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那主仆二人一走,子燕就來到了假山前,找到了謝逸同荀憲兩人,“世子,你來了。”

謝逸神色不明地看着子燕,子燕有些無措,他低了低頭,用手捂住了臉,“面巾……面巾掉了。”

荀憲忍不住笑道:“這何止是面巾掉了啊?好小子,你是連你主子的底褲都扒了啊。”

“沒,我沒有。”子燕不由得将頭低得更深。

謝逸撥開子燕捂臉的手,“沒什麽,掉了就掉了吧,擡起頭來,別怕。”

他的語氣很溫柔,沒有一絲一毫責怪的意思,哪怕是對方頂着自己的名頭,将斷袖的事同相親對象好一陣宣揚,也抵不過此刻終于找到子燕的慶幸。

“我是不是說錯話了?”子燕擡起頭來,眼裏透出些許惶恐。

謝逸自然看清了,他知道這個人甚少有情緒外露的時候,這樣慌亂無措的小眼神,還真是頭一次瞧見。

“沒有。”謝逸安慰道,還輕輕揉了一把子燕的腦袋,“怎麽知道我們在這兒?”

“我聽見了。”子燕如實回答。

“哇,你真厲害。”謝逸誇人的話簡直不要錢,俨然把人當成了一個小孩。

在一旁看了半會兒的荀憲,聽到這忍不住又笑出了聲,“少衡啊,我算是看出來了,在嫂夫人面前,你可真是毫無原則。”

謝逸皺眉,問荀憲:“你說什麽?”

荀憲只當對方羞惱了,非但沒有住嘴,反而繼續笑道:“這不,一時半刻都離不得,成日在府裏膩歪還不夠,連出門赴宴都要扮作侍衛帶在身旁,一找不見就急得跟什麽似的,難道我說你毫無原則,還有說錯不成?”

謝逸沉着聲音,“你叫他什麽?”

“嫂夫人啊。”荀憲突然意識到,“哎喲,你介意這個啊,行吧,我以後不當面叫,也不在外頭叫,免得給你們倆添麻煩。”

“我看你這張嘴,真是不想要了。”謝逸冷冷說了一句,“以後不許胡說八道。”

“知道了。”荀憲回答得很不過心,畢竟謝逸也沒否認,看來只是面上不好意思罷了,指不定心裏如何開心呢。

荀憲心想,他還不了解謝少衡了?好歹一塊兒長大,鹦鹉一起養,蛐蛐兒一塊鬥,這臭小子就是個嘴硬好面子的主兒,當面不承認,背地裏早就親親我我,說不得還一口一個小心肝地叫呢。

哎,男人啊,都是一個樣。

“少衡,別說兄弟我沒提醒你,今天這事吧,我幫不了你的。”荀憲看了一出忍俊不禁的出櫃大戲,兩邊都是親,往哪兒站都不合适,只能道,“我那大侄女是個有主意的,這回在你這碰了壁,回頭肯定得跟家裏人說。你知道的,我上頭十一個哥哥,荀家一大家子人,找你麻煩倒不至于,就是斷袖這事吧……”

謝逸自然清楚,荀家是天下文人的典範,多少讀書人趨之若鹜,那嘴皮子筆杆子都不是虛的。

這回荀清韻把子燕認作了自己,還說明了斷袖之言,日後恐怕會傳得滿城風雨,荀家可不會幫你遮掩,自然有什麽說什麽,反正這也是你自己親口所言。

“要不,你帶上子燕,同我去找我爹好好分說,興許他老人家會……”荀憲提議道。

謝逸直接打斷了荀憲的話,“我去說什麽?說這只是一場誤會,我并非斷袖,還看上你大侄女了?”

“倒也不至于什麽看不看上的。”荀憲這話有些虛。

謝逸卻不以為然,“茲要就今日這事,我踏入你荀家的門,瞧着荀太傅會不會拿我當孫女婿?否則我再去如何分說,都是無用之功,難不成還要拒絕荀小姐第二次?只怕荀侍郎拿着掃帚将我打出門去,沒得這麽欺辱姑娘臉面的。”

“可是……”荀憲想了想,終究還是咽下那些話,“我也是為你好。”

謝逸笑了一聲,“呵,荀懷章,你可別把我往坑裏帶,好不容易子燕幫我拒了這門親,就算傳出斷袖之言又如何,省得以後再有這樣的麻煩事。”

“我哪兒是把你往坑裏帶?”荀憲簡直百口莫辯,“我又不是真的想當你長輩,只是覺得……”

