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跪在祠堂的第三日, 謝逸忽然覺得這一夜過得極為漫長,他的嘴皮開始發幹,身體也搖搖欲墜。不知何時清晨到來, 一只沉穩的手按住他的肩膀, 随後他緩緩擡頭, 未及對方的眉眼,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辛苦了, 孩子。”
那是父親的聲音,謝闊來了。
謝逸不知為何, 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 整個人都松懈了下來, 挺直的腰背亦彎曲了,像是洩了氣一般坍塌頹廢了下來。
在你最難堅持的時候,旁人的一句安慰是要人命的, 謝闊深知這個道理。
于是那麽短短幾個字,就攻破了謝逸的心防, 謝逸艱難地開口, 喚了一聲:“父親。”
“回吧。”謝闊輕聲說道, “你跪了這麽久, 可以回去了。”
謝逸一眨不眨地望着父親, 沒有說話。
謝闊輕輕拍了一下謝逸的肩膀,他的聲音猶如嘆息般, “少衡,你已經接受過懲罰, 以後便不必再為這件事煩憂。”
謝逸聽不大明白, “父親這是何意?”
謝闊垂目望着謝逸, 眼神中帶着一絲絲憐憫, “不管你跟他到底是什麽關系,你的決定究竟如何,從今以後,無論你做什麽,謝氏祖先,你的祖父,你的族人,包括我,都沒有理由再責怪你,明白嗎?”
謝逸還是不明白,他的腦子像是一團漿糊,只看到謝闊的嘴巴一張一合,吐出來的每個字他都能聽懂,可連在一起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卻怎麽也想不通。
“那家規呢?”謝逸輕聲問道。
“家規不是還在麽?”謝闊輕笑一聲,“傻孩子,三天已經夠了,總不至于你還想把命丢在這兒不成?丢在這兒,你心心念念的小影奴可怎麽辦?若你不在,我可是會欺負他的。”
這話都是玩笑,謝逸自然聽出來了,他被謝闊扯了一把,就那麽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可惜腳都僵了,連站都站不穩,他只能靠在父親的懷裏。
父親扯着他大半的身子,他望着面前那一排排先人牌位,香燭還在燃燒,清晨裏頭不進一點陽光,顯得整座房子有些昏暗。
在這一刻,謝逸突然明白過來,祖父當年定下的那條家規,實際上是在為他的後人解除禁锢,違背了家規又如何,接受了足夠的懲罰,走出這祠堂的大門,哪怕世人攻讦,他也不必為了謝氏的聲譽而左右為難。
他想做什麽,自可以再做什麽了。
人們常道永川謝氏有幾百條家規,寫在紙上鋪開來得有一個院子那麽寬,光是一條四十無子才許納妾就讓不少上京城的世家公子忍受不得,然而這麽些規矩背後,卻是先輩們的苦心經營與仁愛憐憫。
謝逸恍恍然,覺得一切都那麽虛幻,又覺得心口有一處在緩緩疼痛,他輕輕撇開了謝闊的手,随後一下栽倒在地上。
謝闊的眼裏露出驚訝之色,他問:“你這是要做甚?”
峪.
稀.
謝逸匍匐在地,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再起身時眼角含着淚,他聲音哽咽,問:“父親,我想問你一件私事,不知可否?你如果不想回答,也可以不告訴我。”
謝闊一聽這話,就知道會問及什麽,他沉默了一瞬,随後嘆了口氣,“你問吧。”
他仍然應下了,只是神色凝重了些許。
謝逸沒有看父親,他只盯着眼前的一塊地板,只看到那粗砺的石板表面,聲音也是壓抑般的平靜。
他問:“二十年前的那一天,父親為什麽放棄了?”
