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次日清晨, 謝逸在昏昏欲睡中,不知被什麽一下子驚醒過來。
他的脖子發酸,雙腿麻得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他感覺不到膝蓋的存在, 只覺得整個人難受極了, 腰背也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早膳還是昨晚那個小厮提來的,謝遙又來了一次, 但好在今日出了太陽,沒有昨日那等綿綿細雨, 謝遙的心情似乎也跟着好了些。
“不用膳是個什麽德行?”謝遙訓斥了一句, “當真要折騰出個毛病才罷休?”
只經過一晚, 謝逸的臉色就有些差了,他輕輕搖了搖頭,“不是。”
“我去找了侯爺, 他沒說什麽,看樣子也不是罰你, 你何必這般執着?”謝遙說道。
“我知道, 是我自己要來的。”謝逸道。
“你可真是……”謝遙氣結, 實在找不到什麽話來訓斥這個家夥, 他平日裏管管這人的衣食住行也就罷了, 當真是這小子拿定了主意的事,他怎麽勸也是沒用的。
“我昨晚說的那事, 也同侯爺說了,他沒反對。”謝遙輕咳一聲, 又舊話重提。
謝逸頭腦有些發昏, 他問:“什麽事?”
“還能什麽事?替你求聘的事, 你怎麽不長腦子啊?”謝遙又暴躁起來, 語氣十分不悅。
謝逸聽清了,一下清醒過來,他震驚地看着謝遙,“大哥方才說什麽?父親沒有反對?”
“是啊,我今晨親自去書房提的,侯爺當真沒有反對。”謝遙見謝逸這般反應,不禁笑了一下,“所以啊,你何必杞人憂天?只要你想要那個人,縱然外頭如何說我們謝侯府,做兄長的也必不會阻撓你。”
然而謝逸詢問後,卻還是沉默了下來。
謝遙見他這樣子,着實是沒有辦法了,也想不到什麽說辭,只能再問一遍,“你到底什麽意思?俗話說得好,過了這村就沒這店兒了,來日你要是求我,我也斷然不會答應幫你第二回。”
謝逸聞言眉眼中露出一絲笑意,“大哥,我怎麽會為這事求你?”
謝遙冷嗤一聲,“呵,那可未必,我就不信你不會想要他。”
謝逸不以為然,只道:“我只想要他好好的。”
“啧,冠冕堂皇!我倒要看看,來日你打不打自己的臉。”謝遙說完這話,朝祖宗牌位恭敬一拜,又拂袖而去了。
過了沒小半個時辰,祠堂裏又來了人,起初謝逸沒察覺,等那人走近前了,謝逸才發現是長姐謝蓮回來了。
“長姐怎麽來了?”
謝蓮先是叩拜,凝神給先輩們上了香,虔誠地磕了頭,才回應了謝逸的話,“聽了知遠的消息,他那人把你當孩子養,見你這般折騰就失了智,這一天一夜不知想了多少法子,一會兒去找侯爺,一會兒去找我的,嗐,要我說啊,也不算什麽大事,二郎,你說是吧?”
謝逸沒點頭,也沒搖頭,只道:“是二弟的不是,讓兄姐擔憂了。”
“起初啊,王家鬧那麽一出,就夠讓人操心的,我也就沒留神外頭那些言論,聽到的時候也不當真,如今看來,多半是成了真的。”謝蓮輕輕拍了拍謝逸的肩膀,站起了身,環顧祠堂四周,“我已經十多年沒有回到這裏了,外嫁女都成了別家人,連祖宗祠堂都不能進。”
“父親沒有不讓進。”謝逸解釋道。
“是,咱們謝家沒有這套規矩,但白家是有的呀。”謝蓮淡然一笑,“還是說說你的事吧,方才見到知遠,他可是氣得不輕,說是你這人不知好歹,幫你吧你不要,不幫你吧,你又求,真真是想不明白你在鬧哪一出。”
“違背了家規,接受懲罰,不是應該的麽?”謝逸輕聲回應道。
“你就為了這一句應該?”謝蓮微微有些詫異,“我想不止如此吧?”
謝逸搖了搖頭,沒說話。
謝蓮凝視他的側臉片刻,試探性地問道:“還是說連你自己都沒有想明白?”
謝逸的瞳孔陡然一震,随後看向了長姐。
這一點微末的反應,自然逃不過謝蓮的眼睛,她笑了笑,“好二郎,你這般聰慧的人,怎麽會想不明白?既然沒想明白,那來這兒跪着做什麽,算什麽違背家規?再說了,那條家規又沒說如何懲治,必然是不至于如此的。”
“長姐是來勸我的?”謝逸問。
謝蓮否認道:“那倒沒有,你們這些兒郎做什麽,我管那麽多做甚?白家一大家子的事我還忙不過來呢,就是你大哥吧,這人比我還婆婆媽媽,他身子不好,腦子就愛胡思亂想,見不得你們兄弟幾個誰碰到什麽事了,總要端着長兄的架子,一力都解決了,他啊,跟你伯父一個樣兒。”
“要我說啊,不算什麽大事,瞧着你自個兒也苦惱……”謝蓮瞧了謝逸一眼,明亮的黑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要不長姐這個過來人,給你出個主意?”
