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謝逸扶着子燕走了兩步,發覺對方根本用不上勁兒,他只好蹲下身,示意對方到自己的背上來。
子燕躊躇着,“世子,這恐怕不妥。”
他何德何能,能讓世子這般尊貴的人背着他?他不被人拖在地上扔回無己閣便是最好的了。
可是謝逸卻不由他分說,趁着他身上沒力氣,徑直将人架在了背上,“摟緊我,別怕。”
子燕一下就慌了神,腦子裏一片空白,只能按照指示,雙手抱着謝逸的脖頸,但很快他發覺自己身上的污跡,又覺得髒了世子的衣袍,趕緊松了松手。
“抱緊了,別松開。”謝逸步子很穩,還不忘提醒子燕的小動作。
“哦。”子燕整個人都傻了,無意識地應答着,比在刑架上任人作弄時還要呆愣幾分。
謝逸叫他如何,他便真的如何,一時又用多了力,差點兒沒讓謝逸憋過氣去。
這小子啊,真是個小傻子。
謝逸在心裏暗暗道,臉上卻沒有絲毫不虞,反而露出了幾分溫柔的笑意。
在外頭冷眼旁觀的兩個中庭衛,見謝逸将人背了出去,連同等待的小厮片甲,三人俱是一愣。
中庭衛徑直上前阻攔,這會兒卻不像之前那般做個樣子,連劍都拔了出來,“世子,沒有主人的命令,你不能将他帶出禁室。”
讓世子見一見人,并不算什麽大事,頂多也就小施懲戒,可若讓這個囚徒離開,那恐怕就不是簡單的小懲罰能挨過去的。
眼見就要刀劍相向,片甲立時轉身,張開雙臂用身體擋住了中庭衛的長劍,厲聲斥責:“怎麽着,你們倆還想傷害世子不成?”
“屬下等只是按照主人命令行事,請世子放下人,否則別怪我等不客氣。”那人面無表情,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片甲忍不住回頭去勸謝逸,“世子,咱們人也見到了,明日再去求了侯爺,想來侯爺會饒了他的,實在沒必要同中庭衛過不去啊。”
謝逸輕笑一聲,不以為然,“沒必要也已經過不去了,索性就過不去吧,他傷得太重,今夜我一定要帶走。”
這語氣根本不容置疑,片甲暗自嘆氣,也只能跟着自家世子一路頭鐵到底了。
“那世子帶着人先走,我來攔他們。”片甲應道,打眼往各處一掃,準備尋個趁手的武器。
就在這時,出口的甬道傳來一道男人的質問之聲,“入了禁室,哪個不是血淋淋地出去的?”
這聲音有些許熟悉,謝逸擡眼往轉角處一望,一身黑衣勁裝的男人現身,他的裝束與現場兩名中庭衛并無不同,只是年歲略長些,約莫三十幾歲。
謝逸覺得這人看着面熟,一時想不起名字,倒是片甲先恭敬地稱呼了一聲:“寒山大人。”
哦,謝寒山。
謝逸知道了,這人是中庭衛首領,祖父打小養在家裏的孤兒,同父親叔伯一同長大的,對謝氏忠心耿耿,那年謀逆案為護他逃走被亂箭射殺,屍骨無存。
他也是訓練子燕的主事者之一。
謝寒山向來冷漠,對誰都沒有笑臉,即便是世子謝逸,他也是語氣冷淡,神色冷冽,“世子,你還要帶人走不成?”
他的目光劃過兩名持劍攔人的中庭衛,随後掃了一眼軟趴趴伏在謝逸背上的子燕,最後與謝逸四目直視。
兩名中庭衛像是得了命令,同時收回長劍,默然無語地立在一旁。
謝逸笑了笑,“寒山大人明知故問?”
謝寒山一臉肅然,“世子擅闖已然壞了規矩,還要帶人走,恐怕是行不通的。”
這話說得明白,昏昏沉沉的子燕聽到這會兒才弄清楚,世子今次來見他竟是擅作主張,沒有得到侯爺的首肯。
他不禁擔心,有氣無力地開口:“世子,我、我便待在這兒吧……”
謝逸側頭看他,佯怒道:“廢什麽話,受罰還沒夠麽?竟還有力氣同我言語?”