這話他問過福伯,福伯只是一個看客,只說是謝寒山來見過謝闊,其餘的卻是一概不知。本來他這樣問謝闊,已然是有些僭越了,可不知為何,現在這一刻,面對着眼前那麽多祖宗牌位,他仍然是想問出口。
人們是不會在祠堂裏撒謊的。
謝闊沉默着,像是在回憶往昔,過了一會兒,他換上了一副輕松的語氣,說道:“談不上放棄,只是突然想明白了。”
“是寒山大人來見了你,他對你說了什麽?”謝逸忽然轉頭,目光灼灼地望着這個已近知天命年紀的男人,他的父親。
謝逸的目光并不冒犯,甚至帶着十分的恭敬與誠懇,男人亦沒有絲毫羞惱與狼狽,他平靜得像是一潭清澈的湖水,眼神裏透露出坦誠與清明。
謝闊思索了片刻,到底還是有一瞬的失神,随後笑了笑,“也沒什麽,就是那一天晚上,他偷偷跑來祠堂,他說他去見過你母親了,是偷偷去見的,遠遠瞧了好幾眼,他說你母親長得可漂亮了,像一個仙子……其實他沒說錯,你母親長得是極美的。”
謝闊沉默了一下,嘴角還是帶着一絲笑意,“他叫我別害怕,說都幫我看過了,你母親長得那般好看,肯定能做好我的妻子……”
說到這,謝闊再次停頓了一下,只是一點輕微的短暫的停頓,幾乎讓人無法察覺。
“他說他希望我能與你母親成婚,他說他喜歡你母親做嫂嫂,他還說那樣好看又溫柔的女子,我得多疼惜一些才好。”謝闊的臉上始終帶着一層笑意,謝逸仔細看着,他分不清父親是真的笑還是假的,連那說話的語氣,都沒有絲毫破綻。
只聽謝闊繼續道:“統共那天晚上也沒說幾句話,我實在沒力氣應承,都是那小子在說,誇了你母親不下百句,他是個寡言少語的,能這般稱贊一個女子,自然是真心喜歡。于是我便聽信了他的話,果然……”
“我并沒有後悔,你母親是極好的。”
謝闊說得認真,認真到讓人不得不信服,謝逸無言以對,他開始回憶年幼時的記憶,母親的樣子似乎已經在他的記憶中消散。
他怎麽也想不到有一天,那個血脈至親的人,他竟然想不起對方到底長什麽樣了。他感到一陣惶恐,随後又想到多少年過去了,前世今生他經歷了多少年啊,他母親早在他不及十歲的時候,就已經過世了。
反而到最後護着他的,是謝寒山,是與父親命運糾纏的另外一個人。
還有子燕,這個與他命運糾纏的人。
謝逸沉默了下來,他不發一言,這樣的事情輪不到他去評判,他只是聽到了這樣一個緣由,至于這個緣由是是真是假,他也無從辨別。
過了許久,謝闊再次拍了拍他的背,問:“你走不走?”
謝逸沒吭聲。
謝闊問:“你是厭煩我了嗎?”
謝逸搖了搖頭,“不是,我只是在想……”
“想什麽?”
謝逸還是搖了搖頭,沒繼續說下去,過了會兒,謝闊忽然道:“那個小影奴來找我求情了,就在昨天晚上。”
謝逸的瞳孔猛然一震,随後問:“他如何了?”
謝闊道:“他去了禁室,說是甘願受罰,希望我放過你,不要再懲罰你。”
“禁室?”謝逸的腦殼嗡嗡直響,什麽都想不到了,“他怎麽這般蠢?”
“誰知道呢。”謝闊笑了一聲,很輕,“那小子有些犟,說是要替你受罰,一鑽進禁室就不出來了,我昨晚叫謝寒山來尋你,就是這個緣故。”
“可是寒山大人并沒有說這件事。”謝逸明顯慌亂了,他挪動了一下,看着謝闊,面露幾分乞求之意,“父親……”
謝闊伸手揉了一把謝逸的腦袋,“我的話他又不聽,你不是不知道,當初是你把他從禁室接出來的,那小子早就歸你管,只聽你一個人的話了。”
謝逸又想起那日半夜,他沖進禁室時,看到刑架上鮮血淋漓的少年,他那樣單薄而脆弱,仿佛一眨眼就要消失了般。
謝逸想不得這個,一想就心口發疼,連說話都在發顫,“他怎麽這般傻?他進去待多久了?”
謝闊的眼眉微挑,露出幾分笑意來,“不長,也就一晚上吧。”
謝逸騰的一下站起身,又晃悠着倒了下去,被謝闊一把攙住,謝闊還未開口,謝逸就急急說道:“父親,我想去看看。”
“去吧。”謝闊如此說道。
簡單的兩個字,沒有任何波瀾起伏,卻像是在謝逸背後推了一把,他踉跄着站起來,匆匆往門外走去。
謝闊就站在原處看他快步離去的背影,“還說你沒那心思,嘴硬什麽呢。”
這話根本沒壓低聲音,謝逸自然也聽到了,他身形微頓,卻沒有停下腳步,直奔着就出去了。
禁室離祠堂很遠,幾乎天南地北,要穿過整座謝侯府宅院。謝逸神形頹廢,看起來搖搖欲墜幾欲昏厥,卻不知哪兒來的一把子力氣,直沖沖地走着,一路小跑而去,像是個剛用完早膳的健碩之人。
路過的奴仆侍衛個個面露訝異之色,卻恭敬地不發一言。
直至禁室門口,那扇熟悉的黢黑鐵門前,謝逸站住了腳,鐵門緊閉,他深深喘了幾口氣,随後一隊中庭衛過來,向他行禮道:“見過世子。”
謝逸問:“子燕呢?”
