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趙言淵番外 十年
第23章 趙言淵番外 十年
今年是蘇闌之離開的第一年。
屋外冷風瑟瑟, 細細密密的雪花漫天飛舞着,冰天雪地,宮人們跪在地上, 所有人不置一詞,不敢說話。
趙言淵奪取了政權, 殺了所有的兄弟,滿手鮮血。
他望着窗外的雪景, 一名宮女顫顫巍巍的倒着酒,他看着女人恐懼的模樣, 微笑道:“孤……可怕嗎?”
此言一出, 宮女吓的手中的酒壺沒拿穩,掉落在桌面上,溫熱的清酒撒在了桌子上,女人滿臉驚恐磕頭認錯, 不一會兒她的額頭就全部是鮮血,她卻像是毫無知覺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一直跪着磕頭。
“真是可憐。”他好像是心疼了,看着眼前一直磕頭的宮女,骨節分明的手指拂過酒壺, 他慢悠悠的将酒壺扶正,很有閑情逸致的樣子,然而冷酷的聲音響徹在宮殿之中:“既然這麽喜歡磕頭, 來人, 就讓她在外面磕一夜吧。”
這一夜隐隐約約可以聽見磕頭的“咚咚咚”聲, 過了一段時間,聲音忽然停了,宮殿外的血跡被宮人們清理的幹幹淨淨, 仿佛從未出現過一般。
第二日,一旁的老太監戰戰兢兢的佝偻着腰道:“陛下,先帝快要不行了,想見您最後一面。”
趙言淵正在下棋,聽見了這個消息後手裏的黑棋掉落在棋盤上,他面色震驚,然後過了沒多久,卻是忍俊不禁的大笑起來,聲音越笑越大,完全沒有悲痛的樣子。
他一邊換着衣服,一邊忍不住對着太監道:“來來來,既然先帝想要見我,我定然不會辜負他的期待。”
先帝住的宮殿很偏,設施有些陳舊,殿內種着幾顆松柏,常年綠色,除了松柏外,院子裏就什麽都沒了。
趙言淵以為此時的先帝早就躺在床上半身不遂,沒想到對方坐在庭院內,披着一件厚厚的銀色狐裘,面前放着一個小爐子。
旁邊的小太監在爐子裏面塞着木炭,爐子上煮着茶,先帝就這麽靜靜的看着雪花肆意飄落,時不時幹咳幾聲。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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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特意準備了兩把靠椅,趙言淵大大咧咧的坐在另一把靠椅,随手拿着老男人煮着的茶,抿了一口。
這是父子兩人頭一回有過這麽和諧的時候。
“言淵,你是不是恨我?”老皇帝身體不行了,說了兩句,就忍不住咳嗽了起來,一旁的小太監站起身給他拍背,過了片刻才消停了下來。
趙言淵瞥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即使你再恨我,你現在坐上了這個位置,也不應該這麽治理國家。”老皇帝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林伽呈跟周晚俞年少時曾經欺辱過你……這些,我都不知情,作為一個父親,我是失敗的。”
“即便他們再不支持你,你也不應該将他們趕出京城,他們還有別的作用。”老皇帝說到這裏,幽幽的嘆息了一口氣,低聲道:“我知道我說的這些你都不願意聽,當年派遣你去赈災,也只是想讓你有個功勳名利,并不是……”
“好了!”趙言淵站起身,打斷了老皇帝的絮絮叨叨,深褐色的眼眸中只有冷漠:“你如果想跟我說這些,那沒必要,我不想聽,我還有事,先走了。”
懷舊的話他不想聽,趙言淵準備離開這裏。
“趙言淵!”老皇帝喊住了他,因為聲音過大,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他一邊咳一邊說着:“你這個逆子!你究竟想作甚,你不應該這麽做,殺人能解決問題嗎?這什麽時候才是一個盡頭呢?”
說到這裏,老皇帝悲從中來,他嘆息道:“到時候你我都是着千古罪人,怎麽下去看列祖列宗!”
