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宮廷文(二十)
宮廷文(二十)
淮南溫氏,原本是南方一帶地區的名門望族,之後經歷百年才逐漸從南方遷移到北方,向着東寧的權力中心靠近。
在洛陽紮根之後,他們開始接受權力的熏陶,和太原王氏、洛陽蕭氏暗自交鋒。
溫師道在很久以前并不叫現在這個名字。
他原本的名字——「溫良」。
他的父親溫志忠,信奉“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準則,給孩子起的名字大都帶有這樣的字眼。
嫡長子——溫淳,淳厚謙遜。
嫡次子——溫良,溫和善良。
在溫良看來,這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
信奉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很令人發笑。
溫志忠高居宰相之位,閑時常常教導溫淳怎樣忠君愛民。
溫良也要坐在一旁聽着,實際上他只覺得無聊和枯燥。
溫淳是溫家的嫡長子,溫志忠将他當作了最好的人選來培養,期望他能有一天繼承衣缽,讓溫氏在洛陽繼續壯大。
唯有一個底線,那就是不能逾越皇權。
溫淳聽得懵懂,但也點頭答應。
溫良彈了彈手指,冷眼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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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權的籠子裏發展,那還能叫發展麽。
要做便做人上人,看萬民臣服、栗栗危懼。
頭上懸着一把劍,總歸是不安心的。
“良兒,你去哪?”
“不想聽了。”溫良起身,帶着一臉的冷漠離開。
“這才坐了多久!你怎麽就不能多學學你哥哥?”溫志忠憤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訓斥說教,“別整天就知道呆在院子裏睡覺!”
溫良回頭瞥了他一眼。
他最讨厭說教,也最讨厭別人拿“二公子”來稱呼他,然後再和溫淳作一番對比。
他和他的性子是截然相反的。
不對……是和整個溫氏的子弟都截然相反。
他是個異類,在別人看來。
小小年紀生得一副好樣貌,卻總是擺出一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表情,眼裏如霜的冷漠讓人生畏。
七歲的時候,他因為“命格犯煞”被送去洛陽城外的道觀裏修養。
放置在前堂的巨幅挂字上寫着“大道無為”。
他坐在蒲團上,擡頭注視着這四個大字,不知道心裏作何感想。
他這一修就修了整整七年,期間還跟着一個江湖上的老家夥修習武功。
老家夥還有另外一個徒弟,名叫鐘生白,主攻醫藥和制毒。
後來老家夥收的徒弟多了,溫良便和鐘生白站到了一塊。
“我想殺了他。”溫良擦着一把短匕,上面倒映出毫無感情波動的雙眸。
老家夥說,誰要是能殺了他,誰便能真正出師。
鐘生白笑道:“你才十四,練多幾年又何妨?”
溫良搖了搖頭,沒再多說什麽。
過了幾日,鐘生白再見他時,他已經提着老家夥的腦袋和一柄長劍從洞府裏出來,染了渾身的血,胸前還有幾道衆橫交錯、汩汩流血的傷痕,看來贏得并不輕松。
其他弟子瞠目結舌,呆愣在原地,看見這場景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恐慌地主動避讓。
鐘生白喉頭滾動,臉上露出一絲興奮的表情,看着溫良一步步朝他走過來。
這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這就是他幻想中的人選……
一個值得他追随的人選。
鐘生白問道:“你到底……是為了什麽?”
學武是為了什麽?
為了萬人矚目?還是手握生殺予奪的權力?
“為了什麽?”溫良将那猙獰的腦袋扔在一邊,拿出衣襟中的帕子
擦拭自己的雙手,随口一答,“不清楚。”
當初為了從那個腐朽的溫家出來,他也是費了不少的勁。淹死幾個碎嘴的侍婢,買通道家的老頭,說了一通“命格犯煞”的荒唐邪說,才出了洛陽。
雖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但他的好勝心絕對不允許他讓任何一個隐患留存下來。
“我回家了。”溫良把帕子收好,和鐘生白擦肩而過,向着山下的道觀走去,手中的長劍不離身。
那是老家夥生前的佩劍,白光閃耀,鋒利無比。
“你要把他們都殺了?”鐘生白上前拉住他。
“不然呢?”溫良想了想,餘光往他身後的弟子瞥了一眼,扯起嘴角,“當然,你們也可以跟着我一起練手。王氏安插在道觀裏的人可不少。”
“今後你們如果願意追随我,那定不會少了你們的好處。”
少年們眼睛一亮,心瞬間被撥動了,“什麽好處……?”
