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宋聽筠低低吟誦一遍一遍,宋家三代,從祖父到母親,從母親到兄長,哪一個不是因為君恩二字奔赴沙場,戎馬邊疆,只是有多少人理解,又遭到多少小人猜忌。
臺下有人見宋聽筠站住不動,以為女纨绔是面子過不去不想認輸了,揚言一句:“宋小姐,你可認輸啊?”
宋聽筠回神,看何必一眼,目中帶幾分贊許,但很快又被藏了起來。她朝着臺下起哄的學子揮半圈甘蔗,好似不屑般道:“本小姐又不是輸不起。”說完轉身看向何必道:“恭喜你啊”。
醉鄉居負責主持詩會的人見此,上臺先問臺下一句“可還有人想要打擂臺,若是沒有,今日這魁首就歸這位何姑娘了。”她說完靜候幾數,見臺下沒有人想要上來,轉身對何必道一聲喜,又問:“不知何姑娘如何稱呼?”
何必習慣回一句“何必”。
臺下有和何必住一家客棧的學子,聽到正疑惑怎麽不是“何必瑤”時,人群中有人大聲一句:“何姑娘可是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承認嗎?”衆人向聲音來源看去。一個身着白裳的學子見大家都看向自己,錯愕驚訝,回過神忙讓到一邊。衆人這才看到他身後的一個藍衣女子。
女子走出人群,身上披着的也是一件藍色鬥篷,似乎才來不久。
還沒離開的宋聽筠見到女子時皺了皺眉,見藍衣女子目光直視着何必時,她轉身看何必一眼,欲言又止,心裏奇怪怎麽回事。
臺下也有人想問怎麽回事。藍衣女子視線在何必臉上掃了掃,冷笑一聲道:“何必瑤,何姑娘,‘瑤’字不要了嗎?”
何必目光微沉,她在京城人生地不熟,除了認識的幾個人,沒有人知道她家狀上何必瑤的名字。
“你……”
何必話還沒說出口,對面藍衣女子斜勾嘴角道:“你名字都不要,可是嫌棄家鄉景雲城啊?”
“景雲城?!”藍衣女子才說完,臺下有人驚嘆一句,“是景雲城人?”
何必掃四周一眼,不知為何,臺下那些人看她的視線忽然變了。先前還是欽佩的目光,現在卻凝重了起來。
景雲城怎麽了?景雲城裏的人都憑着自己努力吃飯,路上連個乞丐都不曾有,這幾十年裏,也就出了沈如林一個犯事落獄的,沈如林犯的事現在官府都還沒有查明發布告。
臺下有人小聲對同伴說一句:“我聽說景雲城的人都是異性戀,朝廷為何要讓景雲城的人也參加科舉”。四下裏突然多了很多竊竊私語聲。
四下那種略帶鄙夷的目光投來的時候,何必感覺身子像被重重擊打了一下,一些埋藏在心底的記憶浮出水面。何必瑤的心裏。
景雲城其實并不似別人說的那般,是人間天上。景雲城百年前是重犯發配地,那些人是城外鐵礦的第一批工匠,到了後來,有很多不被世人認可的異性戀開始前往景雲城定居,景雲城有人間天上的稱呼,全因之後這些來定居的異性戀們,是他們形成了景雲城的包容,景雲城的博愛。雖如此,異性戀者畢竟是少數,不為正統認可,就是在景雲城,異性戀者也會受到一些歧視。
何必卿與何必瑤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他們的父母是私奔來景雲城的異性戀,二人從小在學堂裏受了不少欺負。
來到這個世界,初次見到何必卿時,腦海裏那段不屬于何必的記憶又冒了出來。學堂裏一群同窗的學生将她與小何必卿圍起來,指着兩人大聲說着什麽話,耳朵裏忽然一陣耳鳴,那些學生講的話從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怪胎!……”震耳欲聾。
何必擡頭看四下一眼,那些盯着她看的人,眼睛裏要說的,好像也是這句話。
上一次出現這種幻覺的時候,還聽不到這些聲音,這次是已經嚴重到幻聽了嗎。
心髒忽然加速跳動。這不是她的記憶,不是她何必的記憶,這是何必瑤的記憶,是何必瑤埋藏起來的記憶。悲傷的感覺籠罩全身,好像被全世界抛棄一樣。
藍衣女子得意一笑,看着何必的視線裏如有報仇般的快感。
宋聽筠看不下去,出聲責問藍衣女子一句:“何琳,你在胡說些什麽!”
