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世子,我來吧。”片甲見不得這位光風霁月的尊貴人兒,做這等清創上藥的細致麻煩活兒,趕着緊就上前去接手。

然而謝逸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手上動作未停,并沒有放手的意思。

片甲便呆呆地立在旁邊,頗有些進退兩難。

好在謝逸又吩咐道:“你瞧着後廚能不能送些熱水來,幫子燕擦擦身子也好,否則這般難受,怕是不好睡。”

連這等細致微末的小事都考慮到了。

片甲頓了頓,打眼掃看了榻上的黑衣少年,到底還是應一聲是,“這個時辰,怕是竈上沒有預備,奴才去問問。”

索性深夜不得走動的規矩也破了,再多走動一回也沒什麽,片甲領命而去。

謝逸扒了子燕身上的衣褲,将那些傷口一一塗抹好傷藥,太深的便用紗布包好,等一切處理完畢,也不知時辰幾何,片甲還沒有回來。

子燕離了禁室歇息下來,只覺得渾身上下哪兒都累,眼皮子重得很,可在謝逸面前,他又不肯睡過去。

他兩三年才能見一回世子,怎能平白讓睡意耽誤了與世子相處?

“困了就別硬撐,眼皮子都掀不開了。”謝逸輕輕用手掌覆蓋住子燕的眼眸,“別怕,我就在這兒,不會讓中庭衛将你帶走的,放心吧。”

他以為子燕擔心自己又要回禁室受刑,便低聲安慰着。

但子燕聽了這話,反而一下清醒過來,放在身側的手指微動,想要扒拉謝逸的手,但到底忍住沒動,只輕輕道:“世子,你遮住我眼睛了。”

連一絲不滿的意味都沒有,乖巧得像是在撒嬌。

謝逸忍不住笑,松開了手,“我不遮着你,你又撐着眼皮不睡覺,這大晚上的,想看什麽啊?”

“看世子。”子燕老實回答,目光灼灼地望着謝逸。

謝逸心頭猛地一跳,說不清什麽情緒,被這少年的眼神看得有些慌,他連忙撇開視線,生硬地轉移話題:“片甲這小子,跑出去半晌也不見回來,莫不是自個兒燒水去了吧?”

話音剛落,房門就被人敲了敲,一聽聲響,便知是沉穩有力的習武之人。

謝逸斂了神色,安撫地拍了拍子燕的肩膀,起身去開門。

門口站着一個面容肅然的黑衣男人,正是方才在禁室相遇的謝寒山,他身後還跟了兩個中庭衛,均是腰持長劍,一臉冷漠。

“世子,侯爺請你去書房。”謝寒山道。

謝逸早料到有這一趟,只是沒想到來得這般快,他還沒來得及幫子燕擦身子,就怕那孩子後半夜睡不舒坦。

回廊轉角處,片甲正艱難地提着一桶熱水疾行而來,見到中庭衛堵住了門,慌張地站住了腳,卻沒留神控住勁兒,水蕩漾而出,灑在了地面上,也濺到了謝寒山的靴子上。

“這、這是怎麽了?”片甲問,沒注意到那濺出來的一片水花。

謝寒山眉頭微動,幾乎微不可察,連看都沒看片甲一眼,只望着謝逸,“世子,請吧。”

謝逸點點頭,瞥了一眼謝寒山身後的兩名中庭衛,“人,你們不能帶走,他要宿在我房裏。”

“他只能呆在無己閣,除了無己閣,哪裏都不能去。”謝寒山拒絕,語氣有些強硬。

謝逸卻是一聲冷笑,“我說他宿在我房裏,便是日後都要宿在我房裏,寒山大人請回吧。”

言罷,他喚了一聲片甲,“你守着他,我去去就回。”

謝逸走得灑脫,沒有再給謝寒山和那倆中庭衛半個眼神,徑直往父親的書房去了,似乎毫不擔心謝寒山等人會強闖。

當然,謝寒山雖然兇神惡煞,但也的确是個斯文人,并沒有強闖世子卧房的行徑,他只是往那屋裏凝視了一瞬,随後就将目光落在了片甲身上。

片甲哪裏受得住中庭衛首領的刻意注視,渾身哆嗦了一下,忙腆着笑臉:“寒山大人,若沒有旁的吩咐,我就先進屋了。”

他提起熱水桶就要往屋裏去,謝寒山突然伸手,攔住了他前進的方向,“片甲小哥,你似乎欠我個交代?”