這是老皇帝想說的真心話,他還是懷着最後一口氣,勸勸這個登上龍椅的逆子。
“哦,是嗎?”男人回過頭,看了一眼坐在躺椅上的老皇帝,眸子裏沒有一分兒子對老皇帝的敬重,他放蕩不羁道:“你覺得我在乎嗎?”
老皇帝被氣的咳出一口血來,他聲音顫抖着問:“那你孤獨嗎?”
“孤獨”兩個字,直戳趙言淵的胸口,他眸光暗沉着,冷笑的否定:“并不。”
後面老皇帝說什麽,趙言淵已經完全聽不見了,他越走越快,走到一處梅林的時候,躺在了梅樹下。
小太監想說些什麽,老太監卻是攔住了他。
趙言淵的思緒回到了一年前去西南赈災後的時光。
那時的他沒想到過,有一天蘇闌之會為他舍身擋箭。
曾經他隐隐約約有過猜測,眼前的人不知道是哪裏冒出來的怪物,擁有着蘇闌之的軀體,靈魂卻是另外一個人。
原來的蘇闌之從來不會喝白毫銀針。
原來的蘇闌之看向他的眼神只有惡意跟戲弄。
原來的蘇闌之深深的愛着大皇子趙銘緒。
原來的蘇闌之,沒有這麽高超的箭術。
原來的蘇闌之……也絕對不會對他這麽好……
趙言淵生病了,現在的蘇闌之會尋找郎中給他治病取藥,即使嘴上帶着嫌棄,尋找着拙劣的借口,但是舉動卻是關心着他。
現在的蘇闌之會在乎他的想法。
現在的蘇闌之像是一個驕傲的小狐貍,一颦一笑眸子裏都是神氣與自豪,意氣風發,神采飛揚,像是一個小太陽一般,惹人忍不住靠近。
他特意觀察過,細節上兩個人的行為舉止完全不同。
現在的蘇闌之……究竟是誰?
趙言淵突然産生了好奇,可是當他試探時,看見對方驚恐萬分,讓他想起來兒時在雪地裏捉住的白兔一般,眼裏帶着害怕跟慌亂。
趙言淵心軟了。
罷了罷了。
既然是他的未婚妻,将來是嫁給自己,□□下的靈魂是誰,這又有什麽重要的呢?他壓根不在乎。
況且,這個秘密只有他一個人知道,趙言淵捧着手中的牛乳糖,很甜很甜,他的眼眸逐漸中的冰冷融化成柔軟。
這個只屬于他自己的小秘密,讓他感到意外的滿足。
然而他的皇弟還是惹惱了他,居然準備在自己赈災西南雪災的時候除掉自己。
在趙言淵準備去赈災時,就隐隐猜到了皇弟背後的籌謀,所以特意在去之前,就安排了人馬,然而蘇闌之卻一定要跟随着他,怎麽趕都趕不走。
他為什麽一定要跟着我?
肯定是因為擔心我。
他為什麽總是偷看我?
肯定是因為喜歡我。
那麽……我要保護好他。
然而——
蘇闌之受傷了,替他挨了一刀。
他一直是一個冷漠的人,趙言淵清楚這點。
所以在看見蘇闌之受傷時,自私的本性占了上風,那一瞬間,他居然胸口處居然傳來一陣暖意,整個胸腔都被感動跟幸福萦繞着。
蘇闌之,果然是因他而來。
少年愛着他。
他頭一回感受到如此純粹的情感,頭一回感受到如此濃厚超越生死的愛意。
這份情感,讓他渾身顫栗,差點失控。
然而随之而來的是害怕、恐懼,不安,他擔心眼前的人再也醒不過來,他害怕少年就這樣的離開自己。
幸好,沒有大礙。
随後趙言淵開始憤怒了起來,傷害蘇闌之的人,必然要付出應有的代價。
他頭一回在皇帝面前不去隐藏自己,變的鋒芒畢露。
想要的東西越多,能力越大,時間越發的緊湊,他變的越來越忙,忙到沒有時間去看蘇闌之。
等有時間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趙言淵曾半夜偷偷看過少年幾回,對方已經熟睡,額頭一直緊皺着,就像是遇見了什麽煩心事,偶爾吧唧兩下嘴,像是夢見了什麽美食。
趙言淵不敢觸碰,他希望少年睡得安穩。
那時他終于明白,愛是克制。
時間就這麽一天兩天的過去了,終于迎來了成親之日,趙言淵滿心歡喜,打算在這一天像蘇闌之訴說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也準備表明心跡。
他不想讓少年有任何的不安。
暗衛問趙言淵,是否在那一天在洞房花燭的時候在暗處保護着他。
趙言淵臉色微微泛起了一陣紅,低聲着:“不用。”
他想……跟蘇闌之度過一個值得回憶的夜晚。
喜鑼敲,紅帳香。
在趙言淵倒上合卺酒時,胸口卻是感到一疼,少年一刀刺入了他的胸膛。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受到傷害的是我,你卻哭的這麽的傷心?