藍衣女子聽了回:“你且問她,我究竟有沒胡說。”
宋聽筠看何必一眼,見何必低着頭不說話,又看向何琳道:“何必難道不可能是她的字嗎,別人用字代替名有何不可”
這話說的也在理,常有讀書人覺得被人直呼大名不便,故用表字代替名,讓別人以姓加表字稱呼自己。宋聽筠話說完,臺下一些明事理的人出聲應了兩句是。
杜知微與如鶴松看着何琳找茬,心裏也是來氣。如鶴松來京城不久,還不認識何琳,凝眉問杜知微:“那藍衣女子是誰?”
杜知微不屑一句:“戶部侍郎的女兒,小人一個,平日裏沒少欺負家裏不如她的學生。官生還好,對我們民生最壞。”
如鶴松的眉幾乎要擰起來,他最不喜這種仗勢欺人的官家子女。
臺上何琳又道:“何姑娘,令尊令堂,可是二十多年前私奔去的景雲城?”
既然說“令尊令堂”,那必定是異性戀了。宋聽筠不知該怎麽給解釋了,心裏又希望何琳說的不是真的,畢竟異性戀在風朝還沒有被完全認可,她看何必一眼。衆人也看向何必,等着何必解釋。
過了有一會,何必才擡起頭,她擡頭說的第一句是:“我爹娘是異性戀,那又如何?”字字清晰落入在場人的耳朵裏。
衆人驚訝聲一片。接着何必又說:“我也是異性戀,那又如何?”不給臺下衆人時間驚訝,她又道:“夫子有教無類,他都沒嫌學生愚鈍貧賤,你們這樣,将來如何做父母官?”
為什麽異性戀就不受正統認可,為什麽異性戀者就要像過街老鼠一樣被看不起了。何必所思所想是另一個世界的觀念,全然不曾想想自己說出這番話如何大逆不道。她嘴炮一時爽了。衆人嘩然一片,感覺什麽四分五裂般崩塌,想反駁,又不知如何反駁。
何琳也被氣到,眯了眯眼,眼神帶了幾分危險,如獸類追捕獵物,她道:“你既然不在意,那為何不敢說自己真名,反用假名?”
何必睨她一眼,“今日詩會,你若不服,就與我鬥詩,你若不敢,就下臺去。”對方找茬,何必也不打算客氣。她說完又掃臺下那些鄙視景雲城的人一眼,說一句:“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是在罵人了,在說,她的文章才氣能傳千古如江河般奔流不息,就算你們化成灰了,也阻止不了江河萬古奔流。這句原是杜甫作的。罵人的話也有學問在,你罵的話得對方聽懂那才算起到作用,對臺下這些文人,你若用粗鄙之言,只會讓對方瞧不起你,對文人就是要用文人的話來罵,不僅要罵到他們口服,還要罵到他們心服。
臺下先前蔑視她是景雲城來的學子,聽懂之後頗有些火氣上來,但又懼于她的才氣,一時怒而不言。
宋聽筠聽懂了,心裏對何必是越發喜歡了。只是何必這話惹了不少人,她看臺下那些直要怒發沖冠的學子,又怕這麽下去出什麽事。宋聽筠有些急,在人群中尋了一圈,找到了角落裏看戲的那個人,一抹紅衣顯眼的很。宋聽筠眼神示意對方快出面解決。
那人看到宋聽筠,擡手掩着嘴角輕輕一笑,只是她蒙着面紗,瞧不見面容,只看眉眼,知道是個絕色麗人。那人對臺上無措的夥計擡一下下巴。夥計好像得到救心丸一般舒一口氣,出身道:“各位舉子,有請我們醉鄉居的老板娘出場。”
衆人回神,四周看一眼尋找老板娘倩影。醉鄉居開業有些時日,還沒多少人見過老板娘,只聽說是個傳說中的人物。
宋聽筠見角落裏那抹紅色消失時愣一下,再看時見她已經繞出抄手游廊,向這邊走來。沿路的學子自覺讓出一條路。紅衣麗人翩跹而至,一路叮鈴脆響,敲擊在四周書生心上,令人心神蕩漾。美人所過之處留下一縷芳香,更惹得那些舉子好似蝴蝶般追逐。
她已上了臺。何必已認出來人是誰。
女子道:“何小姐,景雲城到京城,你我真是有緣。”
景雲城裏,愛穿紅衣的只有那一個姑娘,她叫千金,一笑千金。
千金現在就在笑,眉眼彎彎魅人,飄飄轉身,對臺下那些舉子道:“何姑娘方才話不真的。我也來自景雲城,認識何姑娘和她夫人。”這是在解圍了。既然有夫人,已婚娶,那何必方才說的一些話就不作真了。
有聽懂的學子接過話道一聲:“那何姑娘說的是氣話了。夫子尚雲禍不及妻兒,即便何姑娘爹娘是異性戀,那也是上一輩的事,與她不相幹的。”他說完,有幾人出聲迎合。
這話聽得何必氣又上來,她爹娘不過是異性戀而已,如何算得上是“禍”。何必一閃身準備上前嘴炮,剛起步手腕卻被人拉住。
千金瞥見,手疾眼快拉住何必,身旁小聲勸一句:“我這酒樓是為了迎客,不是演武場。”
何必一口氣忍下,她不想給千金找麻煩。
千金松一口氣,一擡手,夥計眼疾手快呈了錦盒到手邊。千金打開錦盒,取出銅鴨手爐給何必道:“恭喜何姑娘榮獲魁首”。
一個紅銅手爐呈到何必眼前。何必看一眼,那手爐做的精致,鴨子的樣子很是靈動俏皮。何必回神接過手,道一聲“謝謝”。
千金轉身招呼衆人,說,今日酒樓免費供橘子,橘子是南商當季運來的。讨巧取橘子的美意。衆人聽了道一聲謝謝老板娘。千金眼神示意夥計,接着幾個人端着托盤穿梭在席位間。客人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
千金拉何必離開擂臺,免得再生什麽事,兩人避到人少的地方。千金看何必一眼道:“原來初見時何小姐之所以要跑,是因為我是女子啊?”