子燕一聽,只當謝逸真的生氣,不敢再張嘴,乖乖沉默下去。
謝寒山見此情形,眼中閃過一絲驚詫。
謝逸卻不覺有異,回頭對謝寒山道:“行不通,我也要将人帶走,回頭父親責怪下來,我一力承擔便是。”
謝寒山冷漠道:“世子非要護着這人,屬下等便只能得罪了。”
這種威脅的話,若是旁的中庭衛說來,他也就當個笑話聽了,可謝寒山此人,對侯府裏的小輩而言,幾乎算半個長輩叔父。
謝逸不由得想起當年,那個時候謀逆失敗如喪家之犬,被王黨派人明裏暗裏追殺潛逃一月有餘,留在身邊的除了子燕,便只有這位素來吝啬溫柔的黑面閻羅,甚至這人為了護他逃出王黨陷阱慘烈身亡,他連對方的屍骨都沒來得及找回,也不知被王黨如何作踐了。
出神了一瞬,謝逸面上什麽都不顯,他給片甲使了個眼色,帶了些撒嬌的意味,徐徐開口:“大人便當心疼心疼我,我學武不精,在你手底下肯定走不過三招,可若是大人非要攔我,那我拼着性命不要,今夜也是要将人帶出去的。”
謝寒山聽得謝逸這般語氣,臉上閃過一絲怪異,又思及謝逸言下之意,頓時臉色有些難看,“世子,你威脅我?”
“不敢。”謝逸眉目未動,說着不敢的話,那架勢卻分明真敢那麽做,“中庭衛只聽命于謝家家主,今日你聽命于父親,來日你也要聽命于我。我只是同大人讨個商量罷了,你自放我離開,我帶人回去看顧,你去禀告父親,讓他來懲治我,罰我關禁室,我都認了。”
“世子尚且不是家主。”謝寒山冷冷道。
“所以……”謝逸微微一笑,再近一步,聲音幾近魅惑,“大人自去同父親說,說我以未來家主之名命令你,又直往你劍上撞,拿性命威脅你,你不得不從。這般說法,父親只會愈加惱怒于我,不會懲治大人看管不力之罪,大人以為如何?”
謝寒山素來忠誠正直,萬沒有想過這種谄媚蒙蔽之言,一時有些怔愣。
就在這松懈的一瞬,謝逸身旁的小厮片甲瞧準時機,猛地撲上去,将謝寒山整個人攔腰抱住,大喊一聲:“世子,快去!”
片甲雖然不贊同謝逸的做法,可到底是謝逸的親随之人,該出力的時候毫不含糊。
待謝寒山反應過來,已經被片甲禁锢了身軀,他自不能對自家人下狠手,又因片甲亦是習武之人,有一把子力氣,發了狠抱住謝寒山,竟讓他一時掙脫不得。
謝逸便趁這空檔,背着子燕越過謝寒山,匆匆踏上臺階跑了出去。
兩名中庭衛欲追,被謝寒山呵斥住:“罷了,左不過世子是将人帶回自個兒住處,深更半夜不必鬧得阖府不安靜。”
從禁室鐵門被闖,驚動了無己閣的中庭衛,他不帶任何下屬只身前來,便已然是給了謝逸機會。
這一點,謝逸自然也瞧得清楚,因而才與片甲使了個聲東擊西的蠻橫招數,賭的就是謝寒山并不會将他如何,說不得還要放他一馬。
倒是片甲一根筋,将謝寒山抱得緊,好半會兒都不松手,謝寒山沒好氣地拍了他腦袋一下,“你主子都跑遠了,你使勁抱着我,難不成還想留在禁室頂罪不成?”
黑面閻羅從來沒個笑模樣,稍稍冷了臉色,就越發顯得兇殘,片甲吓得渾身一抖,連忙松脫了手,雙腿一軟就要往地上跪去。
他可憐兮兮地向謝寒山求饒:“寒山大人,奴才冒犯了,還望大人不要計較。”還讨好地擠出了一個極其難看的谄媚笑臉。
謝寒山冷哼一聲,略略停頓,又問:“你主子今日是怎麽了,像是變了個人。”
且不說他方才發現謝逸對子燕的态度有所轉變,便是今夜強闖禁室與中庭衛對峙一事,也跟謝逸平日的舉止作為大相徑庭。他們家世子雖然名列上京城十大世家浪蕩子之首,可謝寒山接觸多了,尤其是為了專門訓練子燕,更是實實在在了解過謝逸的脾性。
謝逸向來是個守規矩有主見的,絕不會任意妄為、胡亂發作一通,今日之事,必然有什麽緣由。
說到這個,片甲亦憂心忡忡,連忙不吐不快:“好教寒山大人知道,世子今晚不太平,半夜驚醒後就跟瘋癫了一般,怕是被什麽噩夢吓着了,這才一意孤行要見子燕……”
他偷偷觑了一眼謝寒山的臉色,心知對方是侯爺心腹,若能為世子美言幾句,侯爺也不會對世子太過生氣,于是話頭一轉,又道:“畢竟那子燕同世子形貌相似,世子心慈,見不得這人受罪,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寒山大人也清楚,那刑罰施加于子燕身上,世子瞧着了就跟自己受罰又有何區別?”
