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宮廷文（一）
宮廷文（一）
東寧神都——洛陽。
「寧和六年，帝廢皇後王氏，改立男寵尹微為男後，群臣谏阻。」
「慶和元年，帝病，百官奏事，皆令尹後決斷，參預國事。」
「同年六月，帝二子晉王協叛臣欲意謀反，尹後令左監門大将軍蕭厲伐之。」
「同年七月，晉王伏誅。」
…
“原刑部尚書姜寅，軍器監丞李旻，左羽林衛大将軍姜羽等，協叛王李修賢，私藏器械，密謀造反，枉顧皇恩。”
“上谕，今将其一幹人等，于伏刑門外——
“當衆問斬，明正典刑。”
判官尾音剛落，泛着寒光的斬刀齊齊砍下，叛臣逆黨的鮮血直将刑臺染浸成了深紅色。
…
姜素從沒想過這一天會真的到來。
那位居高位的妖後竟真的有能力将他們從世家貴胄的雲端踩進污穢不堪的泥潭裏……
她雙目通紅，發瘋發狂地撕扯宮婢送過來的白绫，拼了命地撞開周圍的侍從，攥緊銳利的簪子朝尹微刺去——
都是這個該死的男人！
Advertisement
如果不是他，後宮嫔妃又怎會終日惶恐，不得安寝！她的父兄又怎會夥同晉王謀反，死無全屍！！
尹微笑意盈盈地站在原地，那波光潋滟的媚眼裏滿是對她的輕蔑，好似就在等她出手。
姜素面目猙獰，以迅雷之勢朝他的胸口刺去——
就在她以為自己要得逞的時候，橫劈而來的刀光閃晃了她的雙眼，接着手腕處陡然間傳來一陣巨疼。
“啊啊啊！！！”
姜素失聲慘叫，她的半條右臂被齊齊砍下，兩聲緊湊的悶響，一把橫刀驀地刺進了她的胸口，銳利的刀刃直接割裂了她的心肺。
她蓄着最後一口氣，瞪大眼睛去分辨此人。
眉眼冷峻的高大男人手握長刀，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蕭厲……”
姜素身子一顫，徹底咽氣，那般慘狀下死不瞑目。
尹微嫌棄地擺了擺手，命道：“拖出去喂狗。”
他又忽地想到了什麽，看向蕭厲，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加補了一句：“拿去喂蕭将軍的細犬。”
蕭厲的眼眸不由得一暗。
誰人不知姜素在入宮前與他有着些許情義，尹微此番話無異于是在警告他。
蕭厲在心底冷笑，一個男寵，靠着媚術爬到帝後的位置，到如今甚至都能借他們的刀剔除有反對之心的叛臣和諸王，也着實有手段。
染着殷紅鮮血的繁複鳳袍随着尹微的動作在地上拖曳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從內殿延伸至殿外。
好似踏着無數人的屍骨和污血，站到這個他人終其一生都無法達到的權力巅峰的位置上睥睨天下。
立于兩側披甲執劍的禁軍士卒，神色肅穆。
宮婢內侍俯首低眉，也都為之戰栗。
「十五日，皇太子景被廢，改立尹後名下之子宏為太子，入主東宮。」
「帝病重，尹後輔政，威同天子，群臣不言其非，禦史不舉其失，人人自危。」
…
罪臣眷屬，貶為賤籍，遠谪南疆，并發嶺南充軍；未滿十六者，為奴為婢，為倌為妓。
原刑部尚書姜寅之子——姜昀，充入男倌「揚州夢」。
原刑部尚書姜寅之女——姜婉，充入女院「滿園春」。
在一片哀嚎聲中，姜昀将瑟瑟發抖的姜婉緊緊地護在身後，然後伏下身來對着蕭厲磕頭。
“我求您……不要讓她進去，她還那麽小……”姜昀額頭磕出血花，摻着淚水流了滿面，不斷哀求着眼前的男人，“我求您……我什麽都願意做，只
要不讓她去接客……”
姜婉年僅十二，是他們姜家上下捧在手心也怕化了的女孩兒，穿金戴銀的貴小姐，怎受得了他人的玷污，堕入那紅塵之地……
「揚州夢」和「滿園春」皆是蕭厲名下的産業，只要他能網開一面……
蕭厲蹲下身來，大手鉗制住他的下颚，迫使他擡起頭來。
他細細端量了會兒，似在無情地打量一件待售的貨物，深邃漆黑的眼眸裏倒映不出姜昀的半點影子。
