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謝世子。”子燕矜持地說道。
他的情緒是很細微的, 幾乎讓人察覺不出,有時候謝逸也要盯着他的臉看好久,直把人看紅了臉才罷休。
這會兒便是如此, 兩人正走到一處廊燈下, 子燕被謝逸盯着受不住, 連忙撇開臉,“世子, 別看了。”
謝逸見他目光躲閃,不禁哈哈大笑, “你臉紅了?”
“沒有。”子燕回答得很快。
“那方才我說的話你聽明白沒有?”謝逸歪了一下身子, 撞了撞子燕的肩膀。
子燕不留神被撞得晃了一下, 他連忙走穩了,目視前方不偏不倚的樣子。
過了會兒,他說:“聽明白了, 可是我還是想去前院等你。”
“為什麽?”謝逸不解,他知道子燕總是有一些很奇怪的堅持, 從前他沒有在意, 問過一兩回碰了壁, 便只當對方是個悶葫蘆, 不再想去了解清楚。
但現在, 他耐着性子,只想把從前忽略的都一一找回來。
子燕默了默, 随後說道:“我想早點兒見到世子。“
只是很平淡的一句話,像是習以為常般, 子燕很自然就說了出來。
謝逸卻覺得心口一震, 幾乎快忘了呼吸, 直到肺部隐隐作痛, 他才深吸一口氣,嘴角彎了彎,露出淡淡的微笑,“我知道了,傻小子。”
在他們身後十幾步之遠的片甲,隐隐感覺有人在注視,他回頭一望,只遠遠瞧見了一道人影,站在湖邊游廊上,正附手眺望着幽靜無光的湖面。
看起來像是侯爺。
片甲再行了幾步,又回頭仔細一瞧,原來那游廊上不是只有侯爺一個人,還有身着黑色飛鶴服的寒山大人。
謝寒山就守在謝闊的身後,猶如一尊雕塑般紋絲不動,發覺片甲的打量,他的目光很快看過去,不過一瞬,又很快收了回來,垂眸望着眼前的湖水,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不知過了多久,謝闊嘆了口氣,“明兒讓少衡過來書房。”
“是。”謝寒山恭敬道。
這一日謝逸照舊起得很晚,他起床氣很大,饒是片甲這種在他身邊跟了許多年的也不敢輕易去叫。
謝寒山打量着時辰過來的,但還是碰見謝逸沒醒,便只好稍等。
子燕跟着片甲用了早膳,去謝逸屋裏見對方沒醒,又輕手輕腳地出來,回頭一看,就看到了謝寒山那張冷峻的臉。
這個男人只是看着你,就會讓你心生畏懼,猶如粹了冰的利刀子。
“寒山大人。”子燕規規矩矩地立在一側。
謝寒山問:“世子還未醒?”
“是。”子燕應道。
謝寒山頓了頓,又問:“你宿世子房裏?”
“沒有。”子燕否認道。
謝寒山嗯了一聲,微微點頭,不再言語。
小半個時辰後,謝逸醒了,片甲進屋裏伺候,說:“世子,寒山大人在外頭候着,已等了許久。”
謝逸這才匆匆整理裝束,“說了什麽事?”
“沒有。”片甲道。
謝逸想了想,多半就是父親找他,讓謝寒山傳個話罷了。父親就是這麽個性子的人,常常差使謝寒山做一些瑣碎的事情,仿佛離了謝寒山,便不會吩咐旁人似的,以至于很多時候,謝寒山就成了謝侯的代言人。
他像是沒有自我,只會傳達侯爺的意志 。
“子燕呢?”謝逸又問。
片甲答:“去無己閣了。”
小夥子瞧了一眼謝逸的神色,緊跟着又說:“他過來看過世子,見世子還睡着,便只好去了無己閣。”
“哦。”謝逸點點頭,“用過早膳沒?”
“用過了,我看着他用的,喝了兩大碗皮蛋瘦肉粥,還吃了四個醬肉大包。”片甲笑嘻嘻說道,不忘給自己身上邀功。
謝逸聞言便笑,“幹得好,你小子成精了啊。”
片甲小心翼翼地給謝逸束發,嘿嘿笑道:“是世子教導得好。”
謝逸出來的時候,日頭已經高了,謝寒山就站在院兒裏,影子被照在地面上,他紋絲不動,連一片衣角都沒有飄一下。
見到謝逸,他筆直的身軀才微微一彎,行了個禮:“見過世子。”
謝逸問:“父親找我?”
謝寒山答道:“主人讓你去書房,他有話對你說。”
“什麽話?”謝逸又問。
謝寒山表示:“屬下不知道。”
但謝逸覺得不可能,只是謝寒山不想說罷了,他也就不再追問,反正待會兒見了父親就都清楚了。
于是他說:“我還未用膳,你應該不着急吧。”
謝寒山看了一眼謝逸,“主人知道世子一向懶散,說是吩咐了廚房,去他那兒吃,他等着你。”
“行吧。”謝逸還能說什麽呢,這不只好往老爹那兒蹭飯了。
謝闊的生活作息一向很規律,據說他年輕的時候也荒唐,可自從伯父過世,他要擔起整個侯府的重擔時,就慢慢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謝逸一進門,就問:“父親,你今兒沒用早膳?”
