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淩淮安心裏記挂仇風雪所說一事,連着出去了好幾次,次次都是無功而返,眼瞧着離宮宴日子愈發臨近,他更是急得索性連餐飯也不肯吃。
回淩府這幾日和淩子翁碰面的次數少得可憐,本想去向這個異世界的“父親”刺探消息,可往細處想,自己本就不是淩淮安,去見了淩子翁免不了一場尴尬。
不如不去,大不了他自己努努力,肯定有結果。
半個時辰後,淩淮安畏葸着去到淩子翁住處,做賊似地弓腰駝背,忐忑不安地在門外踟蹰不前,當了一回聰明的軟蛋。
“既然都來了,為何一直不進?”蒼老的聲音從房內傳出,激得淩淮安更加窘促。
頂着真兒子的面目當假兒子的勾當,淩淮安還真沒做過,感覺倒是十分奇妙。
他推開房門,先探腦袋進去,瞧見屋裏坐着咳嗽不止的淩子翁,心底莫名又湧上一股勇氣,雙腿大方地邁進房間,像是尋常父子見面般,開口詢問淩子翁身體情況。
淩子翁連着咳嗽好幾聲,似是對淩淮安這麽柔和窘促的模樣有些意外,眼底流露出些許欣慰,常年低垂的嘴角終于上揚兩分弧度:“我沒事。看來仇風雪把你教的不錯。”
淩淮安本就不是原主那種暴烈性子,自然要好管教許多,不過還是多謝仇風雪這麽些天的關照,才能讓他屢次脫險。
他在心底暗暗想完,腼腆笑了笑,拘謹許多。
“我知道你來是想問我,有沒有法子幫仇風雪。”淩子翁看上去很高興,咳嗽的頻率也少了許多,卷袖給淩淮安倒了茶水,繼續道:“可你知道的,我只想讓你活着。”
在這天下将傾的時代,淩子翁不求淩淮安能有多大作為,也不求他能大聰大慧,更不在乎他是否有建功立業的本事。
這是先驅者才有的理想和意志,若要達成,勢必要走出一條血路,中間是要看盡詭谲風波,茹毛飲血的。
這條稍不注意便會消亡于漫漫長夜的路,淩子翁已然看到自己的結局,他不想讓淩淮安跟着一起陷入,唯願仇風雪這盞步他後塵的長明燈,能護他小半生。
淩淮安內心有種莫名的觸動,很輕卻又能泛起圈圈波紋,像是一片葉落在湖面上綻開的層層細浪。
Advertisement
可他早已想好和仇風雪共同進退,不管是改變既定的結局,還是陪對方一起建功立業不論粉身碎骨,他都願意去嘗試。
只要不再讓他做躲在別人身後只知道坐享其成,等人擦屁股一事無成的人就好。
“…父……父親,”淩淮安第一次喚素昧平生的人叫父親,心中異樣感覺散開的同時,又覺漾開汩汩熱意。
他重新整理情緒,抿唇道:“我想幫他,我不想這麽沒用。”
淩子翁被淩淮安這一席話震顫住,短短半月多時日,他不知仇風雪究竟施了何種仙術,竟能讓根基早已扭曲的淩淮安變成這副模樣。
又驚又喜的同時,無盡的痛心也随之而來。
與其這樣,淩子翁不如希望淩淮安像以往那般纨绔下去。
至少無知者無罪,緊要關頭可以當保命符。
“你……當真決意如此?”淩子翁心中翻湧,有痛心,更多的是激動。
淩淮安深埋着頭,再三堅定信念後深吸氣擡頭,挺直脊背道:“是,父親。”
“不論前路如何,我都要幫他。”
淩子翁緩緩挪身靠上椅背,阖眼拿出袖中早已備好的密函遞給淩淮安,艱難道:
“那名戶部遺留下來的右侍郎,我前些日子已派人去暗中把守,以防意外發生。明日宴會你替我去,該得到的信息,密函上都已寫明。該怎麽做,我希望你自己定奪。”
淩淮安雙手接過密函,心緒沉重。
“你在皇城沒有半分勢力依附,也沒接觸過朝政,初起步必然荊棘滿途。”淩子翁又将藏在暗盒裏的密信拿給淩淮安,渾濁的眼珠迸出決絕的光:
“若你當真決意幫他,就必須要有自己的手段和勢力,不求當下決勝,但他日必有奇功。”
淩淮不敢去啓那封密信,總覺得像是沉如千斤之物。
“你敢不敢!”淩子翁低喝問他,雙眸緊盯淩淮安,眸中火焰幾乎要将他眉宇燒穿。
淩淮安視線粘在躺在桌面上的密信,強迫心沉下去過後,立即拿出密信中的白紙黑字一覽無餘。
越往後讀,他的瞳眸越震顫,臉頰都在跟着機械性地抖動,修長的手指不斷縮緊,血液像被煮沸似地在血管裏迅即穿梭。
“這!”