“求您……”姜昀雙肩輕顫，平日裏的清貴傲氣全在這一刻化為烏有，一副任由人羞辱的凄慘模樣。
蕭厲湊近了他，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在他的耳側說出最令人絕望的話——
“皇後之命，饒是本将軍，也不得不從。”
姜昀瞳孔微縮，竟是在一瞬間失了生氣。
…
「滿園春」的人來了，強硬霸道地将姜婉從他的懷裏搶了去。
“哥哥——”姜婉掙紮着，一雙小手拼命揮舞，想要抓住他。
她被拖得越來越遠，直到被拽上了馬車，再也看不見他的影子。
“放過她……求你們……”姜昀聲嘶力竭地哭喊，他被蕭厲死死地禁锢在原地，動彈不得。
這是何等絕望的境地……父兄死無全屍，嫡姐在宮中被人誅殺，族人也遠谪南疆充軍……就連他和他最小的妹妹也要被送進青樓楚館裏服侍迎合他人。
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懦弱無能，也恨透了在位者的殘忍暴戾……
姜昀雙目通紅，洶湧的恨意似要傾洩而出。
「尹微——」
「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
一聲沉悶的巨響，蕭厲命人将姜府的大門徹底封上。
姜昀被他親自帶回了「揚州夢」，主管這裏一切大小事務的花應羞迎了上來，恭敬道：“将軍。”
蕭厲看向他，微微颔首：“送進馭司好生調｜教，莫要給禦史臺的人落了話柄。”
“是。”花應羞頓了頓，又問道，“只是……三皇子那邊又該如何？”
蕭厲頭疼地捏了捏眉心，擺了擺手：“管束不住也罷了，把姜昀送去讓他玩個夠！”
姜昀和姜婉越是被羞辱，就越能證明蕭家對在位者的忠誠……
二皇子晉王及其黨羽垮臺後，尹微肯定還會繼續削弱李氏親族勢力和勳貴手中的權力。
現在尹微重新提拔禦史臺的要員，不就是為了緊盯他們這些與皇室沾親帶故的世家貴胄和官宦麽？
東宮易主，酷吏為禍橫行，朝中文武百官又苦于尹後威勢不敢進谏，哪裏還有清明可言？
三皇子的母親蕭貴妃乃是他的同胞妹妹，如若不是她在宮中忍辱求全幫襯蕭家，恐怕他們這些人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想到這，蕭厲囑咐道：“讓他注意些，別把人弄死了。”
花應羞低眉俯首應是。
蕭厲理了理護腕，正準備離開，又忽然想到了什麽重要的事沒有交代。
花應羞擡頭，聽到他追補了一句話。
提及與三皇子一同前來的簡家二公子，他的語氣總會變得柔和。
…
男風館「揚州夢」除了主樓外，還有其他四座高樓，以“司”為名，分理各項要務。
姜昀洗淨身子後先被送去了馭司。
顧名思義，這裏是初入者學習「馭房之術」的地方。
姜昀緊咬下唇，拳頭緊握，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他以前哪裏會想到，自命清高的他有一天會學這下流之術去曲意迎合他人呢。
“喲，還不進去呢？”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嬌笑。
姜昀
轉頭，看見那長相陰柔妩媚，身姿高挑的男子朝他走了過來。
身旁的侍童和授業男子忙俯身恭敬道：“大人。”
“下去吧。”花應羞将他們揮退，看來是要親自教授姜昀。
姜昀秀眉緊蹙，對花應羞那種輕蔑的眼神十分地厭惡。
花應羞勾了勾唇，在他耳邊輕輕吹拂着熱氣，似在挑逗。
不過他說出的話倒是充滿了惡意——
“三皇子可是點了名要你伺候，你可得好好學～不然……你這細皮嫩肉的身子可受不住那苦。”
姜昀瞪大了眼睛，壓制不住地憤怒。
姜家還未沒落時，那風流成性的三皇子就在觊觎着他。
如今他已這般落魄，蕭厲竟還要讓他去伺候這個不成氣候的皇子！
花應羞将他推入房中，讓他一覽周遭的書冊，上面全是令人發羞的圖畫。
