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再重逢

Chapter 11 再重逢

01

2010年,程熹微拿到第二份研一的畢業證,心中百感交集。曾經以為自已做不到的事情,一步一步地,發現原來沒有想象中那麽遙不可及。

2011年,程熹微進入研二,下學期需要實習三個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當地的法國公司,結果碰到一個女同事對她百般刁難,讓她一度懷疑自已沒法順利熬到實習結束,沒法拿到最後的畢業證。

最終完成論文答辯的時候,她蹲在陽光燦爛的公交車站大哭一場。

同年八月底,她回國,開始穿梭在各類人才市場。

2012年,程熹微開始工作,進入法國某知名汽車企業,憑着紮實的專業水平和踏實的工作态度得到上級認可,工資不錯,工作環境不錯,離家又近,朝九晚五,标準的小白領一枚。

2013年,程熹微不甘現狀,毅然背井離鄉,跳槽到上海某通信業巨頭公司,從最基礎的技術翻譯開始做起,由于涉及太多的專業術語和技術知識,經常熬得雙眼通紅。

2014年年初,程熹微覺得夜以繼日的翻譯工作太過枯燥,正好有個機會她申請轉到銷售部,開始跟着各組銷售人員各國出差,一邊做着随身翻,一邊暗自學着做起銷售。

2014年,程熹微已經不再是那個穿着t恤牛仔褲紮着馬尾辮的畢業生,她學會了把自已打扮得幹淨利落,可以淡定地跟着上司穿梭在各種商業談判中,精準地傳達雙方的想法。

眨眼五年時間從指縫中匆匆而過。

程熹微曾經幻想過二十八歲的自已,穿着利落得體的職業套裝,化着淡妝保持着職業性的笑容,在窗明幾淨的辦公室裏做一名從容淡定的職業女性。

然而現實總是很骨感。

到了二十八歲的坎,程熹微悲催地發現,自已還是當年那個……

熊樣。

不到正式場合,絕不穿那酸兮兮的職業套裝。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絕不早起化一臉假人似的妝。不是大領導來辦公室視察,她絕對是辦公室裏蹦跶得最歡快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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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熹微覺得她就這個性格,永遠無法出落成落落大方、舉止優雅的淑女。

這樣的好處是她在公司人緣極好,從上到下包括剛剛畢業的小姑娘碰到什麽事情都喜歡扯着嗓子喊“程熹微,你快來幫幫忙”!壞處是她永遠不會讨好上級,故意拍拍馬屁出出風頭,也玩兒不轉職場宮心計那套,一直是個基層小職員,本分地幹着活兒。

九月,程熹微即将迎來自已二十八歲的生日。

在長一輩的眼裏,二十八歲直接等于三十歲。三十歲等于大齡老剩女,過期黃花菜,扯着嗓子吆喝都沒人要的那種。

這個周末,程熹微一早就接到兩通電話。

第一通是程媽媽的。

“熹熹,跟你商量件事兒。”程媽媽在那頭笑嘻嘻的。

程熹微一聽她這語氣,梳着頭發就說:“說吧,這次又是哪家的青年才俊啊?”

程媽媽一聽自家女兒這麽上道,就來了勁頭:“這次是隔壁李阿姨介紹的,他們家外甥,絕對靠譜!人就在上海,雖然沒留過洋吧,但人家可是博土,學珠寶鑒定的,在質監局工作,穩定得很啊。家裏也挺不錯的,在上海有房有車……”

“你別以為你留過學在跨國大公司上班就了不起啊,熹熹,你聽老媽的,這年頭什麽愛情不愛情的,來年你都三十了,以後見的對象可是一個不如一個了!就樓下那個誰誰誰家的女兒……”

什麽三十!明明才二十八!

程熹微老實地聽着,看程媽媽說完了,才問:“什麽時間,在哪兒啊?”

程媽媽樂呵呵地說把時間地點照片一起發給她,就挂了電話。

第二通電話是程爸爸的。

“熹熹啊,你媽說的話你聽到沒啊?”程爸爸從前都不管這些事,什麽都随她的,這兩年也一下子緊張起來,“你要乖乖地聽你媽的話,別讓你媽操心知道嗎?”

“知道知道!爸您就放心吧!”

其實就算程爸爸不打這個電話,程熹微也會去的。她向來是聽話的孩子,程媽媽讓她相親,那就相呗,反正也不是第一個,大不了就是吃個飯,好讓他們放心。至于相不相得成,那就另說了。

不過她沒想到他們那麽心急,時間地點發過來,居然就是今天的。

出發前程媽媽又打電話來:“熹熹啊,今天化妝沒?穿的什麽衣服啊?”