片甲茫然地啊了一聲,随後又正色,下意識擋在了門前,“世子吩咐了,奴才也只能聽命令行事。”

謝寒山看着他,臉上沒有任何情緒,他只是挪了一下腳,眼神示意對方往下看,片甲順着男人的目光,陡然看到了那淋濕的靴子。

“這……”他意識到是自己弄的,整張臉都紅了,不安地嗫嚅着嘴唇,“是奴才冒犯了,要不……奴才賠您一雙?”

“不必。”謝寒山漠然拒絕,正了正神色,回頭吩咐兩名屬下,“回吧。”

像是從來都沒有說過方才那話一般,三個黑衣男人,轉身就隐沒于無邊的夜色當中。

片甲撫着胸脯,松了一口氣,提着熱水桶進了屋。

床上的子燕沒有睡,他聽到聲響,微微探起身子,見進來的是小厮片甲,眼睑微阖又躺了回去。

整個起伏若是不仔細注意,恐怕根本就分辨不清。

“世子去侯爺書房了,我來給你擦身子。”片甲對謝逸忠心,自然對他吩咐的話也照做不誤。

他扭了一張幹淨帕子放進水桶裏,浸了水伸手去撈,指尖剛一觸碰就猛地縮了回來,手指一下就燙紅了,那騰騰熱氣無不昭示着,“好燙啊,竟是沒注意到燒過頭了。”

“我去打些冷水來,就在咱們院兒,水缸裏儲了些。”片甲說着又起身出門,走到門口突然想起,方才這水濺到了謝寒山的鞋面上,淋濕了一大塊,怕是燙傷了對方的腳。

難怪啊,寒山大人哪裏是想要一雙新靴子,分明是要問罪于自己。

這麽一想,又覺得後背生寒,一股子後怕勁兒從心底竄了出來,他連連又拍胸脯,慶幸最後謝寒山到底是沒計較。

侯府書房在正院,此刻燈火通明,謝闊就坐在書案之後,旁邊有個小厮替他研着磨。

後半夜,四下寂靜無聲,那小厮連呼吸都是收斂的,只聽得見時不時書頁翻過的聲音。謝闊神色專注,看了一會兒,又鋪開一張紙,提起筆蘸了蘸墨汁,意欲寫下幾個字。

謝逸就在這時候進門,書房門開着,他徑直就走了進來,“父親。”

謝闊眉不動眼不擡,仿佛沒聽見這道聲音,徐徐落筆完成後,才看了一眼進門的謝逸,“你來了。”

沒有任何喜怒之色,好似平常見面的一聲問候。

但對謝逸而言,卻是相隔十數年的重逢,他幾乎在那一瞬間快要落下淚來,卻發覺眼眶酸澀得難受,沒有淚了。

在他印象中,父親是個不茍言笑的人,跟謝寒山的冷漠不一樣,那是一種完全看不出情緒的淡然,永遠端着一副嚴肅穩重的模樣。就連那年謀逆案發,王黨帶着京畿衛沖進府中捉拿,厲聲呵斥之下,父親亦是這般在書案前寫字,寫完了才說一句:“走吧。”

“是。”謝逸應了聲,走近前些。

謝闊緩緩看了謝逸兩眼,只見對方披頭散發衣衫不整,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甚至衣角還沾了些許血污。

他的語氣便愈發和緩了些,“聽說你近日噩夢不斷,可是覺得難受?不若明日請大夫看看,好生調養一番吧。”

“謝父親關心,兒子并無大礙。”謝逸接過那小厮的活,親手替父親研起磨來。

謝闊點點頭,“既然無礙,那便是最好了,我瞧着你深夜出門,也不多披件衣裳,回頭被你大哥知道,又要念叨半日。”

謝逸這才注意到,自己這番模樣活像個犯了事的逃犯,确實顯得有些不妥,他連忙告了罪,“兒子失禮了。”

謝闊嘆了口氣,口吻帶了幾分隐約的責備,“子燕的事,怎麽連聲招呼都不打?大半夜鬧得府裏不安靜,幸而知遠的院子離得遠些,否則吵了你大哥好不容易的覺,你便自個兒愧疚去吧。”

“沒來得及,還請父親寬恕。”謝逸又是一番告罪。

謝闊卻突然定睛,目光盯着謝逸,眼裏帶了幾分探尋,“你今夜有些不同,沒個頤指氣使的折騰勁兒,到底怎麽了?”

