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大漠飛沙,冷月高懸,高築的城牆黑壓壓地呈一字型排開,延申至夜幕之中。

夜半蒼涼,淩淮安穿上戎裝輕甲,悄摸趁着夜色跑進大帥營帳的區域,有些冒汗的掌心裏攥着烏黑的木盒,他感到背上糊了一層粘膩的水,心裏也緊張至極,心髒都快跳到嗓子眼。

帥帳內商讨完戰事的大将依次走出,淩淮安趁此間隙,趕忙佯裝前去送信的小兵,撥開帳簾走進帥帳。

鎮宇背對着淩淮安,面色凄厲,臉上有一道縱深的陳年傷疤,幾乎快要延展至他整張臉,分外駭人。

“有什麽事?”

營帳內回蕩着中年男人渾厚的聲音,讓人不寒而栗,威壓之感撲面而來,驚得淩淮安打了寒顫。

但沒辦法,他只能硬着頭皮上,眼下已沒有更多時間拿給他猶豫,要是仇風雪那邊一旦打起來,他這般還沒處理完畢,恐怕所有努力都将付諸東流。

“大帥……是我。”淩淮安攥緊手裏軟緞文書,聲音虛虛弱弱的,沒絲毫底氣,眼神卻透着股被隐藏起來的精光。

鎮宇轉身,上下掃量一眼眼前這個灰頭土臉的年輕人,往那一杵就知道是個新兵蛋子,眉眼和聲音都無比青澀,卻唯獨沒有“敗類”的氣息。

在淩淮安來之前,鎮宇就已經收到淩子翁傳來的書信一封,說希望能在未來将淩淮安塞入兵營裏歷練。他也聽過淩淮安在皇城裏狼狽的名聲,可以說是實打實的混蛋,可如今一見卻有些颠覆他想象。

眼前少年并不似人人口耳相傳那副吊兒郎當,反倒有些規行矩步的味道,往那兒一站很有一本正經的模樣,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道貌岸然。

“淩少爺。”鎮宇負手,放下手中事務,走到淩淮安面前仔細打量後道:“這麽晚了,還有什麽事找我?”

淩淮安握緊雙拳,鼓足勇氣道:“大帥,想必您也知道,近日宮中生變吧。”

鎮宇眼神微黯,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反問道:“淩少爺怎麽知道老夫知道的?”

“我父親與您有舊交,平常暗中也有書信往來,我自然猜得到。”淩淮安原本聲音裏還帶着細微顫抖,可在開口後便愈發無畏起來,眼底那點被收斂的精光也逐漸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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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宇離開淩淮安,退至三步開外仰頭大笑,不知是誇贊還是揶揄:“皇城傳遍你淩少爺的不堪名號,老夫本以為這次兵營裏是來了個吃白飯的公子哥,沒想到如今一見,倒還算有些膽量和頭腦。”

“膽量頭腦不敢當。”淩淮安緊繃的心愈發擂動,有些生澀道:“大帥,您應當知道我此次前來為何意。”

“淩子翁心裏那點算盤,我怎麽能不知道。”鎮宇嗤笑兩聲,負手譏嘲道:“只是可憐他到死都不得安寧。”

淩淮安不清楚鎮宇此話為何意,反正不是什麽好話就對了,不過此情此景,他也只能面子揣進褲兜裏,腆着臉硬說:“大帥,國之安危不可不顧,我……”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鎮宇突然打斷淩淮安,重重揮手,激動道:“若要我出兵,除非淩子翁活過來親自來和我說!否則,休想我回去!”

淩淮安就知道事情不會這麽順利,但也沒想過鎮宇情緒會這麽激動,揩一把汗道:

“大帥,斯人已逝節哀順變,您不可能不懂這個道理!但如今皇城危機,您身為陛下最忠厚的黨羽,是必須要在此關鍵時刻鏟除異己的!”

“鏟除異己?”鎮宇苦笑兩聲,擡手指向帳篷外夜巡的士兵,窸窸窣窣的腳步鑽進帳篷內,暫時延緩了緊張的氣氛:“可是陛下已經死了!你以為我不知道!?若他不死,淩子翁又怎麽會讓你來勸說我回去出兵?!”

