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如果一個稱謂習慣還不夠佐證的話, 那他之前感受到的諸多違和呢?那些與十二歲少年并不相符合的成熟穩重,那幾句對他與子燕未來猶如預兆般的勸言,無一處不昭示着這位少年天子的不同尋常。
只是若非他重生一回, 恐怕也會同聶夷中那般, 根本察覺不出半分, 只當少年天子只是早慧罷了。
更重要的是,前世的聶夷中是謝逸帶到皇帝面前的。
那個時候皇帝并不信任對方, 甚至在他耳邊說過幾次懷疑的話,若非謝逸将先帝對聶夷中的安排說出來, 皇帝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對聶夷中交心。
其實這事, 也是聶夷中自己對謝逸說的。事實上, 年輕有為的華陰聶氏嫡長子,十六歲便縱橫沙場戰功赫赫,是朝中前途無量的新貴, 同時對君上也忠心耿耿。他不但無罪,反而有功, 亦是當時唯一能當朝怒怼內閣首輔王必簡, 将其氣得閉門謝客一月有餘的人。
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 聶夷中是陛下最忠實的擁趸, 按理說, 這樣的人應該受到先帝的提拔重用。但可惜,生不逢時。
那時候先帝病重, 苦撐幾年已至強弩之末,政權旁落被王必簡挾持, 而唯一的皇子還在襁褓之中, 亦是王家的血脈出生, 先帝預料到有朝一日終究會淪落到王黨專政的地步, 到那時鋒芒畢露的聶夷中必然會被第一個除掉。
畢竟華陰聶氏只是一朝新貴,又是武将出身,他沒有任何幫手,上京城這些世家,個個都想從皇權下撕扯到一塊肉吃,與王必簡并無二致,只是過分與不過分的區別罷了。
在先帝眼裏,他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聶夷中,而他的全部籌碼也壓在了聶夷中身上。為了挽救這個大廈将傾的王朝,他在自己彌留之際做了他能做的所有安排。為了以後幼帝即位能夠與王黨抗衡,他埋下了聶夷中這步暗棋,這是幼帝長成後最忠心耿耿的下屬。
同時,他還任由世家瓜分皇權,上京十六府衛就是從那時候分裂開的,除卻王家之外的其餘世家實力因此得到壯大,與王黨分庭抗禮,從而維持了相對平穩的局面,為幼帝提供了十餘年安穩長大的寶貴時間。
當年先帝瀕死之時,親手下達的最後一道诏書,就是給聶夷中定罪,斥責其嚣張跋扈敗壞朝綱,甚至拿了一堆子虛烏有根本經不起推敲的證據,給對方扣上了一項意圖叛國的滔天大罪,最後将人發配到漠北荒原,令其鎮守北境,永世不得回京。
這份诏書一出,震驚天下。
因為才不到三個月前,聶夷中剛剛平定了一場邊關叛亂回京,身上的傷都沒有痊愈,太醫院還日日派人去聶将軍府上。明眼人都知道,說聶夷中嚣張跋扈可以,說他敗壞朝綱也行,但說什麽意圖叛國,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周邊鄰國虎視眈眈,聶夷中連年帶兵打仗,從沒有個停歇的時候。當朝幾代都重文輕武,文才滿地跑,誰都能吟幾首酸詩,武将卻大都平庸,甚至好些還是世家公子帶兵,能不能打勝仗暫且不提,說不得連兵法都不懂,紙上談兵都不會。
幾十年間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常勝将軍,卻被皇帝老兒流放漠北,盡管還領着北境邊軍,可那些兵三分之一都是流放的罪犯,根本算不得正規軍。當時不少人都罵先帝昏聩,只當他是病糊塗了,就連一向狡猾奸詐的老狐貍王必簡都被蒙騙了過去。
可誰知道呢,先帝一生崇尚無為而治,短短不到四十載人生,并無任何豐功偉績,甚至還養出了王黨這麽一個大禍害,然而臨到最後,就是這個平庸無為在史書上留不下濃墨重彩的短命皇帝,在風雨飄搖的絕境之中,給新朝留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
北境游牧強敵連年來犯,若不是聶夷中鎮壓,恐怕國土已然失了大半。先帝此舉一石三鳥,保北境安穩,為幼帝留下倚仗,護聶夷中性命。只是他自己,卻要背上昏君的罵名,若來日不能翻案,他便要遺臭萬年,史書上永遠寫着“偏信王黨,戕害良将”八個大字。
這一個秘密,謝逸前世得知時,便深受震撼,如今再想起亦感到唏噓不已。
謝逸記得,聶夷中直到前世他死時,都獨身一人終身未婚。
他有一回閑聊也談及過此事,說聶将軍你在漠北也就算了,回了上京城,怎麽也不找個好姑娘成親?那時候聶夷中還不到知天命的年紀,若想娶一房妻室,只怕上京城排着隊都有人嫁。
但聶夷中只是笑了笑,搖了搖頭說,大半輩子都在漠北過了,習慣了,一輩子就這麽過吧。
那會兒那人的表情,謝逸到現在都記得,那是一種極度平靜又極度孤獨的狀态。
等謝逸多問兩句,聶夷中就反問,你怎麽不成親?直接将謝逸堵了回去。
聶夷中領着先帝密诏駐守在漠北,然而那份密诏,連個證明都沒有。若不是謝逸有次同聶夷中喝酒,多嘴問了一句,恐怕這輩子他都不會知道,原來這個看似只會喊打喊殺的男人,還有這般柔情而隐忍的一面。
那會兒酒過三巡,謝逸問聶夷中,當年我孤身一人去找你,說是要反王黨護國君,但空口無憑,你怎麽連多問一句都沒有,直接就答應了?