淩子翁搶在他之前說話:“密信本是我為仇風雪準備的最後一件禮物,是我這個當老師的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但現在我将它給你。”
“在這薄薄幾張紙上,就是仇風雪現在的處境,你我現在的處境,乃至整個大昇的處境。”
“看到它,你還敢攬下責任嗎?”
淩淮安握住信件的手止不住顫抖,脖子也像梗住一般動彈不得,他艱難地平複呼吸,喉嚨裏滾出兩個用盡全力說出口的字:
“我敢。”
他一開始做出的承諾,所期許的仇風雪該有的未來,他都不能食言,也不想食言。
“很好。”淩子翁閉眼,鼻頭發酸:“這封密件上的半個字你都不許說出去,爛在肚子裏,直到你死的那一天,亦或大昇熬過漫漫長夜的那一天,才能将所有宣之于口。”
“我明白。”淩淮安心中掀起一場海嘯。
淩子翁知他心亂如麻,但這只是第一步,日後的路還遠遠不止這些苦痛,他能做的只有讓淩淮安稍微好過些:“待你日後去了那個地方,能不能活,能不能見到他,能不能得到他的信任,全看你的機緣。”
“我明白。”淩淮安攥緊拳頭,眼眶發紅。
*
第二日,仇風雪再次穿上那身墨黑軟緞華服,身披玄黑大氅上馬車入宮。
路上影枭問他,為何總是在遇上大風波時穿這件軟緞華服,也不見得仇風雪換其他新型樣式。
仇風雪凝向窗外飛揚白雪,圓亮的黑眸中聚滿凝重,半晌,他呼出一口熱氣,看着它散向空中,淡淡道:
“影枭,這是我的壽衣。”
……
仇風雪應邀,提前進了宮中見樊音。
她坐在蒲團上,換了身上好的粉黛衣物,面如土色眼神暗淡無光,只有唇上抹了點斑駁的口脂,像是被人強行加上唇紅的陶土娃娃。
那抹紅分外突兀。
仇風雪看她的第一眼就頓感不妙,拂衣上前還未把話說出口,就被樊音搶了話。
“你就是那位大人吧。”樊音擡眼瞧他,無光的眼眸泛起點漣漪,唇角勾起不明顯的弧度,苦澀至極:“我知道你的,你是那位名揚天下的仇大人,還當真是比畫還好看。”
“樊姑娘,我是來……”仇風雪話還未說完,便又被樊音強行打斷:“阿姊和囡囡死了,就在昨晚。”
仇風雪和影枭同時怔在原地。
這不符合常理。
季骁若想掌控樊音,便絕不會讓她的親人在宮宴之前死去。
除非是另外一種可能。
仇風雪拿出手帕放到樊音手上,小心猜測道:“你的姐妹們,可是被凍死的?”
樊音聞言臉色驚變,目光陡然變得不可置信,她抓住仇風雪衣擺,撕心裂肺的情緒到嘴都只能壓抑住,化為無窮盡的憤怒:“她們是凍死的!可罪魁禍首是季骁!”
“他把阿姊和囡囡關在枯井裏,都不肯給她們個看得過去的房間!難怪我說想見她們,季骁不肯,還騙我說她們都好好的……”
“若不是我夜半瞧見暗衛偷偷找草席把她們從後院擡出去,從暗衛口中聽說季骁把她們關在枯井裏,我可能被賣了都還在幫忙算賬。”
樊音眼淚奪眶而出,暈染了臉上的妝容,明明已經瀕臨極限歇斯底裏,卻礙于環境限制,無法安心。
影枭聽得急火攻心,呸兩聲後怒斥道:“這殺千刀的季骁,可真該死!”
“別沖動。”仇風雪穩住兩人情緒,用手帕細心揩去樊音臉上的淚痕,柔聲笑道:“我明白這種痛苦。很久以前,我也有阿姊和囡囡,如果她們沒死,估計囡囡現在也和你這般大小。”
樊音淚眼朦胧地看着仇風雪如畫般的深邃眼眸,愣愣道:“您也有阿姊和囡囡嗎?”
仇風雪只是笑,卻不再答。
樊音整理完畢情緒,神色再度冷下去:“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我只想讓老天看看季骁犯下的惡行,就算是死,也值了。”
“你想讓他怎麽死。”仇風雪表情驟然冰冷,說出樊音心中掩藏得最深的渴望。
樊音無神地看向仇風雪,癡癡苦笑道:“我要親眼看到他的人頭落地,肉被一刀刀剔下丢進雪地裏,方解心頭恨。”
她已是無望之人,惟願季骁一死。
仇風雪指腹擦去樊音臉頰最後一抹淚痕,嘴裏吐出的是如寒冰般的言語:
“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