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

第 33 章

樊音是在影枭将她背回來不久後離世的。

第二天仇府挂了白。

仇風雪沒能來得及慶賀季骁垮臺的事,噩耗就接踵而至,心情糟糕到極點,面無血色,仿佛燃盡的炭灰般死寂。

他親身穿上粗麻白衣,讓影枭去置辦一口上等棺材,又在壽材鋪買了諸多殡葬用品回府,親自替樊音送行。

府上奴仆不解仇風雪為何要為一個認識不過幾日的流民送行,身披麻衣竊竊私語,見仇風雪冷着臉從堂內走出,紛紛住口埋頭。

整個仇府上下,唯有影枭能明白仇風雪這麽做的目的——樊音本就與仇風雪以往死去的囡囡年齡相仿,甚至模樣也有三分相似,多少會讓仇風雪心生感慨。

且這是仇風雪解不開的心結。影枭雖看仇風雪嘴上只字不提,可心裏跟明鏡似的清楚,仇風雪是想讓樊音過上好日子的。

不僅是為樊音,也是為了在仇風雪心裏早已遠去的親人。

可這終究還是化為夢幻泡影,樊音還是沒能留下,相當于仇風雪心中的親人死去第二次。

這場送行,送的不止是樊音。

“影枭。”仇風雪雙唇泛白,一夜未眠,喚來影枭燃了火盆,自己則跪在地上一點一點地燒着紙錢。

青黑的煙氣飄進雪風中,熏熱了仇風雪冰冷的臉頰,可他的心卻沒被這火束青煙烤熱,只有陣陣炙烤帶來的餘痛。

影枭跟在旁側,拿了紙錢同仇風雪一起燒,堂內擺着諸多靈牌,全是當年宣家之人,最前面最新的三塊令牌,是屬于樊音和其姊妹的。

“你說,人死後靈魂會飄向地獄嗎?”仇風雪平日素來不會主動開口問這些神鬼之說,今天卻破天荒向影枭提了一嘴,火光燎進他的雙眼,兩束火苗在他墨黑的眸中撲簌簌燒着。

影枭手裏拿着粗糙的紙錢,跪在仇風雪身旁聽他說完,有些困惑地轉頭望一眼堂內令牌和棺材,随後篤定道:“像樊姑娘這麽苦命的人,應當會成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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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仙嗎?”仇風雪眉頭輕蹙,也沒對影枭的答案做任何評價,只是繼續沉默下去燒紙錢。

*

仇府挂白的消息傳到了淩淮安耳朵裏。

報信的仆人湊到他耳邊私語,沒敢說太大聲讓淩子翁聽見。

淩淮安拿藥碗的手不安地抖了抖,勺中湯藥灑出兩滴落在床邊,偏生發自內心的顫栗無法止住,勺中湯藥都快被他抖得灑盡,六神無主。

淩子翁側身卧床,眼神在淩淮安顫個不停的手上徘徊一陣,幹脆強撐着從床上蹭起身,從淩淮安手裏奪過藥碗,接連咳了兩三聲,艱難道:“失魂落魄的,是仇風雪出事了?”

淩淮安察覺手上湯藥被淩子翁奪取,趕忙回神想從淩子翁手裏把湯碗拿走,強裝鎮定道:“父親,您把藥喝了…”

“淮安,回答我。”淩子翁挪開拿藥碗的手,将其放在床內淩淮安夠不着的位置,撐着精神和淩淮安對峙。

淩淮安嘴裏不是滋味,心裏更不是滋味,身體像是要被拆解成兩半似的,一半飛去仇風雪那裏,一半就留在這淩府之中。

可惜現實并不如他意。

眼瞧淩淮安不願回答,淩子翁哼笑兩聲,只好一邊喝藥一邊幫他說出口:“我知道你想去見他,我這個做老師的,這麽多年也想去見他,好好和他說些心裏話。”

“可是淮安,現在非常時期将至,你又是接了……唉,皇宮那群人盯梢盯得極緊,一旦你和仇風雪扯上關系,之前的戲和之後的局,就全白做了。”

淩淮安只覺心中翻湧,他亂了心神,雙手交疊着摳挖掌心,無論是理智還是感性都無法幫他做出決策,在顱內做着激烈的抗争。

“我……父親,我就去看一眼。”

淩淮安偏執地做了決定,眉梢細微地顫抖松了又緊,兩片唇緊抿成線,眼尾绛紅,拂開衣擺跪在地上委身乞求:

“我不會讓別人發現的。”

淩子翁板着臉看向空了的藥碗,瞥過臉用枯瘦的手拉拽淩淮安,顫巍巍地喘了兩口氣,阖眼妥協。

得到許可的淩淮安立刻抓了門前寬大的鬥篷披上,最後回眸看一眼重新慢慢躺回被褥裏的淩子翁,握緊了袖角,沉聲道:“我很快就回來,父親。”

語罷,他轉身開門,邁入風雪之中。

……

仇風雪剛舉行完送別禮,遣散了家仆去打點府內事務,剛得了點空閑時間來消化這兩日的情緒。

他又一次坐在院內石桌上,正如那日小年夜和淩淮安共飲一般,同樣的酒同樣的位置,只是石桌的積雪沒被淩淮安拂開,酒也沒被淩淮安提前溫過。

冷雪冷心,冷酒下肚,仇風雪耳畔是昔日笑語的回響,他朦胧地半阖着眼,看身邊圍着打轉的囡囡,還有在廚房裏忙碌的阿姐,還有在角落處的淩淮安…!

