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知道
第25章 “我知道。”
洛海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指甲深深陷入尤金的皮膚裏。
汗水是冷的,從他的後頸一直滑落到豎脊肌,他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緊繃着。
只有他的雙眼順從地閉着,劉海從前額垂下,遮住他的表情,只能從最細微的唇角看出他忍耐得有多辛苦。
所有的一切都映在尤金的眼底。
他指尖的每一次伸縮,肌肉的每一次繃緊,汗水的每一次滴落,睫毛的每一次顫動。
像遲鈍的慢鏡頭,每一幕都映在他的視網膜上。
尤金覺得,就算他能再活一百年,一百年以後的今天,他也不會忘記此時此刻洛海展露的樣子。
他們很幸運,思想教育課結束以後,階梯教室附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人經過,也沒有人發現本該空蕩的教室被反鎖了門,更沒人注意到裏面偶爾傳出的不太體面的聲響。
結束以後,尤金一語不發地幫洛海清理幹淨,再替他整理好衣物。
洛海的臉頰還泛着生理性紅暈,表情卻已經冷了下來。
“我自己可以。”他聲音沙啞地說,伸手系上襯衫的最後一顆扣子。
尤金沒有說話,抓住洛海的右手手腕向上一翻。他掌心的那道傷口仍然沒有止血,在暗紅的血滴裏,上翻的皮肉看起來格外猙獰。
洛海皺起眉頭,“放手。我受過比這嚴重得多的傷,這根本沒什麽影響……”
尤金沒有理會洛海,從口袋裏掏出一方幹淨的手帕,小心地在洛海的手掌上纏繞了兩圈,繃住傷口,然後在末端系上一個小小的結。
洛海不再說話,垂眼看着尤金手上的動作。
不管什麽時候,尤金都是那個喋喋不休、滿嘴跑火車的人。但現在他卻很安靜,偌大的教室裏,空氣沉默得能聽見兩人彼此呼吸的聲音。
“好了。”尤金最後說道,“回去吧。”
走出教室時,窗外的天已經全黑了。
幾個獄警看見尤金攙扶着洛海從教室裏走出來後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我們還以為您早就走了呢。怎麽回事,您這是……受傷了嗎?”
洛海垂眸看了自己的手掌一眼,“沒事,一點意外而已。你們去忙吧,我馬上就走了。”
幾個獄警點了點頭,剛準備離開,卻被一旁的尤金叫住了。
“不好意思,你們有幹淨的外套嗎?能不能借一件?”
獄警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洛海,發現後者沒什麽表示以後謹慎地點了點頭,去值班室拿了件全新的制服外套遞給他。
尤金道了謝,展開外套,披在了洛海的肩膀上。
外套隔絕了冷風,遮住了洛海淩亂的領口和脖頸上的紅痕,也給了一片空間讓他可以藏起受傷的手掌。
洛海的指節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做任何反應。
出了監獄,尤金在門口攔了輛計程車。由于他身上的囚服,好幾輛車都踩着油門加速跑了過去。
好不容易有一輛停下,司機還不斷回頭看他,最後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小夥子,監獄是很嚴肅的地方,下次玩什麽不要随便打扮成這樣,容易招人誤會的,知不知道?”
尤金笑了,饒有興趣地看向司機,“您就不怕我真是個罪犯?”
司機歪着頭認真地看了他一眼,笑着擺了擺手,“不會的不會的。要是長得你這麽标致的小夥子都去犯罪了,這社會可就真完蛋了。”
尤金顯然很享受司機的恭維,笑得更開心了。
“那他呢?”他伸手指了指洛海,“他就不像罪犯?”
“你男朋友啊?”司機笑着又回頭看了一眼,“不像,他比你還一身正氣呢。”
尤金頓時笑得直不起腰,“他那才不是正氣呢,一身殺氣還差不多。”
“一身正氣”的“男朋友”疲憊地嘆了口氣,實在不想分出精力理會尤金幼稚的玩笑。
他現在渾身上下沒有一塊肌肉不在疼痛,骨頭也像被敲碎了一樣,手指随便動一下都會扯到疼痛的神經,更別提說話了。
司機和尤金之間插科打诨的聲音對他來說像隔了片水幕,敲打着他的耳朵卻進不去他的腦袋,更像是嗡嗡的噪音,讓他皺起眉頭。
洛海忍耐痛苦的樣子像極了野生的貓科動物。
安靜、順從,蜷縮在一個角落裏,沉默地舔舐着毛發,只有最細致的觀察才能發現他肌肉的緊繃與睫毛的輕顫。
尤金敲了敲駕駛座的椅背,身體前傾,“師傅,在前面便利店停一下,我買點東西。”
“行。”
洛海朦胧的意識感覺到車在路邊停下了,他皺着眉擡起頭,只來得及看見尤金拉開車門走下了車。
計程車裏忽然變得安靜下來,司機開始玩手機。
今晚沒有月亮,夜色下只有昏暗的路燈照亮附近,落葉被風吹得在人行道上打轉,洛海費力地攏了攏外套,忽然覺得冷了。
但尤金回來得很快,左手端着一杯溫水,右手拎着購物袋。上車以後先把水杯塞進洛海手裏,又從購物袋裏拿出一盒止痛藥和一個三明治。
“先吃飯,再吃藥。”尤金剝開三明治外面的紙袋,強調道,“止疼藥不能空腹吃,會傷胃。不管你多麽沒有食欲,也至少吃上三口再吃藥。”
洛海沉默了一會兒,終究什麽也沒說,只是接過三明治。
尤金就像盯着自家貓吃飯的主人一樣盯着洛海吃下三明治,又盯着他把止痛藥用溫水送下去,才松了口氣,轉頭跟司機說可以走了,又囑咐他開慢一點。
路上的車漸漸少了,路燈昏黃的光有節奏地投在車玻璃上,尤金和司機也不再閑聊,世界變得很安靜。
起初洛海只是閉着眼睛忍耐疼痛,但随着止痛藥的起效,他不知不覺靠在靠背上睡着了。
再醒來時,他已經不在計程車上,而是趴在尤金的後背上。
公寓樓道的聲控燈随着尤金的腳步聲亮起,冷光打在他滑稽的囚服上,身下的臺階随着颠簸在視野裏一節節消失。
“醒了?”尤金的聲音低沉而溫和,“還難受嗎?”