自上次兩人交談後,謝逸對父親就随性了許多,他躬身向謝闊行了個禮,然後在餐桌旁坐定。
謝闊親手盛了一碗粥,遞給謝逸,謝逸一看,嘿,巧了,也是皮蛋瘦肉粥。
“小心點兒,砂鍋一直煨着,還燙得很。”謝闊提醒道,随後也給自己盛了一小碗,将将蓋住了碗底,也就兩三口。
謝逸問:“父親沒胃口?”
謝闊淡淡看了他一眼,“吃過了,留着你過來吃的,陪你兩口。”
謝逸突然感到一陣語噎,不知該說什麽好,他只好默默吃了一口粥,才問:“父親今日找我過來有何事?”
“許久沒同你一起用膳了,你大哥病弱,就窩在自個兒院裏不輕易走動,你也學了他的習性,十天半個月不出門的。”謝闊的語氣很溫和,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他是個素來很少發脾氣的,整個人都慢悠悠的,像是什麽都撼動不了他的情緒。
謝逸從小就領教過父親的性子,但有時候就是這等溫聲細語,才會讓他感到羞愧與敬畏。
“是我錯了,日後定常來陪你用膳。”謝逸連忙表态。
謝闊卻擺擺手,“倒也不必,你來勤了我也煩,讓我過些安生日子吧。”
謝逸無言,又只好默默吃粥。
謝闊見狀,嘴角微彎,露出一絲笑意來,“我又沒責備你,你慌什麽?”
“我沒慌,就是有點餓。”謝逸解釋道。
謝闊輕笑一聲,“你還知道餓?成日睡到日上三竿,我還以為你在修仙,說不得咱們謝家也能出一個避世真人。”
“父親,你可別取笑我了。”謝逸無奈地求饒道。
謝闊的笑意更深,“國子監的學業完成了,左右無事可做,要不要在朝中謀個差事?”
謝逸想了想,“聽父親的吩咐。”
“我懶得管你,你打小就聰明,主意也正,知道路該怎麽走,我管你大哥都比管你好。”謝闊慢悠悠地吃了一口粥,“你打小就是知遠照應得多,他說話比我中聽,也教給你很多道理,你們兄弟倆如此親厚,我自然是放心的。”
謝逸感到有些奇怪,“父親今日怎麽說起這些?”
謝闊沒言語,有一搭沒一搭地挑着一碟子小菜吃,沉默了一小會兒,他才淡淡地嘆了口氣,說道:“你不喜歡荀家姑娘,我也不勉強你,前些日子外頭傳得盛,個中緣由我也知情,因而并不當回事。”
謝逸聽到這話音,就知道父親今兒來找的目的,究竟是為着什麽事了。
“流言蜚語不可信……”謝逸連忙想解釋,謝闊擺手,制止了對方的話語,慢慢說道:“你那日夜闖禁室,要把那小子帶在身邊,我也依了你。你想要做的事,我向來沒有不允的,因為你是謝氏未來的家主,應該有自己的擔當。即便是錯了,我們也有容許你犯錯的時候……”
“作為父親,我對你沒有什麽要求,所以一向待你并不苛刻,因為我知道你再浪蕩不羁,也會有自己的分寸。我不會利用自己的身份來壓制你,你盡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謝闊說到這,不知是被嗆到了還是怎麽的,突然咳嗽了一聲。
謝逸原本還鬧着肚餓猛吃了好幾口,這會兒聽到父親的話,一時間什麽都吃不下了。
他規規矩矩地坐在那兒,靜靜地聽着謝闊的言語,那是一個比他年長二十餘歲的男子,用一種極沉穩又緩慢的語調在訴說。
他不責備,也不會斥罵,只是靜靜地,像是在講故事一般,“即便你的選擇不同于常人,那也不是一件應該被恥笑的事情。只是我還是要勸你一句,想清楚了嗎?”
謝逸知道父親在問什麽,但他覺得對方誤會了,“父親,我沒有那方面的愛好。”
謝闊的上眼睑微擡,但很輕微,幾乎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整張臉平靜得如同一張紙。他輕輕看了一眼門外,謝寒山身着一身黑色飛鶴服,就在門外的廊下站着,身姿挺直冷峻沉默,只是被屋牆遮擋了,看不到對方的身影。
但謝闊知道,謝寒山就站在那裏。
“我昨兒夜裏去園子裏賞湖,但天太黑了,湖面上什麽都看不到,只聽到一些蟲鳴蛙叫,但也稀疏也很。府裏的仆人總是喜歡掃落幹淨,他們以為我喜歡安靜。”謝闊徐徐說道。
謝逸明白了,父親應當是看到了自己與子燕親近,便有了今日談話這麽一出。他回想那時候,的确對子燕有些過分地動手動腳了,可說起那方面的心思,自認是萬萬沒有的。
“父親,我對子燕,就像是對自己一般,我想待他好一些。”
謝闊看了他一眼,“一輩子都待他好麽?”
