻才走出來,遠遠朝藏經閣裏看了一眼,看到跟孟摧雪對話的那名修士靠在書架上擦嘴角的血,眼神輕蔑又陰鸷的孟摧雪離開的方向看着,嘴裏還不幹不淨的詛咒着。

“他娘的,什麽狗屁君子,真把自己當人了。”

“無所謂,反正遲早他也得......”

後面的聲音柳歸鴻沒聽清,他也沒打算仔細聽,左右不關他事。

他只是想找謝望舒,但明顯人不在這。

謝望舒到底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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