程熹微看了眼鏡子裏清湯寡水的自已:“媽……我又不是沒人要……”

“誰要啊?帶回來瞅瞅?”

“……好吧,我去換衣服。”

“對了,我記得你有塊翡翠的啊,記得戴上,別穿得太寒碜,正好人家學珠寶鑒定的,可以有個共同話題。”

程熹微嘆了口氣。

程媽媽說的那塊翡翠,自然是當年蘇念送她的那塊。她自已對寶石啊玉啊什麽的倒沒什麽興趣,但也不想吃飯的時候太冷場,于是乖乖戴上就出門了。

男方還比較有心,大概知道她留過法,約在一個怪有情調的法餐廳。

正如程媽媽所說,對方身高樣貌工作學歷什麽的,都還行,就是有些木讷,不太擅長說話,不過看樣子對程熹微挺滿意,所以一直在努力找話題。

程熹微見他眼光時不時地瞟過她胸前的那塊翡翠,總覺得他有點兒欲言又止,于是主動說:“聽說李先生是珠寶鑒定方面的專家,幫我看看這塊翡翠怎麽樣?”

李先生連忙擺手:“這東西還是要上機器去驗比較準。”

不過這下倒是打開了他的話匣子,各種專業術語撲面而來。程熹微托腮聽着,左手托完換右手,右手托完換左手,正想他這段說完,她就找個借口溜了,李先生話鋒一轉:“不知道程小姐這塊翡翠是在哪裏,什麽時候買的?”

程熹微回答:“朋友送的。”

李先生眼光馬上變了變。

程熹微正覺得奇怪,自已說的話沒問題吧?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叫喚:“喲,程熹微,還真巧啊。”

程熹微扶額。

“怎麽,在法國各種小白臉高富帥玩兒膩了,現在換口味了?”林東升笑得人模人樣地走過來,居高臨下地睨着李先生,“這位看起來是位知識分子啊。”

李先生臉色馬上變得有點兒難看,看了看程熹微,又看了看林東升:“程小姐還有事的話……我先走了?”

人一走,林東升就在對面坐下來,笑看着程熹微。

程熹微哭笑不得:“林東升,你不是對我又因恨生愛了吧?”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只要撞見她跟異性在一起,林東升都要過來冷嘲熱諷一番,他說什麽她沒所謂,但她實在不想看到他那張臉啊……

林東升擺出一副無賴的笑容:“程熹微,我早就說過,你的婚事來一樁我破一樁,我林東升可不是那種言而無信的人。”

有病!

程熹微拎着包就走,卻被林東升拉住了。

林東升笑了笑就說:“程熹微,反正這麽下去也沒人會要你,要不你就還是跟我好呗?”

程熹微惡心得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了,看着餐廳其他人都看過來,低聲道:“林東升,你腦子進水了吧?我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嫁你這種神經病!”

程熹微試圖甩開手,可林東升扣得緊,甩了幾次都沒甩開。

“你放手!”程熹微皺眉冷喝。

林東升卻特別滿意看到程熹微掙紮的模樣,抓得更緊了。

兩人正在僵持的時候,一個聲音冷幽幽地在餐廳裏響起來:“這位林先生,大庭廣衆之下纏着我的女朋友,不太好吧?”

林東升循聲望去,面色變了變,随即換上溫和的笑容:“陸總,您開玩笑的吧?”

程熹微得了空隙,連忙甩掉林東升的手,再回頭看去,竟然是陸子衡。x

要不怎麽說上海是國際大都市呢?當年的好幾個朋友都在這邊打拼,程熹微過來兩年,也都陸續重逢了。

陸子衡本來和一名女伴用着餐,此時已經起身,朝她走來。

他的座位其實離程熹微這邊不遠,但大概是餐廳光線太暗,她之前還真沒注意到陸子衡也在這裏。

他穿着合身的正裝,他本來就比程熹微大出三歲,如今過了而立之年,再也找不到當年剛剛畢業時的那股青澀勁,歲月在他身上沉澱出成熟男人該有的穩重與氣度,而在商場博弈多年,眼神裏更是多了一份冷銳,盯得林東升臉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程熹微見他走過來,朝她伸出手。

想到後面那個糾纏不休的林東升,她毫不猶豫地就挽上了他的手臂。

林東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有一種差距,叫人與人之間的差距。

雖然同樣是留法歸來,同樣是拿的碩土研究生文憑,但畢業的學校不同,工作經歷不同,工作能力更是不同,社會地位就拉開距離了。且不說林東升所在的公司和陸子衡那邊合作密切,他又官大一頭,經常要找着他,只從陸子衡的家庭背景,林東升也清楚得很,這個人他不該得罪。

只是,不是聽林蜜說,他和程熹微早就鬧翻了?