他看了一眼子燕,嘆了口氣,“行吧,你這事,我就不多說了,反正你自己有主意。”

謝逸點點頭,一門心思只在子燕濕淋淋的衣物上,心念一轉,便道:“我先帶子燕回府,勞煩你去靜頤軒同我長姐、三弟說一聲。”

“你妹妹的事,你不留下來盯着?”荀憲問。

“有長姐和嬸母在,還有三郎跟着,阿芙必然不會受什麽委屈,他們也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謝逸知道自己留不留下來,都不會改變事實半分,如今可不是謀逆案發形如敗家之犬的時候,永川謝氏不管在朝堂上,還是在世家中,都是能一言九鼎的。

那王家再嚣張,再仗着王太後和天家的勢,還能平白害了謝家小姐全身而退的?想都別想。

就長姐那個潑辣性子,不把這事掰扯清楚,不将罪魁禍首扒下一層皮來,她是不可能輕易收手的,說不得還要将上京城鬧翻了天,讓衆人都瞧瞧欺負謝氏女的下場。

若換做了他來處置這件事,恐怕做不到長姐那般無所顧忌,畢竟男子的想法終歸與女子不同,所以留下來也不過是壓個陣而已,連忙都未必能幫上。

帶着子燕和片甲,謝逸先用了一輛馬車回府,一路上子燕都有些沉默,他身上濕淋淋的,愈發顯得整個人身形單薄。

本來子燕就比謝逸瘦些,外加這人受了傷沒好,這會兒窩在一輛馬車裏,謝逸仿佛又聞到了一股子血腥味。

“世子,你罰我吧。”沉默了許久,子燕還是開了口。

方才他就聽到荀憲同謝逸說的話,知道今日他在那位姑娘面前說錯了話,想來斷袖肯定不是什麽好詞,他就這麽堂而皇之地說出去,肯定會給世子帶來麻煩。

可是那姑娘一直糾纏他,還一直跟他說話,将他認作世子,他否認了多次,對方也不當一回事,甚至還惱羞成怒。

“我罰你做什麽?”謝逸其實有些懊惱,出門的時候真該聽片甲的建議,随身帶上一套幹淨衣服備用,如今子燕落了水,竟沒有可以換的衣裳,讓人白白多挨些寒意,他心裏有些心疼。

“我做錯了事,該受罰的。”子燕認真道。

謝逸便看着他,淡笑着問:“你做錯了什麽事?”

“我……”子燕垂着眼眸,“我給世子添麻煩了,被很多人看到了,還……”

“還有什麽?”謝逸饒有興趣地問。

“還跟別的女子說話,說了不該說的話。”子燕一字一句地分析。

語熄铮厘.

“跟人說話怎麽了?我方才不是告訴過你,你沒錯的麽?”謝逸拍了拍子燕的手,“別放在心上,你跟誰說話都沒關系。”

“可是……”子燕輕輕看了一眼謝逸,随後又很快垂眸,“世子曾說過,斷袖就是兩個男人在一起,容不下別的女人,我不該同那女子說話的。”

“你……”謝逸一時無語,怔愣半晌,才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你可真是……”

說不清是嘆息,還是別的,他眼裏的笑意更深,“怎麽非要拉着我往那斷袖的路上去啊,就這麽想跟我在一起?”

子燕默然不語,謝逸見他不說話,整個人乖順得很,忍不住伸手點了點少年的額頭,“想什麽呢,傻小子,我不會罰你的,反倒要感謝你,謝謝你危機時刻救了阿芙。”

“是我應該做的。”子燕輕輕說了一句,面上無波無瀾,看不出什麽情緒。

外頭片甲提醒,永川侯府到了。

謝逸帶着子燕下車進門,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兒,讓片甲去提了熱水來,讓子燕好生洗漱一番,又飲了姜湯去寒氣,再把人押在床上,親自替子燕上藥。

“姜湯要喝完,別以為我沒看見,碗裏還剩好大一口。”謝逸板着臉督促。

子燕只好又端起小幾上的碗,暗自吸了一口氣,屏息将那黑乎乎的濃姜湯灌進了胃裏。

“就這麽不愛喝?”謝逸見少年的架勢,雖然很順從,但明顯是不大樂意。

子燕擱下碗,默默說了一句:“世子也不愛喝。”

“喲,你怎麽知道我不愛喝?”謝逸故意笑道。

子燕眨了眨眼,眼裏透出疑惑,難道中庭衛的消息又給錯了?世子竟然愛喝姜湯的麽,那他以後豈不是天天都得喝?