謝逸有些遲疑,但仍然承認道:“是。”
謝闊輕輕一笑,“一輩子很長的,人生的路會走得很艱難,很多時候,當你要踐行這一份承諾時,你的選擇會比你想象中要艱難許多。”
謝逸沒太聽懂,他默默地望着父親,發現對方的眼角已經有了皺紋,眉心也深深的,像是經年累月的愁苦所致。但據他所知,他的父親向來是個豁達平靜的人,哪怕遭受舉族覆滅,他也不曾皺一下眉頭,而是靜靜地寫完了一幅字。
“于他而言,或許你只是他效忠的主上,他為你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但于你而言,卻是兩難的,有的時候,你不得不飽受煎熬。”謝闊擱下了筷子,看謝逸碗裏剩了一半,光顧着說話什麽都沒吃,他就提醒道,“好好吃飯。”
謝逸笑了笑,稱是,拿起筷子又吃了許多。
父子倆無聲地用完了一頓膳食,說是早膳已經很勉強,用完後謝逸準備告辭,謝闊卻突然叫住他,問了一句:“少衡,你還會娶妻生子嗎?”
謝逸頓住,他呆呆地望着父親,随後回答:“我不知道。”
謝闊聞言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眼睛看着謝逸,那眼神很平靜,并不渾濁,也不銳利,卻似乎看進了人心裏去。
謝逸不由自主就改口:“我應該不會了。”
謝闊聽了沒表态,只是擺擺手,示意對方告辭。
謝逸走到門口,看到了站在屋外的謝寒山,謝寒山望了他一眼,靜靜地往旁邊撤了一步,給世子讓開了一條道。
謝逸卻沒有走,他突然回頭,轉身對謝闊行了個禮,“父親,我這輩子唯有兩件事要做,一是承擔家族的使命,護全族上下平安,二是待子燕好,一輩子都待他好,絕不讓他受半點兒委屈。”
他的聲音堅定而平穩,甚至他的心裏也沒有一絲慌張。
謝闊望着他,沒有說話,只是指尖有些微顫,但他開口,說話的聲音仍然看不出任何驚訝與憤怒。
“我知道了。”他這樣說道。
謝逸再行一禮,“謝父親體諒。”
謝闊嘆了口氣,目光中帶着一絲憐憫和疼惜,“府裏有一條家規,是你祖父還在世時新增的,已過了二十年,無人再觸犯過。你今日瞧瞧,若是覺得犯了,便去祠堂跪着吧。”
謝逸自然知道那條家規是什麽,他點點頭,然後退了出去。
回到自個兒住處,他吩咐片甲:“我要去祠堂受罰,你照應着子燕,讓他別害怕,我一會兒就回來了,若是覺得想來見我,就偷偷跑來……算了,讓他別來見我。”
片甲一聽這話,吓了一大跳,他家世子從來沒有被罰跪過祠堂,跪祠堂這種事,向來是犯了對不起祖宗的大錯。那要是傳出去,可是極丢臉面的。
“世子,侯爺要罰你跪祠堂?你犯了什麽錯啊?”片甲禁不住聲音發顫。
謝逸笑了笑,“家規第一百二十七條,私通之罪。”
私通之罪?片甲大驚失色,他成日跟在世子身邊,從未見世子與哪位女子有什麽淫行,怎麽會與人私通?他覺得侯爺定然是罰錯了。
然而不過一瞬,他就想到了院兒裏另外一個人,子燕。
家規第一百二十七條,要求謝家兒郎持身清正,不許納妾養外室,不許入煙花柳巷之地,不許與人私相授受。後來這一條,在二十年前被當年的老侯爺添了後半句,不許謝家兒郎與男子相悅。
很多時候,謝家人都只記得前半句,把這條家規喚做私通之罪。
事實上這後半句,才是最要人命的,你盡可以暗戀一個女子而不跟她接觸,不做出實際行動,便算不上違背家規,但對于男子而言,是連心都不能動的。
片甲想明白之後,怯怯地問了一句:“世子,你當真要對子燕這般了麽?”
謝逸搖了搖頭,他的唇邊挂着笑,眼裏卻透出一絲苦澀,“我也不知道,但總歸待他好,好得心裏容不下妻子,算是違背家規了吧。”
“父親說得很對,一輩子很長的,人生的路會走得很艱難,若是哪日讓我陷入了兩難的選擇,我希望自己記得,曾經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接受過最狠的懲罰。”
“是為了這個人,他不可辜負的。”
作者有話要說:
以後日更,會定時在九點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