溫良一笑:“十二衛禁軍統領。”
你們會滲透到十二衛下轄的各個軍府,為我掌控京師的軍|事力量。
…
連夜雨,溫志忠和城外的南衙守軍到達道觀的時候,就只有溫良一個活口了。
光線昏暗,血氣沖天,從大門往裏望去,見他靜靜坐在臺階前,面對着滿院的屍體。
他的身後,挂在堂內的“大道無為”四字被血液徹底浸染,紅黑交錯,淩亂不堪。
溫志忠雙唇顫抖:“這是……怎麽回事……”
“我猜,山上有個瘋子,把道長們殺了之後就不見了人影。”溫良站起來,彈了彈身上的灰,平靜地問道,“你們要接我回去麽?”
見溫志忠不答,溫良也沒興趣再多問一遍,直接跟着衛兵離開。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還要找他問話,他把想好的措詞說了兩遍,再有意無意地把王氏的人捅出,禍水東引。
溫良嘆了一口氣,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現出那麽低落的情緒。
“又要回家了。”
…
他很讨厭那個充滿迂腐之氣的家,什麽忠君愛民,什麽聖賢教育,滿口之乎者也實在讓人生厭。
特別是把這些東西讀進腦子裏的人,在這種勢力相争的朝堂之上就顯得尤為愚蠢和可笑。
這種愚昧表現在他的好父親和好兄長上。
你們到底要拿什麽跟王氏和蕭氏争呢?
這個問題困擾了溫良十幾年。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不再思考這個問題了,因為他決定親自接手溫家的所有産業。
那一年,懷恨在心的王氏官員向皇帝進獻讒言,利用欽天監所預測出的一次“熒惑守心”來打壓溫志忠。
熒惑守心,星占學上最兇的天象,是皇帝駕崩的兇兆。
寧帝對這種異象十分恐懼,王氏又在一旁煽風點火,借鑒前人“移相分憂”的做法,建議寧帝将過錯引向宰相溫志忠,讓他來代替天子接受天譴。
即日,溫志忠引咎自殺,在屋內懸梁自盡。
溫家一時哀嚎四起,溫淳跪坐在棺椁前,神色恍惚。
只有一個人在靈堂裏肆意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溫良雙肩劇烈地顫抖,笑得完全不能自已,這是他出生以來,笑得最為開懷的一次。
溫淳臉色難看,聲音沙啞地質問他:“你為什麽要……笑?”
你為什麽還能笑得出來?
溫良現在連孝服都未穿,一副悠哉悠哉的表情,所有人都在用一種難以理解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什麽瘋子。
“因為很開心啊。”他俯身注視着溫淳,漆黑的雙眸看不見任何的情緒。
他一字一頓地
說着,“這個老東西終于死了!”
話裏的高興毫不遮掩。
溫淳雙目瞪圓,心裏的恐懼倍增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麽懼怕一個人。
而這個人,就是比他年小兩歲的弟弟。
“你什麽時候死啊?”溫良在他耳邊輕聲問道。
溫淳覺得自己要瘋了,他的弟弟就像一個索命的厲鬼,不僅對他惡語相向,還企圖将他在溫氏一族裏的權力全部奪走。
“我才是長子……我才是長子……滾開……”溫淳抱着頭,将自己縮成一團,溫良的話還在他耳邊萦繞着——
“你想像他一樣死麽?”