“你放棄吧!我鎮宇就算是死,也不會派兵回去!”

“就算是遺诏在手,大帥也不肯出兵嗎!”淩淮安看氣氛上升至高潮,不得不拿出手裏明晃晃的遺诏露給鎮宇看,上面白紙黑字寫着皇帝生前遺囑,還有加蓋玺印。

可君王之位不是齊淵,也不是齊長卿,而是只有五歲不足,心智還未成熟的小皇子!

“怎麽可能!”鎮宇驚愕,上前擦亮雙眼再次看向遺诏,再三确認上面寫的是小皇子,不可置信搖頭道:“他還那麽小,怎麽能當一國之君!”

“所以仇風雪會輔佐他!”淩淮安指向遺诏尾部落下的一行黑字,指尖顫抖:“這是我父親用命換來的!”

淩子翁在交給淩淮安遺诏,讓他帶離诏書去往邊關之前,便已暗中去過一次皇宮,和皇帝商讨過遺诏一事。

期間兩人說了什麽,淩淮安并不知曉,他唯一知道的,并且能做的,就是将這份诏書帶到鎮宇面前,既保全了小皇子的性命,也可以說動鎮宇讓其援兵。

可萬事難料,鎮宇并沒有淩淮安想象中那麽好糊弄,只是默默瞥一眼遺诏,将其從他手上奪走,然後冷笑着道:“你以為僅憑一張遺诏就能說動我前往皇城援兵?”

“淩子翁還是和當年一樣天真!”

鎮宇把遺诏鎖進桌上暗盒,笑怒着指向淩淮安的鼻尖,露出一口泛黃的牙,風沙在他的臉上填滿了獨屬于歲月的肅殺,淩厲如隼的眼盯得淩淮安喘不過氣:

“我告訴你,要想讓我出兵,除非你能上戰場給我殺五十個敵人回來,否則,免談!”

淩淮安今晚心情爛到極致,被拒之門外陰陽怪氣一頓不說,被這老東西搶了手裏唯一的底牌不提,事兒還沒辦成!

能有什麽辦法?他還不是只有硬着頭皮壯膽上!

“你說的,只要我殺五十個敵人,就出兵去皇城?”

鎮宇并沒想過這傻小子會真的把他說的話放進心裏當了真,畢竟新兵蛋子第一次上戰場,光是看到屍體都會害怕得腿軟,更何況還是淩淮安這種待在皇城養尊處優的公子。

不過出于情面,他還是口頭上答應了淩淮安。

淩淮安就像打雞血似的來了勁,再三向鎮宇确認,嘴角還未露出半抹笑意,外面突然的騷動便将他拉回現實!

“敵襲!敵襲!”

“衆将士戒備!敵人夜襲!”

鎮宇面色突變,一把撥開淩淮安,拿起長刀和其對視最後一眼便匆忙出了營帳!

淩淮安從戰鼓聲中回過神,三兩步拿起武器跟上軍隊忙亂的腳步,奔走向戰場。

*

戰場果真不如他想象中那般輕松,鎮宇所想映入現實,淩淮安雖在夜色中拼殺,看不見戰士屍首,但還是不免被恐懼所覆蓋。

他身下是被血水浸泡至泥濘的黃土,血腥味和戰鼓擂動幾乎要穿透他的耳膜,喊殺聲和兵器碰撞聲不絕于耳,一聲聲嘶吼和血肉撕裂的聲音傳進他大腦,無盡的恐懼就像黑暗向他展露的獠牙。

照徹他被恐吓住的心。

冷月高懸,淩淮安握劍的手止不住顫抖,敵人一個接一個撲殺而上,他只能用着最溫和的招式将其踹開,卻無法喚起內心最原始的野性,讓他雙手染血!