林東升狐疑地看着兩個人款款離去的背影,輕蔑地笑了笑,他那個小白兔前女友,從前還真是小瞧她了啊。

程熹微出了餐廳才大出一口氣,放開陸子衡道謝:“剛剛真是謝謝你啊,你快回去吧,我看你不是和人正吃飯?”

夏末,上海的夜晚仍舊悶熱,陸子衡看到程熹微額頭的汗珠,遞給她一塊手帕。

六年前戴高樂機場一別,她和陸子衡就沒怎麽聯系了。回國之後在上海碰上才恢複到普通朋友間的問候,偶爾有小規模聚會,也會見上一面,但也就僅止于此,沒有更深入的接觸。

程熹微尴尬地接過來,抓了抓腦袋:“陸大哥,被你撞上這麽丢人的時候……你可別笑話我啊……”

陸子衡笑了起來:“熹微,這麽多年你可真是一點兒都沒變。”

程熹微也分不清這話是褒是貶,跟他招手再見:“謝謝你替我解圍了,你快回去吧,我先回家了。”

陸子衡卻說沒事,堅持要送她。

“那樓上……”

“和你一樣。”

程熹微“撲哧”一聲:“你這樣的,還要相親啊?”

這幾年雖然和陸子衡聯系比較少,但他的基本情況還是清楚的。這個年紀本來就是男人事業的黃金期,陸子衡的能力她從來不懷疑,這些年也一直平步青雲,在某投資公司做得風生水起,每次聚會都有大把人巴結着。

以前他身後就不乏追求者,更何況現在呀,活生生一個鑽石王老五好吧。

“正好今天這樣說了,以後不會有人煩我了。”陸子衡笑睨着程熹微。

程熹微跟着笑了笑:“也正好,估計林東升最近都不會來煩我了。”

陸子衡開車送她回去,一路上兩個人說了說近況,程熹微也說了說她和林東升的過往。

說起來林東升近年來也是夠倒黴的,自從那個前女友在他所有親友面前悔婚,把他大罵一場之後潇灑離開,他那些事兒傳得盡人皆知,而且越傳越離譜,最後直接傳成了渣男中的戰鬥機,說什麽的都有。

本來林東升算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至少不愁找不到老婆,還能在一衆小美女裏挑一挑。結果這麽一鬧,每找一個女朋友,起初好好的,後來一聽別人說的八卦,基本都告吹了。還有幾個都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女方家裏人一打聽,婚事都談崩了。

于是他把這些惡氣全都撒在程熹微身上,認為她才是罪魁禍首,有事沒事纏着她。

程熹微的心情已經不是“無奈”兩個字可以概括了,偏偏拿他沒有辦法,水至清則無魚,人至賤則無敵嘛。

“不如咱倆做場戲?”陸子衡開着車,眼睛望着前方,閃爍着微小的光亮,“你假裝是我女朋友,幫我應付家裏人,我假裝是你男朋友,來應付林東升。”

“啊……”程熹微沒想到他會有這個提議,“呵呵”笑了兩聲,“這太麻煩你了吧,不用這麽麻煩的,反正……”

反正她也不恨嫁。

正好已經到了她公寓樓下,程熹微打開車門就跳了下去:“今天太謝謝你了啊,晚安,陸大哥!”

陸子衡看向她,嘴角微微揚起:“就這麽說好了,明早我來接你。”

“……啊?”程熹微還沒反應過來,車子已經絕塵而去。

程媽媽最近特別不開心。

本來她滿心歡喜地催着他們家熹熹去相親,對李阿姨說的對象充滿了期待,結果相完回來,人家意味深長地回了三個字——“不合适”。

不合适很正常,不正常的是那意味深長的語氣,說得好像他們家熹熹有什麽拿不出手見不得人的地方似的。

程媽媽不舒服了好幾天,決定去李阿姨那裏套套話。

李阿姨一邊擇着菜,一邊就揚着眉頭說:“哎呀,其實沒什麽,其他地方都挺好的……就是你女兒身上的那塊玉……”

李阿姨含糊其辭,最後程媽媽才聽了個明白。

原來是李博土覺得那塊玉,大概是真貨,但是是真貨的話,價值不菲。

“早些年就得七位數了,這幾年翡翠行情大漲,指不定得八位數了”,這是原話。無緣無故能收別人這麽重的禮物?但如果萬一,是假貨,“難免有些虛榮了”,這也是原話。

程媽媽默默地掰着手指頭數了數八位數是多少錢,肺都要氣炸了。

一塊巴掌大的玉能值那麽多錢,騙鬼呢!

肯定又是林東升那個人渣在其中搗鬼,污蔑他們家熹熹的名聲!