洛海重新閉上眼,“本來就沒什麽事。”
身下的人笑了笑,沒附和也沒否認,只是走到門口時向他伸出手,“鑰匙。”
洛海動了動手腕,把大門鑰匙給他,由着他把他背進公寓,又把他背到床邊,最後輕手輕腳地把他放在床上,替他脫去外衣和鞋襪。
勝似最溫柔的情人。
沒有人說話,房間裏安靜得能聽見窗外的風聲。
尤金從醫藥箱裏找來碘酒和繃帶,把洛海右手上那條手帕解開,用棉簽蘸着碘酒消毒了傷口,又仔細地用繃帶纏上。
然後他找來幹淨的毛巾,擦掉洛海脖頸和胸膛上因忍痛而滲出的汗水,手掌貼上他的額頭。
洛海的信息素摻雜了太多的僞裝,讓尤金無法從味道上做出任何判斷,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探知他的身體狀況。
好在對方的體溫正常,緊繃的肌肉似乎也放松下來了,除了他臉上明顯的疲憊和偶爾的顫抖以外,并沒有其它異狀。
“多喝水,早點休息。要是有胃口可以再吃點東西,沒有胃口就算了。”尤金把保溫杯放在他床邊,轉身打開櫃子,找出一床薄被放在他床腳,“晚上要是冷就再搭一層被子,別懶。我把止疼藥也給你放這,要是藥效過了還覺得疼就再吃一片。”
洛海嘆了口氣,疲憊地擡起胳膊搭在額頭上,“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了,一碰就碎的玻璃瓶嗎?”
尤金露出一個輕笑,替洛海把被子拉高,裹住他的肩膀,“我了解你,洛海。你很硬,很堅強,從很早以前就是這樣。可有時候越硬的東西越容易摔碎,不謹慎一點是不行的。”
“胡扯。”洛海低聲評價,語氣因疲憊而柔軟,幾乎聽不出任何攻擊性。
尤金只是笑了笑。
暖調的燈光灑在卧室裏,夜色安靜而沉寂,棉被松軟而溫暖。水蒸氣從保溫杯的縫隙裏溢出,偶爾能聽到小區裏流浪貓的叫聲。
洛海睜開眼睛,看向坐在他床邊的尤金。
“你知不知道,就算你咬死了不交代一丁點信息和線索,二十天以後,檢察院還是會照常執行你的死刑?”
“我知道。”尤金的唇角仍然挂着微笑。
“就算你再怎麽努力讨好我,等到那個時刻來臨的時候,我也會眼睛不眨一下地把你送上斷頭臺的。”
“我知道。”尤金的語氣輕快而自然,替他把脫下的外衣疊好。
“那你就該知道,你現在做的這些都只是無用功,除了浪費你所剩無幾的生命以外,并沒有任何意義。”洛海冷淡地說。
“不,不是的。”尤金微笑着,雙手撐在洛海的床邊,低下頭看着他,“只要我多在你身邊待一天,就可以多照顧你一天。你可以多吃一天的熱飯,多睡一天的好覺,這就是意義。”
這太荒謬了。
從被道爾帶離孤兒院以後的十幾年裏,洛海經歷過很多荒謬的事情,但沒有一件比他從尤金嘴裏聽到的這些話更荒謬。
荒唐、幼稚、毫無邏輯、超出常理,就算當成謊言都太兒戲。
但更荒謬的是,在聽到這些話的一瞬間,洛海的喉嚨裏像被什麽堵住了一樣,難以呼吸,又咽不下去。
而作出這番荒謬發言的本人卻表現得再自然不過,伸出手輕柔地撫摸了一把洛海的頭發,“早點休息,有事就喊我,無論多晚都行。”
洛海沉默地看着尤金從床邊站起,“你房間的窗戶不漏風了?”
尤金勾了勾唇角,“誰知道呢,就漏了那一天晚上,我也覺得很神奇。”
說完,尤金替洛海關上燈,走出房間,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