溫淳驀地睜開雙眼,場景一換,他竟然站在了椅子上,主動将面前的繩索套緊了脖子。
底下的溫良笑意盈盈地仰視着他,對他說道:
“永別了。”
随後踢倒了支撐着他的椅子。
溫淳雙目赤紅,雙腿亂蹬,脖子上的窒息感讓他不斷向上翻着白眼。
“救……救……我……”
溫良靜靜地看着他垂死掙紮,亦如幾天前他看溫志忠那樣,看着他們走向死亡。
…
“我很遺憾哥哥的死。能早一點發現就好了。”
溫良平靜地說着,但所有人都感覺不出他話裏的那份“遺憾”。
他的氣勢太盛了,年僅十四就表現出了如此狠厲的一面。
旁支不成氣候,也不敢妄言争這個家主之位。
溫良理所當然地坐上了這個位置。
兩側的侍婢雙手舉着托盤,微微顫抖,身着華服的溫良一步步向着宗祠走去,接受溫氏一族大權的移交。
“晚輩溫良。”
“定不負族人的期望。”
…
溫志忠死後,寧帝為了安撫溫氏,特別召見了溫良,旁敲側擊着他未來的打算。
不過溫良的選擇卻很讓他驚訝。
“陛下,愚不求高位,只志在國子監,為監生授業解惑。”
之後,溫良便改換了名字,喚為“師道”。
這個做法,消除了皇帝大半的疑慮。
在很多人看來,那時的溫氏一族算是徹底退出了權力角逐的舞臺,專心經營族下的産業。
溫氏退場,只剩兩家在拼死争鋒着。
太原王氏,洛陽蕭氏。
就連後宮中,也不是那麽安生。
蕭貴妃和皇後王氏不對付是衆所周知的事情,寧帝卻從不去調和她們之間的關系。
他樂意看她們鬥,也樂意看王氏一族和蕭氏在朝堂上鬥個你死我活。
王氏代表文官,蕭氏代表了武官。其他勢力被牽扯進來,開始紛紛站隊。
溫氏冷眼旁觀着,盡力蟄伏。
當時的溫師道十八歲,還是國子司業,國子監的副長官。
蕭氏一直想拉攏他一起打擊王氏,兩家之間來往也算是比較密切。
只是溫師道一直沒有作出表态。
蕭厲走後,蕭明煜又來了。
蕭明煜是蕭氏旁支的長子,俊朗非凡,年輕有為,雖然官階比蕭厲要低上許多,但口齒很是伶俐,能說會道,在人脈關系上比較得勢。
而且在當時的貴女圈裏,他也算是一位熱議的人物。
溫師道擡眼,對他開出的條件來了興致。
蕭明煜的父親蕭毅是駐守邊疆的将軍,亦是都護府的最高軍|政長官。
雖說手上只有三萬兵馬,但其麾下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部隊。
只要他們打通隴右道的軍|政都督,裏應外合,讓關中的軍府倒戈威震王氏也不是不可能。
只不過這種做法還是太過于危險,溫師道暫時不想和蕭明煜合作。
蕭明煜倒是沒生氣,還帶着一臉笑意看着溫師道。
“溫大人可曾喜歡過什麽人?”
他真是愛極溫師道這副清高的模樣了,讓人忍不住想攻城略池地将他壓在身下,看他情|動妖冶的樣子。
溫師道又怎麽可能看不出來他眼睛裏的欲|望。
東寧不忌男色,連皇帝的後宮都養有許多姿色各異的男寵。
像蕭明煜這樣的人,後院也肯定“人滿為患”了吧?
溫師道冷淡地回道:“這跟你沒關系。”
他身上的戾氣在近幾年消了不少,但不代表他會真的成為那些監生口中所稱贊的“好老師”。
如果是以前的他,一定不會讓蕭明煜活着出去。
見他這麽不給面子,蕭明煜更來勁了,三天兩頭地纏着他。
溫師道極度厭煩,上奏讓蕭明煜回了西北。
讨厭的蟲子趕走以後,他開始部署自己的計劃。
他在花萼樓挑出了尹微,并且指導他如何獲取皇帝的歡心和管理事務。
鐘生白倚靠着憑欄,望着認真學習武藝的尹微,問道:“他這種性子,你真有把握完全控制住麽?”