聶夷中沉默許久,這才說起先帝駕崩那一年,他在先帝床前應下的承諾。他說,他在漠北守了二十年,就是為了等上京城來一個人。那個時候,不論來的是謝侯世子,還是別的什麽人,只要是效忠于陛下,與王黨作對的,他都會答應。
因為那是他答應先帝的,他要護着陛下,永遠地護着陛下。
這是他這輩子唯一的秘密,他說他這一輩子都沒跟任何人說過,除了這一次。先帝死了,能維持這個秘密的,就只有他自己。
謝逸聽了很好奇,就問:“那時候都那樣了,先帝給你許了什麽好處,讓你死心塌地地守了二十幾年?”
聶夷中聞言沒有說話,他只是揚起頭,望着夜空中漫天的星辰。那一刻謝逸沒有看清男人的神情,因為夜色掩蓋了一切,他只覺得聶夷中似乎在回憶。
然而到最後,聶夷中卻輕輕說了一句,“沒有。”
他說:“先帝就問了我一句話,我就答應了。那一天先帝統共跟我就說了兩句話,就只有兩句話,後來我就離開了,再也沒有見過先帝。”
謝逸當時更不解了,他問:“只是一句話,就把兵權交到你手上,先帝為何這般信你?”
聶夷中笑了笑,猛喝了一口酒才說話:“就憑我現在跟你坐在一起。”
是啊,幾十年如一日的守望與等待,忠誠與初心從未變過,又怎麽能夠不信任呢?
這一刻,謝逸毫無理由地想起了子燕,想起了前世子燕在金光塔下等待的那十六年。他忽然理解了先帝的信任,和聶夷中的堅守與承諾。
他想,或許前世沒有他,皇帝有聶夷中的鼎力相助,想來覆滅王黨也是遲早的事。
畢竟沒有一個謝少衡,還有旁的人,再沒有旁的人,還有聶夷中,總有人要與禍亂朝綱的王黨作對。
但那絕對不是天子才僅十二歲的現在。
因為太早了,更因為一個被禁锢在皇宮之內,先帝駕崩時還在襁褓中的嬰孩,根本不會料到聶夷中的罪行,只是先帝的一個幌子。便是這些世家們,個個都以為聶夷中對先帝心懷怨恨,在漠北飽受戰亂寒冷之苦時,只怕恨不得王朝覆滅才好。
而作為一國之君,他又怎麽可能铤而走險,在如此小的年紀就去跟聶夷中聯系?他身受王黨掣肘,沒有萬全的把握,只會蟄伏。
除非他知道先帝的安排,知道聶夷中其實是他的人。
而據謝逸所知,皇帝是根本不知道真相的,因為這個秘密是前世謝逸為了消除皇帝對聶夷中的疑心才說出口的。
這才是謝逸判斷少年天子不對勁的根本原因。
他利用了聶夷中對先帝的承諾,率先找到對方,與對方結盟。他知道當年真相的唯一可能,那就是他也經歷了前世,自然一切都能解釋通了。
一個盡管只有十二歲的少年天子,他的靈魂卻經歷了幾十歲的漫長人生,早已不是一個幼稚孩童,自然能耍些手段在王必簡面前占到些便宜。
再有聶夷中的相助,只怕王黨讨不到什麽好去。畢竟如今的王黨,還不像後來那樣只手遮天,多多少少都有許多顧忌,這對皇帝而言,算是一個不小的優勢。
謝逸在影壁之前駐足許久,久到他忘了時間,連片甲的問候也聽不見似的。他的心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只覺得不知哪處松了一塊兒,也變得更為柔軟了些。
重新開始的不只是自己,還有皇帝,那他們謝氏一族的命運,會被扭轉的吧。
謝逸長嘆一聲,擡步往前走,轉過影壁,那燈火通明的中庭,正堂廊下轉去後院的角門處,在屋牆陰影之中,正站着一個黑衣男人。
他默默地站在那裏,遠遠地望着影壁處,随後與謝逸的目光相觸,緊接着迎了上來。
某一瞬,謝逸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一個生死抉擇的夜晚,那個男人從外面走了進來,對他說,世子,大門打開了。
待仔細一瞧,謝逸才發覺,眼前人還沒有長成那樣一個堅硬偉岸的男人,他的肩膀仍然是少年般瘦弱,只是神情與後來的男人如出一轍。
“世子,你回來了。”子燕迎上來,聲音雖然沒有什麽起伏,謝逸卻聽出了一絲欣喜。
不知道那一世的子燕,在這個青春活潑的年紀,是不是也不太能掩藏自己的情緒?偶爾在見到他的時候,是不是也會顯露出平淡聲線下的欣喜與期待?