“算了,不逗你了。”謝逸說了實話,“我也不愛喝,你莫擔憂。”

“哦。”子燕那一聲應得,聽起來沒什麽情緒,卻暗藏了一絲小小的欣喜。

“今日出門可有覺得開心?”謝逸給子燕上着藥,示意對方轉過身去,他準備看看背上的傷口,“咦,這是新傷麽?”

子燕渾身一下就繃緊了,“世子……”

謝逸立時正色,“你除了救阿芙,還遇到什麽?”

子燕老實回答:“我看見了金吾衛,還有骁騎衛。”

“在白家?”

“是。”

謝逸神色有些凝重,他覺得不太對勁,金吾衛是随侍天子的近衛,誠如謝侯府的中庭衛,除了明面上那些挂職的人,暗地裏還有一批,都是暗中保護主家性命,輕易不得現身,時常隐匿在主人所到之處。

既然金吾衛出現在白家,那必然意味着,天子也曾到訪春日宴,可是他怎會輕易出宮,又來白家做什麽呢?

“還有骁騎衛?”謝逸又問。

子燕點了點頭,将在曉風殘月石見到的場景都說給謝逸聽,謝逸思索之餘,又忍不住埋怨:“你還敢去偷聽打探,若是被那金吾衛逮住,可知道下場如何?他們可不是謝寒山,會顧慮到不傷你性命,直接将你弄死是最直接的做法,下次別這麽冒險了。”

“是。”子燕應下,但想了想,還是說,“世子放心,我不會被他們逮住的。”

“是啊,你厲害着呢,都能在金吾衛的眼皮子底下潛伏偷聽,是不是還想要我誇你做得真棒?”謝逸沒好氣地敲子燕的腦袋瓜子,“長點兒心吧。”

“哦,好。”子燕不說話了。

謝逸指了指少年背上的那道新傷,“這兒,又是怎麽回事?你還去哪兒了?”

子燕沉默了一下,“我本來是去找世子,可走到了一個偏僻小院,然後看到有骁騎衛把守……”

“所以你又潛進去了?”

“嗯。”

“被人發現了?”

“差點兒。”

謝逸真想給子燕來一掌,自己就跟三郎分神的功夫,這小子倒是仗着從小受訓于中庭衛的敏銳,把白家那些暗地裏的龌蹉都翻了個遍。本來他還想去收集些線索,結果沒想到,子燕這小子早就幫他做完了。

他也不知該罵這人擅作主張,還是該謝他心細如發,只能嘆出一口氣。

子燕心中忐忑,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還是又給世子添麻煩了,連忙解釋道:“他們沒發現我,骁騎衛那些人我都能制服的,只是不小心受了一點傷。”

謝逸自然不信,“你才多大啊,你知不知道王家的府衛有多兇殘?便是正經的中庭衛,同他們交手也只有兩敗俱傷。”

這話并不算假,畢竟前世謝寒山曾傾阖府中庭衛之力,協助他潛逃一月有餘,背後追殺捉拿他們的,除了明面上的京畿衛禁軍,就是王家掌控的兩支府衛,骁騎衛和豹騎衛。自然,最後的結果也很清楚明了,中庭衛全軍覆沒,謝寒山慘死,只剩下一個子燕陪着他,最後又回到了上京城。

那一夜,那一壺摻了毒的仙人醉,他本是要回來送死,做一個了斷的。卻沒想到,最後掙紮了十六年,到底扳倒了王公一黨,為謝氏一族翻了案。

“世子,我……”子燕的聲音有些低,但仍然倔強,“我可以的,你相信我。”

謝逸冷呵一聲,“你要是可以,那逃了這麽多年,怎麽還是被謝寒山抓回來了?”

話音一落,子燕的臉色有些發白,只是背對着謝逸,不曾讓人看清楚。

“別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我只盼着你好好的,一輩子都好好的,知道嗎?”謝逸生了悶氣,便不再說話了,他默默給子燕的傷口塗藥,然後纏上紗布,最後又替人穿好衣裳。

子燕想要自己來,謝逸卻瞪了他一眼,硬是不許,非得親自幫忙不可,“你受了傷,不許同我犟。”

“世子,穿衣不妨礙。”子燕默默道。

謝逸冷哼一聲,“我說你不可以,你就是不可以。”

子燕只能罷手,享受來自世子的特殊服務,只是折騰了半晌,謝逸也是個四肢不勤的,生來就是被人伺候長大,連簪個頭發都不會,最後竟沒把中庭衛的衣飾理清楚,偏偏又梗着脖子要服侍人,臨到最後還是子燕自個兒動了手。

“世子,下回還是我自己來吧。”子燕遲疑地說道。

謝逸又是一聲冷哼,別着嘴角,一臉的不樂意,片刻後,甕聲甕氣地回答:“知道了。”

兩人無聲相對許久,子燕也不敢再開口,只偷偷瞧謝逸的臉色,還不敢讓對方發現,暗自想着若是世子喜歡替他穿衣,他以後便由着世子吧。

好在片甲進來送了一餐飯,才堪堪打破了僵局。

謝逸問片甲:“三郎他們回來了麽?”