溫師道不置一詞。
在他的世界裏,怎麽會存在“控制不住”的情況呢?
就算有,那這個人最後的下場,也一定會比他要慘得多。
“與其跟我說那麽多廢話,你還不如去蕭家盯着蕭厲。”
鐘生白:“……”
溫師道這個人,真是太無情了。
對待每個人,都如同棋子一般。
他還記得曾經,溫師道向他讨教制毒和養蠱方面的問題。
他失笑,覺得溫師道是打心底裏不信任身邊的人,對待親信也是如此,非将所有的東西都學透測了,才不會受制于人,也不會給別人機會來掣肘他。
“你是想要坐那個位置麽?”
“我對那個位置沒興趣。”
“那你想要什麽?除掉王氏、蕭氏,除掉一切威脅之後到底要怎麽過活?孤獨終老?還是依舊高高在上俯視衆生百态?”
“我不知道。”
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都不清楚……
直到……他遇上了簡一言。
…
簡家的嫡子,蕭貴妃和蕭厲的外甥,亦是三皇子李修慎的表弟兼伴讀。
這麽多重身份,簡一言應該是很受人矚目的。
但他總喜歡把自己所有的光點都藏起來,不顯任何的鋒芒,只默默地看着身邊的人歡樂,像一個十分冷靜的旁觀者。
論學識和才情,他比不過慕容憫和簡舒遲。
論體格,他比不過李修慎。
論樂律,他甚至比大多數人都要差上許多。
好像就只有算學拿得出手,不過也只保持在中等偏下的水平。
和那麽多世家子弟站在一起,可能都找不到他在哪。
如此平庸的一個人,怎麽能有這麽大的吸引力呢?
李修慎對他,愛恨交加。
簡舒遲對他,呵護備至。
蕭厲對他,細心照顧,連去「揚州夢」那樣的地方,都要特地吩咐,不許任何倌妓陪坐近身。
幾乎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地暗中照顧着他,藏着掖着那點小心思,将他奉為至寶。
他是不同的。
很不同。
溫師道覺得自己也受到了蠱惑,簡一言對他的吸引力很是致命。
他開始有意無意地關注他,調查他曾經的一切。
知道的越
多,他的心就越亂,亂成一團,随着簡一言一起走了。
他熱衷于在各個陰暗的角落偷窺他的一舉一動,從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分析出所有的情緒。
開心的,難過的,尴尬的,害羞的,不知所措的……
他想要進一步了解他,想要了解他的全部,想要和他說上話。
溫師道按住劇烈起伏着的胸口,努力壓制住心底裏肮髒的欲|望。
他好像找到了他一直想要的東西。
那是一種十分讓人瘋狂的感覺。
比殺戮還要讓人興奮。
「你想要他麽?」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在反反複複地問他。
“我想。”
「那就把一切威脅都除掉。」
“我會的。”
「你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
「你必須把他囚困在你的世界裏,弄髒他,毀壞他,和他糾纏,讓他變得麻木,讓他只看着你一個人。」
「讓他無法逃脫你的束縛。」
「他的愛是你人生的最終目标,是你一直想要的東西。」
“我……知道了。”
…
…
“你一點也不像一個老師。”簡一言跨坐在他的身上,緊緊地掐着他的脖子。
身下的青年微喘着氣,眼角染上潮紅和水光。
往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溫大人,現在在他的面前變得如此浪蕩。
“對啊……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你……”
簡一言,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
“等我把不聽話的人都除掉,你就要嫁給我。”
溫師道摟上他的肩頸,輕笑道,
“你永遠也別想擺脫我。”
…
…
數日後,監理院。
“我的天靓仔你終于來上班了!”陸銘誡抱着簡一言哭得稀裏嘩啦,“我還以為你也棄我而去了!”
簡一言:“……”
你擱這哭喪呢。
陸銘誡:“你到底去哪了?!”
簡一言:“回家治腦子。”
想起來簡一言之前的黑歷史,陸銘誡試探道:“……治好沒?”
簡一言:“沒有呢。”
假笑男孩.jpg
從此紅塵與我無關,我只心系一生搬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