謝寒山神色凜然,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後,才道:“世子今日是真瘋了。”
言罷,他就大步走出禁室。
片甲緊跟其身後,眼見着謝寒山往侯爺院子裏去了,他連忙跑回去同謝逸報信。
謝逸背着子燕,小跑回了住處,路上碰見巡邏的侍衛,惹得人詫異不已,想要制止一二,卻又不敢阻攔,只好當作沒看見那般。
一進門,謝逸就将人小心翼翼地放置在自己床上,翻箱倒櫃地找來藥箱,看了幾眼,都是一些珍貴的外傷藥,連忙倒騰出來往子燕身邊送。
“這會子府醫是請不到了,委屈你等上兩個時辰,天便要亮了,到時候我讓片甲去叫大夫來。”謝逸溫聲說道,語氣飽含歉疚之意。
子燕此刻哪兒想得到這些,他從未來過謝逸的卧房,如今進了門,整個人都顯得有些驚惶失措。
本以為世子要将他送回無己閣,連累世子背他一路已覺得受罪不起,沒曾想竟來到了這裏,還躺在了世子的床榻之上。
他連忙撐起身子想爬起來,奈何身上力氣不足,更怕一身血污弄髒了世子的錦被,臉色愈發惶恐。
卻不料,謝逸伸手按住了他的胸膛,柔聲道:“你乖乖躺着,我要解你衣裳了。”
他只好躺得規矩,黑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謝逸,乖巧地連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謝逸眼裏帶了笑意,忽然覺得幼年時的子燕倒是個好脾氣,不像前世那般執拗得像塊硬石頭,無論怎麽問都不肯說半句話,真真是氣人得很。
“要是疼的話,你就出聲,若是覺得害羞,你就跟我眨眨眼。”謝逸忍不住開了個小玩笑,“或者皺個眉頭也行,知道你是個不愛說話的悶葫蘆,也不勉強你。”
子燕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謝逸驚了一下,“怎麽我還沒動手,你就疼了,可是有內傷?”
子燕搖了搖頭,又覺得不妥,補了句:“不疼。”
謝逸便嘴角含笑,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見着子燕如今神情言語,只覺得哪兒哪兒都順眼,心情都暢快了不少。
然而當他緩緩解開子燕的衣衫,終究還是變了臉色。
那縱橫交錯的傷痕,冒着血絲的新鮮傷口,令他臉色發白,整個人都在顫抖。
這還只是胸腹上,其他地方還沒有一一看過,但就看這麽一眼,他便覺得有些受不住了。
他的耳邊仿佛又想起了當年在金光塔底,那些随從們議論紛紛的言語。
“……他在塔裏待了十五年,每日受刑不斷,五官四肢俱殘,目不能視,耳不能聞,口不能言。這等煎熬日複一日,十餘年之久,想想都覺得可怕,他竟也能撐下來。最後那一年,王黨作亂,無暇顧及金光塔,他被遺棄在這裏,應當是活活餓死的。”
活活餓死,一點一點面臨死亡的到來,在暗無天日的幽寒之地,連行刑之人都不來搓磨他,那該是多麽深的絕望啊。
十五年刑罰,是替他受的,一年枯骨,是等他不及。
謝逸的胸口又疼得厲害,說不清是懊悔,還是別的什麽,只覺得剜心也不過如此了。
子燕吓了一跳,“世子,你怎麽,怎麽哭了?”
謝逸摸了一把臉,這才發覺自己淚如雨下,已然泣不成聲,他努力笑了笑,“沒事,我給你上藥。”
“應該會很疼,我得先幫你清洗傷口,你要實在受不住,我便給你哼首小曲兒?”謝逸輕聲哄着子燕,就跟哄個小孩子般,生怕聲音大了就驚着人家。
小厮片甲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這副場景。他那位高高在上從不屈尊動手特愛幹淨甚至有些潔癖的世子,竟然親手幫人上藥,雙手沾滿了血污也渾然不覺,甚至還笑着給人哼曲兒,哼的還是小時候哄孩子睡覺的永川小調。
真是活見鬼了。
片甲進門一個趔趄,差點兒摔了一跤,深深覺得謝寒山那句話實在沒說錯,世子今日是真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