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讓我來
第15章 讓我來
在內心深處,洛海其實是一個很頑固的人。
在迄今為止的29年人生裏,他很少承認什麽事情。
五年前,他不小心打錯了起訴書上的一個字,科林發現以後,他面不改色地說是印刷錯誤。
三年前,他錯把本來要送給財務部的文件送給了人事部,被退還的時候他平靜地說是其他部門的人搞錯了,且他的表情過于有說服力,誰都沒有懷疑。
但現在,他必須承認,答應弗洛克參加聚餐,可能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錯誤的決定。
他幾乎不跟同事有私下接觸不僅是因為他的性格孤僻獨立,更重要的是他是一個用藥物轉變信息素性質的不穩定的Omega,長期在Alpha聚集的環境中工作已經讓他的生理系統變得很脆弱。
下班以後,他需要喘息的時間,需要一個安全安靜的地方把自己重新拼成一體。
而且他實在是小瞧了他這群同事。
他本以為聚餐最多是找個飯店,所有人圍在一起吃一頓飯,最多喝點酒,說點吹牛逼的話,最多兩個小時就結束了。
沒想到一群人鬧哄哄地進了店子,肉還沒開始烤,就先拿起麥克風,要了一箱啤酒。
等開始吃飯的時候,一群人已經喝得上臉了,到處拉着人跳舞。
烤肉的芳香,昏暗的包間裏閃爍的五彩燈光,音響的轟鳴,同事們大聲的閑聊和哄笑。
能從繁重的工作裏逃脫出來放縱一把,每個人心情都不錯。
但對一個不穩定的Omega來說,這些都太過了。
烤肉油膩的氣味讓他反胃,酒味混雜着一屋子Alpha的信息素讓他窒息,KTV的噪音執着地攻擊他的耳膜,讓他的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
“別光顧着喝酒了!”弗洛克拍了拍手,把所有人的視線都吸引過來,“我們是來給洛海檢察官開慶功宴的!誰是院裏最能幹的檢察官?”
有人吹了聲口哨。
“洛海!”
“誰抓住了光翼會的頭兒,讓這個月的Omega犯罪率降到歷史新低?”
“洛海!”大家哄笑着配合。
“誰是檢察院裏最A的Alpha?”弗洛克又喊道。
“洛海!”科林也喝高了,在所有人裏喊得最大聲。
弗洛克笑着把麥克風遞到洛海面前,“所以,這位最A的Alpha有沒有什麽話要說?你都坐在這兒發了半個小時的呆了。”
所有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洛海,等着這位主角說點什麽。
洛海沉默了一會兒,從椅子上站起來,表情沒什麽變化,“我去一趟衛生間。”
說完,他轉身走出包間,不顧身後同事們的反應。
他的頭很疼,每時每刻都像有一把錐子在朝他的腦子裏鑽,胸口沉悶得像有一千斤鐵塊壓在上面。光是待在那個小房間裏他就能感覺自己的胃袋深處在不停翻湧。
他艱難地拉開廁所隔間的門,把胃裏的東西全吐了出去。
但實際上他連一塊烤肉都沒有吃,所以吐出來的也只有胃酸和膽汁。
他閉着眼睛緩和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壓下暈眩和惡心的感覺,然後給馬桶沖了水,走到水池前用清水漱口洗臉。
水流聲蓋住了他的耳鳴聲,冰冷的自來水拍打在皮膚上,卻還是不能緩解高熱的體溫和越發惡劣的頭疼。
“我覺得你剛才的做法很不厚道,洛海檢察官。”
聲音從身後傳來,洛海擰上水龍頭,回過頭,一個身材高大的女Alpha站在那裏,擰着眉毛露出不悅的表情。
她也是參加這次聚會的同事之一,戴娜。
“弗洛克是為了你才籌辦這場聚會的,結果你來了以後就往那一杵,跟個悶葫蘆似的菜也不吃酒也不喝。這也就算了,剛才他怕你被冷落,專門給你熱場子,結果你呢?不光不接受人家的好意,還故意讓他下不來臺。”
洛海沒說話。
“別人對你好你就這麽回報。”戴娜沒好氣地說,“難怪你這麽多年都升不了職,哪個缺心眼的會提拔你?”
洛海平靜地看向她,“首先,你不是我的領導,沒有資格評判我的職業生涯。其次,如果提拔是按你說的标準,檢察院裏職位最高的應該是那只叫花花的貓。”
戴娜被這番話一下子堵得說不出話。
“這麽有閑心關心別人的事業前途,不如多關心一下你自己的工作。”洛海淡淡地說,“如果你能好好完成你的本職工作,弗洛克就用不着堆着笑跑來求我幫你寫完那份工作報告了。”
戴娜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最後憤怒地丢下一句:“你就是個冷血無情的怪物!難怪院裏沒一個人願意搭理你!”