何必看千金一眼,見對方眼神中似乎帶笑,她面頰一時飛了幾分紅,倒不知為何。
千金撲哧一笑,掩一下嘴角。何必看她一眼,心說戴着面紗別人又看不到,掩什麽嘴角。她雖然這麽想,但也覺得千金這副模樣好看,平添幾分欲說還休的風情,讓看到的人不免遐想飛飛。初次見到千金的杜知微便看呆了。
杜知微與如鶴松尋何必過來的時候,剛好見到這一幕。千金察覺到轉身看時,只看到一個面若冠玉的謙謙公子,和一個女呆子。
杜知微抖抖身子回神,閉目默念“花花世界亂我心神,都是虛無都是假象”。
她聲音雖小,何必和千金卻也能聽到。何必嫌棄一下,又想到自己初見千金那番表現,忽然理解南風為什麽托辭離開了。
餘光看到不遠處兩個書生一直看向她這邊,那兩人讨論兩句朝這邊走來時,何必也對千金托辭有事先行告辭。
想到剛才發生的事,千金也不強留何必,道一聲“好”,喊來夥計帶三人離開。她看着三人離開後朝臺上看了眼,宋聽筠與何琳已不知何時離開了。千金見了穿過游廊,從不起眼的拐角上了樓梯,走到二樓時依稀聽到了雅間裏的争論聲。
“我是看不過她欺負你!”
是何琳的聲音。宋聽筠與人來喝酒,每回都來這間雅間,現在已被她預定了,所以千金在樓下找不到人時便上來二樓。
接着傳出宋聽筠責問:“我如何被她欺負了?”
“她在臺上句句不讓人,就是在欺負你!”
“就算我被人欺負,那也是我的事,何時輪到你替我出頭了?”宋聽筠聽起來很生氣,“滾,別讓我看見你。”
她話說完沒多久,門被人從裏面猛地拉開。何琳開門看到千金,掃一眼繞過下樓離開。
千金看何琳背影一眼,走進了雅間。
宋聽筠還在氣頭上,轉身掃一眼,見來人是千金時轉過身。
千金問:“怎麽了?”
“掃興!”宋聽筠生着悶氣走去坐下,“害我今日連甘蔗都不想吃了。”
“她不是說,所作的都是為你打抱不平嗎,你怎麽還生氣?”千金走去宋聽筠近前,她看着宋聽筠的眼睛裏似乎帶笑。
“為了我?”宋聽筠拿甘蔗指指自己,“這話鬼才信,怕是為了她自己個吧!”
千金笑而不語,沒追着這句問下去。她想了想剛剛何琳說的那些話,疑惑道:“奇了怪,她是如何知道何必瑤那麽多事的?”
宋聽筠一想道:“戶部郎中徐不諱在她爹手下做事,此人想巴結她爹,與她關系一向不錯,定是從戶部查了何必瑤的家狀。”她說這些話時思路清晰有理有據,完全不像之前那不學無術的女纨绔模樣。
千金看一眼何琳離開的方向,道:“即便查到家狀,知道何必瑤有爹娘,又如何知道定是私奔去的景雲城?”
宋聽筠沉思。這個問題何必也想不通。
此時何必與杜知微、如鶴松三人走在離開平康坊的路上。
“今日得見那何霸王吃癟,痛快痛快。”杜知微語氣有些激動,“何姑娘,你方才那句‘不廢江河萬古流’當真解氣!”