姜昀的自尊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他不斷地安撫着自己那顆支離破碎的心，企圖在這種無望的境地裏振作起來。
他還要報仇……還要把姜婉從泥潭裏拉出，要讓她重新過上富足的日子。
就算是再大的痛苦，他也要忍下。
姜昀閉了閉眼，雙眸變得清明。
明日酉時，是三皇子的私宴，只有他親信的世家公子及官宦子弟才能入席。
花應羞将人名冊置于他的面前，命道：“将這些人記牢，以免沖撞了。”
這對于姜昀來說并不難……雖然他曾經并沒有與三皇子的親信子弟有過多的接觸，但在以往官家的獵宴或在書院裏總歸還是會見上幾面的。
姜昀細細地看了看，視線在幾個耳熟的名字裏打轉。
這些子弟的名字按家中官位（爵位）品級一一列了下來。
其中在五品之上的就有四人——
國公府慕容二公子，慕容憫。
工部尚書之子，簡一言。
羽林中郎将之子，武崇。
大理寺少卿之子，曾紀。
…
姜昀眼眸一暗，思緒在慕容憫和簡一言兩人之間來回踱着。
慕容憫與三皇子同歲，是三皇子最親信的人，亦是寧國公最為寵愛的一個兒子。
不僅容貌出衆，而且還兼通智謀和文史，就連武藝也是他們這些弟子中最出類拔萃的那個……聲名自然顯赫，日後定會是那草包三皇子的得力助手。
姜昀視線下移，定定地看着簡一言的名字。
簡一言……
工部尚書之子，蕭貴妃和蕭厲的外甥，也是三皇子的表弟、伴讀。
雖說是從三皇子一黨，但姜昀極少看見過他，大多數時候都是遠遠地望了幾眼，留了個低調寡言的印象在心裏。
而這個名字他也只在其他弟子的口中偶爾聽到過。
姜昀嘆了口氣。
大抵是平時太過厭惡三皇子，對于他的勢力，姜昀總不會去關注。
希望此人的性子不會像三皇子和蕭厲那般“不堪入目”。
…
次日黃昏之際，洛陽城中已是滿街的燈火。
「将軍樓」、「揚州夢」、「滿園春」三樓并立，珠玑紅簾，燈火輝煌。
迷魂引魄的靡靡之音傳出，行人在外便能感受到那神迷心蕩的修夜歡愉。
花應羞令姜昀穿着薄衫候在門外，讓來人一眼便能看見。
不過片刻，幾輛儀仗頗盛的馬車緩緩駛來。
樓中的仆從殷勤地迎接。
為首的馬車下來一人，着一身華貴的錦袍，腰間的龍紋白玉上泛出晶瑩剔透的光亮，那雙光射寒星的眼眸更是透露出凜然的傲氣。
他是當朝皇帝
的三子——李修慎。
姜昀眼神冰冷，心中滿是厭惡感。
李修慎明顯看見了他眼裏的厭惡，但并沒有理會，而是漠然置之，徑直入內。
一時之間，本應迎接服侍他的姜昀變得窘迫不堪。
姜昀臉色慘白，李修慎竟然用這樣的方式折辱他！
此時的花應羞已去處理樓中事務，根本無暇顧及他。
而其他男倌也有意看他出醜，讓他呆站原地不知所措。
姜昀的心似沉到了海底，就連脊骨也仿佛要被一股無名的力量壓斷了。
慕容憫跟在三皇子之後，遇到姜昀時多看了他兩眼，知道這是三皇子故意給的難堪，所以猶豫了片刻便走了進去，并沒有施以援手。
後面陸陸續續走入了很多人，姜昀已經不記得有誰了。
他低垂着頭，拼命地隐忍淚水。
最後一輛馬車駛來，面無表情的少年掀了掀簾子，看見姜昀站在門口時不禁微蹙眉頭。
他下了車，對迎上來的侍從說道：“把他帶進去，別耽誤殿下的宴會。”
就算是要給難堪，也站得夠久了。
侍從面露難色，擡頭和少年對視時又被他雙眸中的氣勢所威懾。
“是……”
…
姜昀感覺到有人朝他走了過來，擡眼看去，見那少年端着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和他對視。
只一眼，簡一言便移開了目光，從姜昀面前走過。
姜昀的心似乎被什麽沖擊到了。
簡一言那副寡淡的神情，深深印刻進了他的腦海中。
“簡……一言。”
他輕聲呢喃，細細咀嚼着這三個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