說完,戴娜就氣憤地離開了。
洛海沉默地看着戴娜消失的背影,空曠的衛生間裏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的頭疼和反胃并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他需要的不是同事的噓寒問暖,而是一針幹脆利落的藥劑。
也許是兩針,或者三針。
不知出于什麽心态,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尤金依舊沒回複他那條短信,手機上的信息幹幹淨淨。
他扶着牆慢慢地走出飯店,在頭痛欲裂和全身的骨頭快要散架的情況下,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公寓的方向走。
陰沉的天空中開始落下幾滴雨點,打濕了幹燥的方磚。沒過多久,雨開始變大,路上的行人紛紛快步躲雨,路上的車也加快了速度,而洛海的襯衫很快被淋了個透濕。
看來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一點也不誇張。
他不能在藥物失效的邊緣冒險坐計程車,更不能讓同事知道一丁點他身體的異常。
他必須堅持下去。盡管他快要炸裂的大腦已經不知道他為什麽還要堅持。
那固執的念頭就像嵌進他腦袋裏的一根鋼釘,哪怕巨大的疲憊像浪潮一樣把他淹沒,哪怕他已經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也要執着地往前走,直到達成目标。
反胃感又一次湧上來,洛海不得不伸手扶住旁邊的圍欄,強迫自己把糟糕的感覺壓下去。但是腳步一旦停下,酸痛的四肢就再也沒辦法撐起沉重的身體。
他離公寓已經很近了,近到他已經能看到大門了。
然而最後的一小段距離卻比登山還難,他的雙腿越來越沉,無論怎麽努力都邁不開步子。他的視野在雨水中變得越來越模糊,保持意識清醒變得越來越困難。
就在洛海閉上眼的下一秒,他隐約聽到雨幕中傳來腳步聲。
也許是察覺到異樣的同事,也許是發現他的狀況想來關心情況的路人。但在藥物瀕臨失效的現在,任何一個有鼻子的Alpha都能聞出他身上味道的不對勁。
他必須要想個辦法把自己弄回公寓,而且不能被任何人發現他真實的性別,他必須……
但他真的很累。
為什麽他永遠都要這麽累?
為什麽他就不能放棄一次?
他就不能,休息一次嗎?
來人在他面前停下了,然後他感覺有東西遮住他的頭頂,阻擋了冰冷的雨水。
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
“看看這只可憐的小落湯貓是誰?”尤金·奧荻斯在洛海的面前蹲下,唇角挂着一如既往的輕佻笑容,“原來是我們的洛海檢察官。”
洛海吃力地擡頭看他,雨水順着他前額的發絲滑下,滴落在已經透濕的襯衫上。
一時間,他竟然想不出一句能怼回去的漂亮話。
盯着尤金放大的臉,洛海下意識問出混亂的大腦裏跳出的第一句話。
“為什麽沒回我的消息?”
“你很在意嗎?”尤金勾着唇角。
“不。”洛海說。
“撒謊。”尤金輕笑一聲,“你從小就是個撒謊精。艾嬸的花瓶被砸碎了,你非說是一只大老鼠幹的。”
“是一只大老鼠。”洛海頭痛欲裂,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了,“比我的兩只手,并在一起,還要大的老鼠。”
“對對,你說得都對。”尤金朝他伸出一只手,“上來,我背你回去。”
洛海沒有動。
尤金也沒有繼續要求,他直接把傘放在地上,托住洛海的大腿一個用力,把他背在了背上。
雨水很冷,但洛海的體溫格外熱。
尤金撿起地上的傘遞給洛海,後者下意識握住。
然後尤金就這麽背着他不緊不慢地往前走,避開人群,沿着小路,一直來到公寓門口。
直到洛海被放在床上,他混沌的大腦依然有些反應不過來。
世界在他眼前融化成一片泥濘,只有尤金·奧荻斯的金發格外清晰,像萬花筒裏的碎片,絢爛地反射着光芒。
他伸出手去抓,絢爛的碎片從他的指縫間滑落,但很快,他的手被接住了。
“要什麽?”尤金問。
“把注射劑給我。”洛海聲音沙啞,“床頭櫃最下面,第三個抽屜。”
尤金拉開他說的抽屜,在裏面發現了一盒單獨包裝的注射器。他低頭聞了聞,一股人工Alpha信息素味道撲面而來。
盒子上沒有名稱,也沒有商标,顯然不屬于市面上流通的藥物。距離生産日期還沒多久,盒子裏就已經空了一大半,只剩下兩三只藥劑孤零零地躺在那裏。
洛海從他手裏拿過注射器,用牙齒卷起自己的袖口,露出一截蒼白的小臂。
他的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布滿了針孔,看起來觸目驚心。
洛海的手因為發燒和暈眩而止不住地顫抖,即便如此,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把針頭刺向血管,直到尤金一把鉗住他的手腕。
“給我。”尤金嘆了口氣,聲音低沉而柔和,“讓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