“沒,只是遣了人回來同侯爺回話,奴才打聽到約莫是大姑奶奶跟王家鬧起來了,二小姐尚在白家養着,不輕易動身,估計得晚上才能回。”

謝逸點點頭,看了一眼子燕,“你救阿芙的時候,可曾看到旁人?”

子燕想了想,“聽到兩個女子的聲音,沒看到正臉。”

謝逸心下明了,吃了一口菜,又問:“你跟去那地方,可是靜頤軒?”

子燕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謝逸在問什麽,于是搖頭,“我不知道。”

謝逸沒再問,沉默着給子燕盛了一碗湯,又給自己盛了一碗,兩人無言喝着,過了會兒,子燕主動開口:“我看見了王夫人,還有白伯爺……”

“他倆?”謝逸皺眉。

子燕點頭:“嗯,他們在說話,吵得很厲害,我只聽了一兩句,說什麽五郎是你兒子,他不能跟白家姑娘訂親,他們是親兄妹……”

謝逸拿着湯匙的手一下就頓住了。

他想起荀憲同他說的話,說他小厮元寶遠遠聽到白家丫頭跟王绛說什麽有了,而如今王夫人又跟白伯爺說親兄妹,這背後不管是多麽難堪的污糟事,其中王白兩家的聯系,卻一下都清楚了。

只要有王五郎王绛在,他們兩家就不可能翻臉,利益已然綁在了一處,而且王绛還是王公唯一的嫡子。只是王公知道這一樁事麽,他能容忍不是親子的王绛繼承王家的一切,成為曲梁王氏的當家人?

謝逸擱了湯匙,習慣性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他回憶起前世,在王公專政朝堂的三十餘年裏,王绛都不曾有所作為,反倒是那四個庶子或養子,受到了格外的重用,只是後來被他挑撥離間,最後也曾對王必簡倒戈相向。

但這也說不清楚,前世他從未懷疑過王绛不是王必簡的親子,甚至不知道他尚公主之前,還曾有過白家這麽一段插曲。

謝逸思索片刻,将片甲叫到近旁,“你去找一下謝寒山,讓他将王夫人與白伯爺的事轉告給長姐,長姐知道該怎麽做。”

無論王公是心知肚明而默認,還是毫不知情被隐瞞,只要此事鬧在了臺面上,議論在大庭廣衆之間,那王白兩家必然反目成仇。沒有人能容忍陰私暴露在陽光之下,而為政者,更要考慮良多。

畢竟臉面這種東西,輕易是不能舍下的。

片甲應是出去,謝逸的目光又落在了子燕的臉上,逡巡片刻,“所以,你還是被發現了?”

子燕搖了搖頭,“他們察覺有外人,但沒發現是我,我只聽了一兩句,就趕緊離開了。”

“傷是怎麽受的?”謝逸看過那傷口,極細長又深,是利器所為。

“是金吾衛的柳葉刀。”子燕如實說道,“他們發現了金吾衛,我離開的時候,不小心擦了一下。”

柳葉刀算是一種暗器,非常鋒利,是金吾衛特有的,王家既然見到了柳葉刀,必然知道金吾衛的行蹤,看來這一檔子事,還有不少人插手了。

到這一刻,謝逸聽完了子燕探聽的全貌,終于信了對方那句我可以的話。

這人啊,年紀輕輕竟然能在金吾衛和骁騎衛的眼皮子底下潛伏,這番能力早已不是普通的中庭衛能夠比拟的。

“既然你有這番本事,那逃出中庭衛的掌控,想來也不算難事了。”謝逸打量着少年的神色,在對方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情緒,但他還是問出了心中疑惑,“為何這十年間,你逃了四五回,竟沒有一次逃出去,每次都被謝寒山抓了回來?”

其實在之前子燕承認自己不想離開謝家的時候,他就有所懷疑,只是沒想到那麽深去。如今,謝逸似乎已經觸及到了答案的邊緣。

他望着子燕沉默而乖巧的臉,徐徐問道:“你說你不想離開謝家,那又為何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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