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爛心
第18章 爛心
“謝望舒,我讨厭你的糖。”
柳歸鴻失真的聲音萦繞在謝望舒耳畔,栖鳳山道的風很冷,謝望舒握着兩把劍回到枯桐殿,推開門的瞬間,他又想起藏經閣的門合至一線時,縫隙裏露出的漆黑的眼睛。
那雙再次變得荒蕪的眼睛。
謝望舒将刻舟和紅鸾一同擱在劍架上,打算在太師椅上坐下時,手背被腰間的什麽東西磕了一下,低頭看去,發現是柳歸鴻一同扔過來的那個荷包。
“我讨厭你的糖。”
那荷包被慢慢解開,謝望舒呼吸一滞,心髒抽痛了一下。
那是滿滿當當一包饴糖,柳歸鴻剛剛從山下買回來的。
荷包重重被擱在案上,謝望舒靠在椅背上,擡手疲憊的捂住了眼睛。
藏經閣今天進進出出不少人,柳歸鴻才剛從山下回來,他殺人的時間動機都沒有,怎麽可能是他?可就算什麽都不知道,他謝望舒可是太華玄鳳君,想帶走自己的弟子誰又敢說什麽?
是他......沒有相信柳歸鴻。
他把那個小孩又推回了血泊裏。
咯拉。
兩塊饴糖從倒下的荷包裏撒出來,帶出來一朵支離破碎的紫葉碧桃花,穿堂夜風一吹,花瓣被風揚起,落在謝望舒的發上,順着發絲滑落在地,落入塵泥。
枯坐一夜。
第一縷晨曦照進枯桐殿時,謝望舒動了。
紅衣仙師垂眸看着地上淩落的殘花,其中一片绛紅的花瓣粘在他的靴緣上,像一滴洇在一片雪白中的血。
又像一顆被他踩在腳底的,鮮血淋漓的心。
天光乍洩,衆人未醒之時,一抹紅影如飒沓流星般沖出栖鳳山,直奔滄海峰。
有疑點他就去查,能解決他就去做,他謝望舒從來就不是怕事的人。
他盡快,親自去帶他的小徒弟回家。
......
滄海峰。
六君子齊聚滄瀾殿,上一次他們聚在枯桐殿時還是言笑晏晏,如今卻神色一個比一個凝重。
謝望舒是最後一個到的,呂羲和迎上去拉着他走進殿內,邊走邊跟他囑咐道:“你先別急,此事另有蹊跷,估計跟你那徒弟沒關系,安心。”
謝望舒面色平靜道:“我知道,我相信他。”
二人走進滄瀾殿,昨夜死去的那個修士就被放在大殿正中的地面上,雙目圓睜着怎麽也閉不上,滿身血跡但身上倒是沒什麽傷口,唯一的傷口就是柳歸鴻那當胸一劍,直接捅穿了他的心髒。
“但這不是致命傷。”明煦拿着探測法器站在屍體旁邊,“他死于渾身經脈寸斷。”
“有個修為跟我們差不多的人直接把他的心脈都震碎了,玄鳳的弟子還沒那個能力,不是他。”
明煦随手撥弄了一下法器下的流蘇:“而且,這人身上有邪氣,還是兩種。”
六人聞言神色驟冷。
兩種邪氣,除了他是被邪修所殺的一種,那另一種就只能是他自己身上的。
什麽人身上會有邪氣?
只有邪修自己。
盛招搖皺着眉用刀尖挑起屍體的臉看了看,擡頭對雲隐道:“這人我有印象,太陰山的雜役弟子,這半個月經常去藏經閣,每次都挑了沒什麽人的時間,今天似乎還和孟摧雪起了争執。”
雲隐皺起眉,太陰山弟子魚龍混雜,雜役弟子多之又多,他哪能每個都記住:“我見都沒見過這人,怎麽可能知道他是不是邪修,太陰山但凡我能記住的人肯定沒問題,記不住的另說。”
“沒人懷疑你。”呂羲和抄着手跟謝望舒站在一塊,“現在重要的是得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把那邪修抓出來。”
“邪修一旦開始害人就不會停手了,在再次有人受害之前,必須抓住他。”
“那便從太陰山開始查。”應瀾姍按住跟她瞪眼的雲隐,“畢竟是你山上的人,雖然我們都信你,但總得有個突破口。”
“太陰君,都是為了太華。”
雲隐噤聲片刻,嘆息道:“好吧,別翻我卧房就行。”
衆人商定了對策,打算各自行動時,從頭開始就一直沉默的謝望舒開口了:“還有個問題。”
其餘五人看向他,目露驚訝,但也都停下來聽他要說什麽。
謝望舒看着他們,問道:“我什麽時候能把我徒弟接出來?”
衆人愣住了,現在把柳歸鴻放出來就等于告訴那邪修他們知道是誰動的手,容易打草驚蛇,謝望舒一向知道輕重也不會徇私,怎麽突然問出來這種問題?
明煦躊躇着道:“玄鳳,不是懷疑你的弟子,只是現在放他出來确實是打草驚蛇了,不若先用他來混淆視聽......”