他猛地驚醒,手中本就沒握穩的酒瓶滑落打碎在地,酒液融進茫茫雪地裏,不見蹤跡。

“淩淮安?”仇風雪不可置信地搖頭,似是覺得不管用,又探手去捶後腦勺,模糊道:“你…怎麽會來?”

從昨日一見後,仇風雪嘴上不說,心裏卻早有預感淩淮安漸行漸遠的緣故,他自那時起就明白很有可能和淩淮安長時間見不到,亦或者是再無法相見。

可對方此刻卻恰巧出現在空寂的院落中,就像一壺溫好的酒,稍微暖了仇風雪冷風倒灌的身軀。

他踟蹰而上,雙唇幹澀。

淩淮安摘下鬥篷,看一眼挂了白被當作靈堂的主堂,伸手去握住仇風雪冷若霜雪的手,啞聲道:“是樊音嗎?”

仇風雪眼神清明了許多,他抿唇點頭,垂眸道:“是樊音,也不只是樊音。”

淩淮安聽得懂他話中之意,上前去跪在蒲團上,往火盆裏丢了許多紙錢,眼眸光亮被陰翳覆蓋,明晃晃的火苗照得他臉發燙,五味雜陳。

仇風雪跟在淩淮安身後,跪在另一個蒲團上一點點往火盆裏丢紙錢,無神道:“都怪我沒看住她,才會讓她白白自戕送了性命。”

“這不怪你。”淩淮安擡眸望向棺椁,感慨道:“或許這對她來說,是另外意義上的解脫。在我們那邊,這樣做的人還不少。”

仇風雪聽淩淮安說話有些奇怪,轉頭疑道:“你們那邊?”

淩淮安反應過來說漏了嘴,颔首改口道:“我以前的……老家那邊,聽父親說的。”

“為什麽?”仇風雪問。

淩淮安繼續往火盆裏丢紙錢,看被火舌吞沒而逐漸蜷曲成為灰燼的錢幣,有些凝重道:“有人視活着為生命真谛,有人就視死亡為生命解脫。”

“所以對她來說,也是解脫嗎?”仇風雪眼神被火苗晃了眼,鼻息間全是紙錢成燼的焦糊味,讓他喉間更為苦澀:“我一直以為,只要能給她新的生活,就能治愈她的心傷。”

“你盡力了。”淩淮安燒完了手裏的錢,揚頭看向被擺放整齊的靈牌,沉重道:“你也很辛苦。”

他從未見過仇風雪這麽脆弱的模樣,像無主浮萍,圓黑的眸子裏盛滿茫然和失落。

任憑淩淮安怎麽去消解,都無窮無盡。

于是他更加堅定了腳下正在走的路,只要能掃清前方一切障礙,或許仇風雪就能重新擁有笑顏。

仇風雪聽得心裏揪緊,酸疼泛開,他深吸氣強憋出半抹笑,凄然道:“淩少爺,你還記得那日小年夜我講的故事嗎?”

淩淮安回頭看他,鄭重點頭。

“那根本不是故事,是我的過往。”仇風雪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後,渾身氣力就像被抽幹似的,軟塌塌的使不上勁。

這是他從不說出口的秘密,但他想讓淩淮安知曉。

或許是出于信任,也可能是心底那點暗生的情愫在作祟,甚至是因為仇風雪方才喝了酒還未醒的緣故。

但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覺得淩淮安值得。

是淩淮安讓他感到人間情絲牽系起的羁絆,他的喜怒哀樂都因淩淮安而鮮明,他的世界為淩淮安綻出生機光彩。

淩淮安的心像是被這句話重重擂了一拳,敲得他沉寂的心竟在此刻狂熱起來。

他陰沉的眼眸重燃昔日光亮,布滿烏雲的心情被仇風雪一一撥開,如雷雨過後冉冉而升的彩虹。

“我一直都知道。”

淩淮安擁住仇風雪,下巴擱在對方削薄的肩膀,绛紅的眼尾隐隐泛開水漬,他感受着仇風雪暖熱的身體和有力的心跳,看仇風雪一點點從原本既定冰冷的書中長出血肉,內心悸動不已。

他用雙手将仇風雪越環越緊,像是要将其揉進自己的身體裏。

仇風雪被這突如其來的緊抱打個措手不及,他愣了半天才僵硬擡手想去回抱淩淮安,可就在這時對方卻搶自己一步松開手。

落空的滋味席卷而來,侵占了仇風雪的感官。他感到有些冷,接踵而至的是無盡的悔。

淩淮安的表情和一舉一動總讓他感到不安。

前方溢滿迷霧,兩人攜手而行,仇風雪腳下是冰,殊不知淩淮安腳下也布滿荊棘。

兩人冷下去的氣氛也沒持續多久,影枭推門急匆匆跑到仇風雪面前,和淩淮安相望一眼,對仇風雪倉促道:

“主上,除去樊音三姐妹的靈牌,其他的怕是要收起來了。”

“為何?”仇風雪擰眉,不解其意。

影枭盯一眼門外,壓低聲音道:

“太子殿下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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