何必扯了扯嘴角應一下,她還在想何琳剛才說的話。今日之前,她不記得見過這個人,這人怎麽知道何必瑤的名字,又怎麽知道何家爹娘是私奔去的景雲城。
杜知微又道:“對了何姑娘,可否借你手爐讓鄙人一觀?”
何必将手爐遞給杜知微。
杜知微小心接過,左右看了看,先是疑惑,而後恍然道:“好巧妙的設置。這手爐外壁有水槽,可放熱水,內裏還留有空間放炭火,原來是這般讓手爐保持溫度。”
何必道:“你若喜歡,送給你吧。”
“君子不奪人所好,何況這禮不輕,鄙人受不起。”杜知微笑笑将手爐送回,“冬日提筆寫字手會僵,何姑娘可留着用。”
何必聽杜知微推辭,将手爐收回。
杜知微道:“鄙人是心疼夫人手冷才想要個手爐,既知這手爐結構,請工匠仿照着再打一個便可。”
腦海裏忽然又想到傅流雲,何必緊了緊手裏的手爐,頓一下,想到杜知微方才說的話,問杜知微道:“你方才說什麽何霸王,她是誰?”
杜知微略帶鄙夷道:“何琳,她父親是戶部侍郎,何家家主。她仗着家裏的關系,媚上欺下,成天跟在宋聽筠身後,同窗之間戲稱她想做大将軍府的少夫人。”
“何琳?她也姓何?”
杜知微道:“她是京城何家人,京城何家是新世家之一,借着開國有功升到世家,與真正的望族世家差的遠了。”見何必還有些不理解,杜知微又接着道:“你旁邊就有一位真正的望族世家子弟。”她說着下巴朝如鶴松的方向一點。
何必順着看了如鶴松一眼。
如鶴松欠欠身道:“不才,也不算什麽望族。”
杜知微小聲道:“若是連河東如家都算不上望族世家,那風朝怕是沒幾個算得上世家的了。”她說着又想到什麽,說:“對了,說到京城何家,鄙人曾在監生中聽過一個傳聞,說是若非何家長房的兒子失蹤了,也輪不到何琳她爹繼任家主。”
“你可知長房兒子叫什麽名字?”
杜知微想了想:“何晏。他給自己起了個字,很有意思。我記得,是叫什麽,逢時!”
何必一怔,訝然道:“我爹?”
杜知微與如鶴松也都停下。如鶴松望着何必,若有所思,疑惑問一句:“你娘,不會姓如吧?”
何必與杜知微的視線都看向了如鶴松。
過了好一會三人才緩過來。
何必問:“你認識我娘?”
如鶴松略沉吟,看四周一眼,道:“我們先尋家茶樓可好。”
三人就近在東市找了家茶樓坐。
等着夥計上茶離開,何必問如鶴松:“你方才怎麽聽到我爹名字,就猜到了我娘姓什麽。”巧合得有些像算卦半仙了。
如鶴松微微沉吟:“不才,也只是零星聽過一些故事。接下來不才所講的話,還請杜姑娘幫忙保守秘密。”
杜知微立馬做立誓狀:“如我洩露一句,之後黴運纏身。”已經夠狠了。
如鶴松道:“如家有位同族,雖與不才并非同支,但算輩分,不才要喊一句姑姑。二十多年前,這位同族姑姑,曾在路過京城時,認識了一位姓何的公子,之後不久便私奔了。故不才在聽到兩位方才的對話時,才順着猜測一句。”
何必問:“你的這位姑姑,叫什麽名字?”
如鶴松道:“如星月”。
何必還沒來得及驚訝,杜知微先驚訝一句:“那位傳說中的雙雌大盜……啊不對,大俠。”
何必與如鶴松疑惑齊齊看向杜知微。何必心說雙雌大盜又是什麽鬼!
杜知微讪笑:“鄙人也是從那些民間俗本裏看到的。”
何必追問如鶴松:“關于你這位姑姑,你還知道什麽?”
如鶴松道:“父輩對這等事談論不多,況,家風嚴謹,也不讓多作讨論。不才,僅從父輩言語間猜測出一二。”
“你且說,有多少講多少。”何必感覺今日好像無意間發現了身父身母什麽秘密。接下來的時間裏,她仿佛聽了本話本。先有如鶴松“抛磚”,後引出了杜知微的“玉”。有關于雙雌大盜的故事,雖然有幾分話本杜撰的情節,但似乎故事也差不離是真事。何必覺得這雙雌大盜似乎很像身母會做出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