趙言淵不能理解,他眼神迷茫,胸口的刺痛,流血過多的無力感,讓他說不出話。
喜宴變喪宴。
趙言淵再次醒來,已經是半個月後,他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人,沒有……蘇闌之。
一旁的侍女機智的端上茶,趙言淵抿了一口,潤了一下嗓子,聲音沙啞道:“蘇……闌之呢?”
在場的所有人都不說話。
趙言淵咳嗽了兩聲,繼續問道:“蘇闌之在哪裏?他給了我一刀,人呢?”
如果蘇闌之跟他道歉,解釋原因的話,他想……他想自己應該會原諒對方的。
然而周圍一片沉默,沒有人說話。
趙言淵只感到周圍的氣氛帶着些許的古怪,他想下床,被侍衛扶住。
“主子,蘇闌之已經受到應該承受的懲罰了。”有下屬頂不住這樣的壓力,半跪禀告着。
“什麽叫做受到應該承受的懲罰?讓他過來見我。”趙言淵胸口一陣悶痛,又是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空氣沉默了片刻。
趙言淵突然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侍衛猶豫着,過了半響他回答道:“蘇闌之……已經死了。”
死了?
這兩個字猶如晴天霹靂。
眼前的男人半響都沒回過神。
什麽叫做…死了?
他不顧胸口的傷口還未痊愈,跑到了蘇府,大廳中擺放着一副棺材,裏面的少年臉色蒼白,一動不動,閉上了眼睛。
“趙公子?”來竹正在哭着,看見如今趙言淵風雨欲來的樣子有些害怕,他哆哆嗦嗦道:“趙公子,那晚的事情是少爺的不對,但是人死為大,今天我們就要入土了。”
來竹看見眼前的男人并未應答,困惑着道:“趙……公子?”
然後來竹看見男人領着蘇闌之的衣領憤怒道:“你給我醒過來!蘇闌之!我那麽信任你!那麽信任你!你居然有膽子……你怎麽敢?!”
你怎麽敢抛棄我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這個世界上?
你怎麽敢讓我體會到什麽是愛後,深深抛棄了我?
你怎麽敢……死?
衆人被趙言淵形若癫狂的模樣吓了一跳,想要上前拉住對方。
蘇父也站了出來,顫顫巍巍道:“三皇子,是老臣對不住你,可是現在闌之已死,就讓他入土為安吧。”
趙言淵松開少年的衣領,衆人松了一口氣,以為男人是放棄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眼前的男人卻是将屍體背在身後,衆人想阻攔,卻又不敢動手。
蘇父大驚,聲音顫抖道:“三皇子,能否讓小兒入土為安,這實在是……”
回應他的卻是趙言淵冷漠刺骨的話語:“我們是夫妻,既然拜過堂,我不說不許入土,就不能入土。”
蘇父在後面悲痛的大喊着:“作孽啊!真的是作孽啊!”
——
蘇闌之的屍體在宮殿中放了一天、兩天、三天……
趙言淵自從帶回屍體後,每天都能跟對方說上幾句話。
一開始他想着,如果蘇闌之醒來,自己就原諒對方,然而時間匆匆而逝,眼前的人并沒有蘇醒的痕跡,甚至逐漸有了腐爛的跡象。
“蘇闌之,你醒過來,我就原諒你刺我的那一刀了。”
“闌之,你為什麽不願意醒來?”