“什麽主意?”謝逸問。
謝蓮笑得很有些內容,“我猜啊,你跟那小影奴還沒到那份上吧?但你自個兒又舍不得,再有荀家姑娘一事,叔父的一番談話,只怕擾得你心緒不寧,什麽都辨不清了,只好躲在這祠堂裏圖個清淨。”
“也不是躲……”謝逸否認道。
謝蓮依舊笑,“我知道,你們這些兒郎啊,都把咱家裏那些規矩看得重,家裏待你們嚴苛,寵着女兒多些,我都明白。不過這事,長姐幫你出個主意,快刀斬亂麻吧。”
“如何快刀斬亂麻?”謝逸虛心求教。
謝蓮神秘一笑,湊近了些,聲音也跟着低了些,“你就試試,想不想睡你那小影奴,不就好了?”
謝逸一聽這話,驚得大駭,不由自主地往旁邊撤了撤身子。
謝蓮繼續道:“你要是想睡呢,那這心思啊,不就明擺着?跪這一着,就是為了把人留在身邊,真跟人一生一世一雙人啊,咱家裏這兄弟幾個,也不是那些個冥頑不靈的老頑固……”
“那……”謝逸的聲音有些顫,耳根開始泛了一層淺淺的紅暈,“那要是不想睡呢?”
“這可就複雜了,情情愛愛的,我也不甚明了,覺着吧,還是想睡的好。“謝蓮認真地說道,還不時點了下頭,以作強調。
謝逸素來知道長姐與衆不同,心裏的想法也同別的女子不一樣,就拿她同大姐夫的婚事來說,就是一個很顯著的例子。但此時此刻,再聽到長姐提那些直白的話,他還是有些不敢置信,一時間難以收斂驚訝的情緒。
謝蓮鄭重地拍了拍謝逸的肩膀,“好二郎,你這就去試一試,成不成不就什麽都清楚了?”
謝逸緊抿着嘴唇沒說話,他想起這兩天的事,他同子燕可是實實在在親了兩回,與人親密至此,他竟沒有半分抵觸,甚至在誤會對方有非分之想時,還想着如何與人雙宿雙飛。
這哪裏還能撇得清?若非他潛意識裏的想法,又怎麽會覺得要來祠堂跪一遭?
剎那間,謝逸猶如被一下擊碎了心神,再也冷靜不下去,連面上也顯露了些許,謝蓮瞧個正着,不由地問:“你,你們該不會已經睡過了吧?”
“沒……”謝逸矢口否認,但不知怎麽居然結巴了,“沒有,長姐你怎麽能這麽說?”
“我還要怎麽說?”謝蓮算是瞧出來了,“啧,看來我是被蒙在了鼓裏啊。”
“沒有。”謝逸急切地否認,“我與他清清白白,長姐你一個大家閨秀,怎麽說這樣粗鄙不堪之言?”
“怎麽着,你還管到我頭上了?”謝蓮挑了挑眉,“別學那些迂腐的老頭子啊,食色性也,如何粗鄙不堪了?瞧瞧,你臉都紅成什麽樣兒了,啧啧,謝二郎啊,你這是不打自招,還折騰個什麽勁兒?趕緊辦喜事吧。”
謝逸定了定神,随後認真地說道:“長姐,我不願如此貶低他,也沒想過對他做些什麽,這樣的話,以後你別提了。”
謝蓮見人鄭重,也明白過來了,神色亦正經許多,“行吧,我記下來了。”
“另還有一事,我本想同父親說,但又覺得女兒家的事,恐怕還是得長姐出手處置比較好,回頭再與父親商議。”謝逸提到了那日在潇湘樓見皇帝,謝蓮立時嚴肅起來,“是與婉婉有關?”
“是,前日見過陛下,他想要阿芙入宮。”
“做皇後?”
“是。”
“那這肯定得跟叔父說,若阿芙為後,咱們謝家可就跟王家對上了。王家自然不願再有一個外戚與他分庭抗禮,更別提出生一個流着謝氏血脈的中宮嫡子,那王必簡苦心經營的幾十年豈非都成了泡影?他斷然不會善罷甘休,只怕弄死婉婉的心都有。”
謝逸自然也想到過這一點,“陛下已經說服了大娘娘,但我拒絕了,阿芙打小就沒吃過什麽苦,進了宮爾虞我詐,她不适合的。”
“你拒絕得好!”謝蓮一百個贊成,“只是大娘娘怎麽會同意?”