謝逸暗自苦笑,到底是經歷了家破人亡卧薪嘗膽的十數年,如何還能真跟十八歲的自己一樣天真爛漫?平白長了一副年輕的身子,可這內裏的靈魂,早就垂垂老矣,已然死過一回了。

“沒怎麽,就是突然醒悟了,明白了一些道理。”謝逸不敢說前世的事,怕旁人真當他瘋魔了,只好籠統揭過。

謝闊卻不肯輕易放過,只問:“什麽道理,竟能讓你幡然醒悟,活像變了個人似的?”

“哪有那般嚴重,我平時也不頤指氣使,何來幡然醒悟?”謝逸嘴角一彎,避開這話題,臉上露出幾分淡淡的笑意,略有一絲讨好的意味,“父親,我今夜前來,是有一事相求。”

“什麽事?”謝闊打量着謝逸的神情。

謝逸面不改色,“我想子燕以後就跟着我身邊,不必再待在無己閣了。”

“怎麽會這麽想?”謝闊稍有些驚訝,但面上不顯。

“既然他是我的影奴,必要學我習性為我而活,成日關在無己閣,又能了解我幾分?不若跟在我身邊,總能更像我一些。”謝逸說得義正嚴辭,着實讓人分不清真假。

謝闊不動聲色,“你可知,他日日都想逃出家去,無己閣尚且關不住他,你那院子……”

“父親,”謝逸忽然打斷了謝闊的話,“我擔保他不會逃,若是逃了,我便不要這個影奴也罷。”

“你說不要,便不要麽?”謝闊的聲音冷了幾分,“你何時這般在意他了?一個影奴,養在家裏的替死鬼罷了,值得你廢那麽多心思?你帶他到身邊,莫不是想幫他逃了中庭衛的訓練與掌控?少衡,心慈手軟是大忌,今日你放了他,回頭他在你身後背刺你一刀,你哭都來不及。”

“子燕不會的。”謝逸不能忤逆父親,但就這一點,他無比确定,“子燕不會背叛我。”

謝闊見說不通,便也不再費口舌,只用筆尖輕輕舔着墨,像是在思索着什麽。

他心知這個兒子表面纨绔,但內心是個有主見的,認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索性一個小影奴罷了,就算是逃了,讓謝寒山帶人抓回來便是。

那麽個小東西,本事不大心卻野,逃了三四回,又有哪回逃出永川謝氏的手掌心了?就讓這小子撞回南牆,也該知道疼,懂得回頭是岸了。

“行吧,既然你這般說了,我也不為難他。”謝闊終是打定了主意,“不過你既然在我跟前許了諾,若是哪日他逃了,就別怪我找你兌現。”

謝逸就知道父親不會輕易答應,背後必然有什麽條件,他只問:“父親要我做什麽?”

“你年紀不小了,是該議親了。”說到這,謝闊素來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點狡黠的笑意,謝逸心裏一咯噔,突然想起了什麽。

果不其然,謝闊繼續道:“還是之前說的那姑娘,去年便私下問過荀家,偏生你使性子不同意,那荀家小姐知書達理,又生得婉秀明麗,如何配不上你?”

“父親,這是兩回事。”謝逸無奈道。

謝闊冷哼一聲,“都是你的事,如何算得兩回?”

謝逸有些頭疼,從陳年往事中翻出一段久違的記憶,他揉了揉太陽穴,頗為心累地解釋:“荀小姐跟我差着輩兒呢,算起來我得叫她一聲大侄女。”

“知遠尚無子嗣,你哪兒來的大侄女?”謝闊盯着他,不容他辯解掙脫,只道:“也罷,你要是不答應,子燕還是交給寒山帶着……”

“別。”謝逸一聽就急了,連忙道,“父親,我應下便是。可若子燕好生在我身邊待着,這議親之言便做不得數,別平白耽誤了人家姑娘。”

謝闊哪聽這些,心思得逞,語氣也溫柔了許多,“那兩日後,你大姐夫家的春日宴,記得去。”

提起大姐夫,謝逸心神一凜,想起了前世的謀逆案。

那會子萬事俱備,與陛下在宮中裏應外合,幾乎勝券在握只待一朝發作扳倒王黨肅清朝堂,卻沒想到被王黨率先堪破,來了個甕中捉鼈,生生逼得他們永川謝氏背上謀逆罪舉族覆滅。而這其中的關鍵人物,便有他的大姐夫,這是後來為了翻案,他花了好些心思才查到的。

“知道了,我一定去。”謝逸應下,想着上天既然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那麽這輩子他唯一要做的,只有兩件事。

讓謝家不再走上前世覆滅的老路,以及,待子燕好。

不,不對,是待子燕一千個一萬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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