那中庭衛道:“子燕在無己閣。”
謝逸陡然清醒,發覺自己當真是關心則亂,被父親一句話就激将至此,只得苦笑一聲,“帶我去見子燕。”
就才幾步路的時間,他的雙眼發黑,耳旁也聽不見聲,心髒突突直跳,不知是方才太過着急的緣故,還是久未進食身體發虛所致,一進無己閣看到那熟悉的少年身影,便一頭栽了下來,沉沉地昏迷了過去。
臨昏迷前的最後一瞬,他感到自己被一雙臂膀抱住了,他猜測,一定是子燕,也只有子燕。
七八日後,謝逸已經恢複如常,他給荀憲幾個下了帖子,說是要去丹桂坊逗蛐蛐。荀憲這幾日來看過他一回,這一日應約前來,也是早早就到了謝侯府上,同往常一樣大大咧咧地進院子裏,還拖着謝迎一起,只是不敢再毫無顧忌地進謝逸卧房了。
“我說啊,你不是把大元帥送給我了麽?你哪兒來的蛐蛐可逗的?”荀憲替謝逸在配飾匣子裏挑了一塊青玉,“這個好,襯你今日的衣裳。”
謝逸從善如流地示意片甲幫他戴上,“約你們幾個出去玩玩,不成麽?過幾日,我要出京了。”
“出京,你做什麽去?”荀憲聽到這麽個消息,不敢置信,連忙多問了兩句,“我聽我們家老頭子說,謝侯要讓你在朝中做事?”
“是啊,出京也是為此,原本是要進弘文館做古籍校對,是個清閑的差事,誰知陛下安排了這麽一樁。”謝逸提起來很是随意,“北邊戰事将起,我要跟着王緋去南邊督察糧草籌備的事。”
“這……”荀憲一聽就知道不是個好活兒,“我雖然不入朝為官,對那些個彎彎道道一知半解,可跟着王家那幫子人一起做事,少不得要使絆子,更何況你們謝家前陣子才跟王家鬧一場,只怕姓王的個個都想扒你們謝家的皮,你這個謝侯世子跟着王緋出京,不知要有多少禍害等着你啊。”
謝逸聞言一笑,“那能有什麽辦法,君命不可違,硬着頭皮也要上啊,左不過也就幾個月。”
“幾個月啊?”荀憲立時垮下臉來,“那我豈不是幾個月都見不到你?”
“你別說這麽惡心,行嗎?”謝逸聽這話音就覺得做作,“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是跟休文、樂天,還有那個孟庭芝玩得正好,少我一個不少啊。”
“誰叫你近幾日忙着跟家裏人做對,祠堂跪得舒坦了?”荀憲斜了謝逸一眼,“你這回去,帶你那小郎君一起麽?”
“不帶。”謝逸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些,“帶着他做甚?我是去辦事的。”
荀憲瞧出了個意思,“怎麽着,吵架了還是咋的?你該不會是專程躲着人家吧?”
“沒吵架。”謝逸正色道,“不提這些,趕緊收拾了出門去。”
荀憲別的人臉色不會瞧,但看謝逸倒是一瞧一個準,連忙收住了口,不再往下問了,只跟在後面,朝謝迎撞了一下肩,小聲嘀咕道:“怎麽回事啊,跪祠堂那事你也說不清楚,這回出京的事,你小子不會也不清不楚吧?”
謝迎瞪了荀憲一眼,“管你屁事。”
“嗨,你小子怎麽說粗話了?”荀憲笑嘻嘻再問,“難不成你們家又棒打鴛鴦,不許你二哥跟心上人在一塊?所以才特地安排人出京去,然後暗地裏将那小郎君處置了?”
“你想什麽呢,我們家豈會這般龌蹉?”謝迎沒好氣道。
過了一會兒,他受不住荀憲求知若渴的小眼神,只得道:“我猜測啊,多半是我二哥自個兒的問題,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你可別出去胡說八道。”
“你到底猜測什麽嘛?”荀憲一個勁兒追問。
謝迎壓低聲音,道:“我二哥是要躲人哩。”
“躲誰?”荀憲沒轉過彎來。
謝迎挑了挑眉,“還能有誰?”
“哦……”荀憲回過味來,拖着長音道,“你二哥躲他那小郎君啊?為甚?”
“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一回,我聽我二哥嘀咕……”謝迎神神秘秘,聲音越來越低,“說是子燕在他跟前晃悠,攪亂他心思了,他煩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