“約莫是春日宴上的事吧,我懷疑陛下已然同阿芙有過聯系,阿芙那孩子年紀小,最容易上當受騙了,可關于那日落水的事,她又不肯說得明白,至今咱們都不知為何王氏女要置她于死地。或許,這其中跟陛下也有關系……”
謝蓮聰慧,一點就想透了,“二郎你的意思是,王氏女知道了陛下有意聘阿芙為後,所以為了中宮之位,這才對婉婉下了毒手?但她年紀小,思慮不夠周全,于是露了馬腳……”
“有這個可能,就是不知道王公是否知情。”
謝蓮冷哼一聲,“那老狐貍知不知情,如今也都知情了,此事陛下能來同你說,還勸服了大娘娘,那王家豈能不知?這皇帝小子,想要拖咱們謝家下水,真是連人命也顧不得了。”
謝逸覺得謝蓮誤會了,想要替皇帝解釋一二,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好作罷,于是道:“陛下待阿芙,或許有些青梅竹馬之情的,當日我拒絕,他是很傷心的。”
“才多大的小子,就想什麽情啊愛的,豈能當真?多半是小孩子過家家,一時興起罷了。”謝蓮自然不信,“我們家婉婉,嫁什麽樣的男子不成,非要嫁給他?他算哪根蔥啊?排隊都不定排得上。”
“也不能這般說。”謝逸無奈地勸道。
謝蓮嗤了一聲,“你才多大,自個兒一攤子事都理不清,還覺得能看清旁人的心思感情了?得了吧,我都不好意思說你。”
謝逸被訓得無法反駁,只得道:“可若是阿芙有意呢?”
“阿芙有意什麽?”謝蓮問。
謝逸眼珠一錯不錯地望着長姐,沒說話。
謝蓮明白過來,“所以你先跟我說這事,就是想要我去跟婉婉套套話?”
“最好阿芙沒那個意思。”謝逸點了點頭。
“行了,我知道了,阿芙這邊我來處理,這事我也會去同叔父商議,放心吧。”謝蓮攬了一身差事,見謝逸道謝,她食指往對方額頭戳了一下,“你啊,什麽時候這麽多花花腸子了?倒是比知遠還想得多。”
謝逸笑了笑,沒說話。
謝蓮整理了一下衣裙,端起了大家閨秀的做派,“那你就接着好好跪,我替你辦事去。”
第二日,謝逸仍是沒有出去,謝遙也沒再來了,只是囑咐送飯的小厮按時提膳。到了下午點,福伯又如昨日那個時辰,拿起小笤帚和抹布,将祠堂裏一點點打掃幹淨,他的動作緩慢,沉默又專注,只同謝逸問候兩句就走了。
到了晚間,夜色降臨了,今晚有了月亮,自祠堂大門進來一個黑衣男人。
謝逸起初沒有發覺,他感到頭腦有些昏沉沉的,整個人都麻木了一樣,什麽都不能思考,連視線都顯得有些呆滞,只能盯着眼前的一塊地板,腦海裏什麽都想不到了。
“世子。”黑衣男人喚了一聲。
謝逸緩緩擡起頭,看了對方一眼,在燭火下認出了對方的樣子,“寒山大人。”
“是。”謝寒山說道,“主人讓屬下來告知世子,你可以回去了。”
“哦。”謝逸沒有起身,也沒有任何動作。
謝寒山默默站了片刻,又道:“世子臉色不大好。”
謝逸嗯了一聲,點了點頭,“父親還說什麽了嗎?”
“沒有了。”謝寒山道。
謝逸揉了一下大腿,仍然沒有起身,謝寒山颔首行禮,準備告退,謝逸突然叫住他:“寒山大人,今日的訓練,子燕做得好麽?”
謝寒山頓了頓,“他做得很好。”
“那就好,他是個好孩子。”謝逸如此說道,默了默,他問,“寒山大人,你覺得他适合做一個中庭衛麽?”
謝寒山稍顯驚詫,但依舊平靜地回答:“以能力論,他可以的。”
“那你覺得他适合讀書嗎?”謝逸又問。
謝寒山想了想,“我沒有讀過書,不知道。”
“那你說,他能去做官麽?”
謝寒山搖頭,“他不能。”
謝逸聞言露出淡淡的苦笑,“是因為父親選定他作為我的影子,所以他不能再光明正大地面向世人,可是,我不願意他再做我的影奴。”
謝寒山聽到這話,亦沒有什麽表情,他只道:“世子想要他成為什麽樣的人,他就會成為什麽樣的人。”
“那……”謝逸突然擡眸,看着謝寒山的臉,認真而專注地注視着對方的眼睛,“請問寒山大人,大人今日這般也是父親想要你成為的麽?”
謝寒山的眼裏沒有絲毫觸動,也沒有一絲停頓,他平靜而恭敬地回應道:“是的,一切都是主人的期望。”
謝逸嘆了口氣,說不出什麽感覺,只覺得一陣悲涼與悵惘,他嘆息道:“那麽,請代為轉告父親,我不願意子燕再做我的影奴,我也還想再跪一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