可敵人不會關心他此刻內心的恐懼和同情,只會将無情的刺刀揮向淩淮安,刺破他的甲胄,割裂他的血肉,聽他因為疼痛而壓抑的悶哼,看他在黑暗中踩過不知誰的屍首而滿戰場亂竄!

風沙凄切,淩淮安迷茫的心跟着地上血染的泥濘一同沉溺,他找了個稍微安全點的地方,把晚上全吃下去的飯吐了出來。

然後,他看到了深淵。

這場戰争仿佛永無止境,拼殺聲震徹寰宇,他可以看到刀劍相撞的火花,也可以借冷冷月光看到戰士被削去而不知所蹤的頭顱,他身下更是踩着不知誰的鮮血,身前更是閃過一個個擋在陣前的黑影!

淩淮安終于明白當初淩子翁為何會對他說那些話,他失聲哽咽,想吐卻胃中空空,只能嘔出發苦的酸水。

可仇風雪還在宮裏等他,淩淮安布下的局還在等他完成,他曾經所做出的承諾還在等他實現。

他不能在此退縮倒下!

哪怕是死,他也要殺夠那五十人,讓鎮宇好好看看他所做的一切,最後履行承諾,回城援軍!

那夜風沙凄冷,淩淮安提刀沖上前陣,嘶吼着砍殺迎來的每一個敵人,踩過被無數人鋪就的血路,每殺一人便扯下他們腰間的木制挂牌作為戰利品,揣進心口默數。

他不要命似地往前猛沖,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身上受了多少傷,渾身的血就像燒起來似地,貼身衣物糊了滿身不知是血是汗,全身沒有一處是不疼的。

淩淮安甚至有一種自己已經到了陰間的感覺。

一直到最後,他只能憑借本能揮舞刀劍,後背劃破了,便反手去割下敵人的首級,心口被刺穿,他就壓着一口氣踹開對方,一招割喉。

這場仗像是持續了很久,可蒼蒼茫茫的月色仍然高懸于天空,直到敵軍頹敗,甚至有些敵人看到淩淮安的身影便會不自主後退。

他才在恍惚間心滿意足地摸了摸自己滿檔的心口,無聲倒去。

……

此戰大捷,鎮宇心情尚佳,飛步邁入帳中,聽來報士兵講述今夜兵中突然冒出來的殺神,不知疼痛地往前沖鋒,見到敵人便一刀斃命,只是如今傷得最嚴重的也是他,幾乎到了快要回天乏術的時候。

鎮宇大驚,暗道軍中竟出了這樣的人才,說什麽都要前去一見,未曾想剛走進療傷營,一問傳遍軍營的殺神在哪裏,就有人把他帶到營帳最裏面單獨隔開的一間房內。

那床上躺着的不是其他人,正是傷得體無完膚,還在往外大口嘔出鮮血的淩淮安!

鎮宇活過五十餘載,還是第一次看為了一句随口承諾而不惜生命代價去實踐的癡人,更何況那人還是他昔日至交的兒子!

懊悔和憤怒充斥心頭,他走到床前,看一眼放在地上被血跡浸染的一堆“戰利品”,雖然只有二十有餘,尚且不足他和淩淮安所約定的數目,但床上的人已是意識游離。

“大……帥……”淩淮安又嘔出一大口鮮血,被在旁伺候的軍醫強行塞下一粒藥丸,用嘶啞而微弱的聲音呼喚鎮宇。

鎮宇立刻回神,手卻被淩淮安死死攥住。

他大驚,臉上的疤痕好像顏色更深了些,顯得分外痛苦。

“出…出、兵,回……”

破碎的嗓音蓋不住淩淮安心中渴望,此刻就算鎮宇再鐵石心腸,也無法拒絕對方請求。

到底是怎樣的癡人,才會為了這個旁人一聽就知道是玩笑的承諾拼命?

這世間到底是出了第二個淩子翁。

清醒着不要命,為達目的寧願舍棄本身,實在傻到可憐。

鎮宇咬緊牙關,閉眼不去看已經堪比殘破的淩淮安,歷經風沙的雙眼蒙上一層霧氣,聲音低啞:

“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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