可惜他不記得了,上輩子他錯過了,統共也沒見過子燕幾面。後來子燕出了無己閣,跟在他身邊的時候,也只有在極危險的情況下才會現身,那個男人啊,當真活成了一道影子。
真是遺憾,這一輩子,總不能這麽對不起人家。
謝逸心頭感到一陣酸意,同時也被一股暖流溫暖着,至于上午遇到的那些尴尬,早就抛之腦後,怎麽會比這個人還活着,還留在他身邊來得重要?
謝逸笑了笑,溫柔地問少年:“在這兒等多久了?”
子燕答:“沒多久。”
謝逸心知肚明,卻并不拆穿,“怎麽不在院子裏?”
子燕先是一愣,然後問:“世子,我做錯了麽?我不該出來。”
“沒錯,你怎麽會做錯?”謝逸故意放慢了一步,與少年并肩而行,他們穿過庭院的回廊,慢慢地走回去。
片甲原本跟在謝逸的身後兩三步遠,見子燕與世子說着話,世子還一副溫柔到黏膩的語氣,他禁不住一退再退,最後退得離了十步遠,生怕打攪了世子的好事。
“只是怕你等久了,你身上的傷尚未痊愈,這個時節的天氣變化多端,夜裏有時也涼得厲害,若是着了風寒可怎麽好?”謝逸說着話,往子燕的身邊越靠越近,最後倆人的肩膀挨着,胳膊也貼着,就差将手也牽上了。
謝逸還不停地往子燕身邊拱,子燕往旁邊撤一點兒,再撤一點兒,可還是躲不過世子的緊貼。
他一下連細汗都冒了出來,不知怎麽臉也開始發燒。
偏偏這時謝逸還不收斂,調笑般,在他的耳邊缱绻地說道:“你若是病了,那我不得心疼死?”
子燕吓了一跳,連忙又撤,才挪開一步,就被謝逸攬住了腰。
“好小子,你躲什麽?”謝逸将人扯了回來,“再退,就掉湖水裏去了。”
謝逸的院子安靜卻偏遠,從前院正屋過去要穿過後花園的一片湖。湖不大,比不得白家那個有名的曉月湖,但卻修了一條圍湖長廊,兩人正走在長廊上,就差幾步就要上臺階。
子燕一直往旁邊挪,這湖上游廊圖個氣氛,燈火便不夠亮,護欄也只有兩尺高,攔的是小孩不是大人,就這麽着,一個不留神,就差點兒栽水裏去。
謝逸伸手一扯,子燕慌慌張張又撞進了謝逸的懷裏,謝逸笑,胸膛都微微震動。
“看來真是被夜風吹傻了,怎麽還賴在我懷裏不動?”謝逸故意掐了一下子燕的後腰,那處有些敏感,子燕輕哼了一聲,連忙跳開去。
謝逸笑得更歡了,“傻小子,下回要等我,就在院子裏等。”
子燕垂着頭,默默往前走,不應聲。
謝逸便往少年後背上一拍,“聽見沒?也別在院兒裏,就在屋裏待着,看看書也成。我要是從外頭回來,定然會什麽都不做,第一時間去看你。”
“真的?”子燕聽到這第一時間幾個字,眼睛都亮了,尤其在黑暗中亮得特別明顯。
謝逸忽然覺得之前的想法半點兒沒錯,這雙眼睛,就是綴滿了星辰。
簡直漂亮極了。
“自然是真的,一輩子都是真的。”謝逸懇切地承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