“長生君。”謝望舒打斷他,“你們是想拿我的徒弟做幌子。”
“可我堂堂太華,天下第一宗門,因為區區邪修陷害就将峰主親徒關起來論罪,不是丢了顏面嗎?”
呂羲和沉思片刻後道:“那不如這樣,今日入夜,偷偷把柳歸鴻放出來,你将他帶回栖鳳山暫時藏起來,如何?”
謝望舒搖頭,拒絕了這個提議:“我要他光明正大的回家。”
盛招搖皺着眉上前打算說話,應瀾姍伸手攔住她:“可以,我有辦法。”
“新弟子的開山門試煉,柳歸鴻也參加了。”
“雖然第三試‘判谶文’的期限未至,但若你我開口,提前些日子也沒什麽問題。”
應瀾姍看向謝望舒:“我記得柳歸鴻的‘山河鏡’試煉通過了吧。”
謝望舒點點頭,跟上輩子不同,上輩子玄鳳未曾入鏡,幻境中乾坤山門那片紫葉碧桃林中,柳歸鴻打殺了兩人。
這輩子的柳歸鴻,在山門老樹下揮出了狼狽的劍。
于是時隔多年,他也終于能得到......他自己的谶文了。
“再過幾天,讓他出來吧。”
......
藏經閣。
柳歸鴻蜷縮在藏經閣的門下,緊緊咬着牙忍住眼眶的酸澀,直到口中的血腥氣比藏經閣中的彌漫的血氣更濃重。
深秋的夜很冷,像深海,暗湧的淵流用刺骨的陰冷裹挾了他,又吞沒了他。
眼眶酸澀到極點,柳歸鴻睜着那雙空洞荒蕪的眼,任一滴滿溢的淚水順着眼角劃過臉頰,碎在映照在地面的月光之中,少年緊緊抱着自己,雙手用力攥緊衣裳,将下巴擱在手臂上,仰頭看起了月亮。
他記得,他打算和謝望舒一起,過個中秋的。
藏經閣的邪氣濃重的他看不起東西,下意識揮劍時只知道自己刺穿了什麽,頓時邪氣潰散,他面前躺着死不瞑目的同門,自己身上也占滿了鮮血。
謝望舒懷疑他也是正常的,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那種情況下殺人的不是他。
可柳歸鴻想,自己那麽相信他。
謝望舒怎麽不來問問他?他有沒有什麽話?
腦海中山下的闌珊燈火已經開始模糊了,舌尖曾經嘗過的甜也變成了鮮血的腥苦,他記得今夜是個格外澄澈的滿月,可他仰頭看到的月亮卻被窗框和結界流轉的光割裂成了一片一片,碎了滿天。
圓月才是團圓。
柳歸鴻想扯着嘴角笑一下,抛棄而已,他又不是沒經歷過,他根本沒當回事,可少年的面容在月光下沒有一絲笑意,淚痕一點點爬過臉頰,甚至沒有一絲活氣,慘白的膚,猩紅的唇。
新死的鬼。
僵死許久的黑色瞳孔微微輪動,喚醒了睡去多時的魂魄。
恨。
他應該去恨。
恨世界裝聾作啞,永遠都在無視他,恨謝望舒像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一樣欺騙他,恨他好不容易敞開的心被人當做踐踏他的籌碼......
恨自己怎麽會搭上心,豁出命去相信他?
這是他最擅長的事,也是他一直賴以生存的辦法。
恨意像一顆腐爛的種子,在少年的身體生根發芽,藤蔓與根系死死纏住滴血的心,将所有剛剛結痂的傷口勒到崩裂,又潰敗成腐壞的膿瘡。
“哈。”
等恨意再次充盈心髒後,少年終于笑出來了。
對了,他就應該是這樣,只有這樣他才能繼續活着。
而滿月只在天上,沉默而又悲憫的俯視着他,說不出話。
......
蓬萊峰。
孟摧雪禦劍回到山巅,在翠微居門口踟蹰了許久,最後換了方向,走到蓬萊居前,背倚着樸素的木門席地而坐。
修行中的謝蓬萊緩緩睜開眼,目光在門的方向停了片刻,旋即又阖眸,沉聲開口:“回去吧,在你想通之前,吾不會見你。”
孟摧雪沒直接回答他,他靠在門上仰頭看着月亮,指尖還撥弄着自己那幾縷白發。
等到月隐星稀天光乍洩之時,孟摧雪垂下頭,半張臉都隐在熹微暗光中,輕聲道:“謝蓬萊,我想不通。”
“我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人,為什麽不能說出來?”
“我修的又不是無情道。”
謝蓬萊皺起眉,他從來沒這麽煩躁過,仙人天生無情,孟摧雪對他來說是弟子,是劫難,是一場大雪中的一個意外。
卻絕對不可以是那個身份,也不可能是那個身份。
他千年之前就自封了情竅,修的是不會破的無情道。
第一縷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孟摧雪倚着門不知何時睡着了,謝蓬萊迎着光睜開眼,一雙異瞳透着光像璀璨的兩枚琉璃,他的目光落在緊閉的木門上,久久說不出話。
等到太華從寂靜中醒來,沉默山澗又響起人聲,沉默許久的仙人開口道。
“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