“蘇闌之,我不怪你,你別害怕,你能不能……能不能睜開眼看看我?”
宮殿內的屍體從一開始的完好無損,再到後面逐漸生出了一股異味。
趙言淵讓人造出了一具冰棺,将屍體放在了冰室中,然而這并沒有任何用,屍體還是在逐漸的腐爛,發臭。
他從一開始的祈求能否醒來,再到後面逐漸開始生出怨恨——
“蘇闌之,你憑什麽不醒過來?”
“蘇闌之,你為什麽要抛棄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
“蘇闌之,我恨你!如果你敢醒來!我一定會将你五馬分屍,淩遲處死!”
“蘇闌之,別讓我找到你!”
大家都說趙言淵瘋了。
趙言淵自己清楚,他早就瘋了,在遇見蘇闌之之前,在被娘親撫養的時候就已經瘋了,只不過現在瘋的更厲害了一些。
他殺了所有的兄弟,登上了那個位置,找到聲譽鵲起的天師跟和尚,讓他們複活一個人。
然而這點小事他們都做不到。
騙子!
一群騙子!
全部都是騙子!
殺殺殺!全部殺掉!
他殺了多少人?趙言淵自己也記不清了。
蘇闌之不是說他瘦嗎?應該養胖一些嗎?
可是他現在都形如枯槁了,為什麽對方還不過來看他?
這麽多年,甚至蘇闌之都不曾入過他的夢境。
蘇闌之也是騙子,而且還是最大的騙子。
趙言淵恨他。
随着時間流逝,一年、兩年、三年、四年……再到後面。
他開始逐漸忘記對方長什麽樣子了,趙言淵努力的回想,卻怎麽也記不起來。
“來人,帶上蘇闌之的畫像給孤看看。”他坐在高處,對着太監們吩咐着。
然而身下的那群太監們卻是畏畏縮縮,不敢擡頭。
“怎麽了?”他有些困惑。
其中一個年齡最大的老太監膽戰心驚道:“陛下,蘇闌之的畫像,前幾年您全部都燒了。”
趙言淵沉默了。
是的,他想起來,因為想要努力的忘記這個人,不想去想起,所以那些畫像,他早就燒了。
在他登上皇位的第十年,趙言淵第一回做夢夢到了蘇闌之。
十年來,這是唯一一次。
“喂!你怎麽還不過來?”少年穿着一身狐裘,墨色的長發披散在他的肩膀上,眉眼彎彎,對着他言笑晏晏。
街道喧嘩,不少小販們賣力吆喝着,少年牽着他的手,走在路上,蹦蹦跳跳,不時的回過頭看他一眼。
“哇,下雪了!我們第一次初遇,就是這麽一個雪天!”少年臉上蕩開笑意,在雪地裏轉着圈,雪花落在兩個人的頭上,将原本墨色的頭發變的花白,就像是一起牽手走入偕老、步入白頭。
趙言淵也忍不住被少年臉上的笑打動,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意。
趙言淵牽住對方手,享受着這十年來唯一的一處溫暖,眼眶逐漸紅了,他聲音哽咽着:“能不能不要走?”
少年微微一愣,随後搖了搖頭,嘆息道:“對不起,我不屬于這裏。”
趙言淵還有很多話想說,眼前的少年的身影卻是越發的模糊,再到逐漸看不見。
夢,醒了。
一旁的老太監佝偻着腰,臉上帶着讨好:“陛下剛剛夢見了什麽,臉上還帶着笑呢,這還是奴才這麽多年以來,頭一回看見陛下睡覺的時候,眉頭不是緊皺着,一定做了一個美好的夢。”
然後老太監看見床褥漸漸濕潤了。
一滴、兩滴、三滴……
眼前的男人捂着臉,透明的淚水卻是落在了床褥上。
這麽多年,趙言淵從未哭過。
小時候娘親用針紮他,他沒有哭。
蘇闌之死的時候,他沒有哭。
殺了所有的兄弟,他沒有哭。
老皇帝死的那一天,他也沒有哭。
大家都說趙言淵冷心冷肺,冷酷無情,天生沒有情感。
然而此時,他卻是像個孩子一般,眼淚一滴一滴的落在床褥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