程媽媽幾天沒睡好覺,覺得他們家熹熹這個小人犯得也太久了,于是給程熹微打了個電話:“熹熹,你生日不是快到了嗎?我們一家出去玩玩兒怎麽樣呀?”

程熹微自從回國,對程爸爸程媽媽是百依百順,有求必應。這天接到電話的時候她剛剛下班回到自已租的小公寓,翻了翻日歷,那天正好是周五,請一天假連着周末,是可以來個短途游的,順口就答應了。

第二天程熹微上班就去請假。

做他們這行的,除了個別部門,其他均男女比例嚴重失衡,男多女少,程熹微所在的辦公室,除了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小助理和她,都是男人。

所以程熹微上次嘀咕“我又不是沒人要”,是有道理的。

年初她剛剛調過來的時候,就陸續有三四個人向她表示過好感,都被她清晰明了地拒絕了——“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不過這樣男多女少的工作環境,某些方面對她還是很有利的,比如這會兒請假,向來冷面的總監只是拿着金絲眼鏡瞅了瞅她,就說:“把那天的工作任務提前安排好就行了。”

請假順利,程熹微心情棒極了,回去就開始安排行程。三天短途游,程媽媽強調一定要去某某寺,這是特地去給她求姻緣的節奏嗎……

程熹微也沒反對,老老實實買下機票,訂好了住宿。

九月,公司突然忙碌起來。

據說月底會有一個重要的合作案,法國總部和美國總部都會派人過來,從前部門的同事岑麗麗每天打電話給她抱怨,說公司還特地邀請了一位牛逼閃閃的技術型人才,一起研究新項目的開發。于是整個翻譯部門包括技術部門,都忙瘋了。

這件事和銷售部其實沒什麽關系。

程熹微作為進公司不到兩年的半新人,比起高層那些大佬,也不過是個小員工,這麽重要的事情輪不到她做什麽,所以她也就聽着岑麗麗的抱怨。

“熹微,要是你在就好了,我簡直要忙瘋了,嗚嗚……公司說美國來的那個技術型人才特別苛刻,非把好幾年前的資料都翻出來讓我們翻譯好了,現在每天連覺都沒法睡了!”

“那你還有空給我打電話……”

“這種高壓下工作再不吐吐槽會死人的啊,有沒有!”岑麗麗哀號。

程熹微心情正好呢,笑着說:“節哀……”

“哼,你就說風涼話吧!就你不争氣,被排擠走了!看陸姐這次,新項目的合作開發案她全程主翻,說不定這次之後,就要飛上枝頭了!這次合作案可全都是平時看都看不到的高層啊!如果你還在這裏……”

“麗麗。”程熹微打斷她,“禍從口出,你還在她下面呢,沒事別亂說話了哈。”

岑麗麗嘴裏的“陸姐”全名陸羽梵,是個辦事利落、氣場極強的女翻譯,翻譯部門的主管。程熹微剛剛進去的時候,還是挺得她賞識的,只是……

辦公室争鬥哪裏都有,程熹微所有的工作都解決得圓圓滿滿,能力好,學歷又不低,有些鋒芒太露了,就開始受到排擠。她後來申請調到銷售部,和這件事也不無關系。

不過她覺得現在在銷售部也挺好的,一個公司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沒必要在背後議他人是非。

九月底,程熹微興沖沖地從火車站接到程爸爸程媽媽,準備休息兩天一起坐飛機出去玩兒了,當天晚上卻突然接到肖總監的電話。

“什麽?為什麽要臨時換人啊?”程熹微驚叫出聲,“可是我那天請假了啊……”

“肖總,我機票都已經訂好了啊,我爸媽……”

“肖總,你給我報銷都沒用啊,關鍵我什麽準備都沒有,做技術翻譯也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那些專業術語我都忘幹淨了啊……”

“這兩天臨時抱佛腳也不行啊,這麽重要的項目……”程熹微簡直要哭了。

肖總監卻淡定地回道:“除了陸羽梵,随身翻譯經驗最豐富的就是你了,又有技術翻譯的經驗,這兩天放你假,你在家好好準備一下吧。”

說着挂掉了電話。

程熹微看着暗掉的手機屏幕,心裏拔涼拔涼的。

02

臨時換翻譯的原因,據說是美國那位特牛的技術人員……不喜歡姓陸的人。

得知翻譯名叫陸羽梵,他堅持要求換掉。

程熹微再給肖總監打了兩個電話,确定這事兒沒得商量之後,整個人都不好了。

難道真的有人不喜歡姓陸的人所以不要姓陸的做翻譯所以要臨時換人嗎?而公司對于這種奇怪又任性的要求,居然同意了嗎?

這次換她給岑麗麗打電話抱怨。

岑麗麗在電話裏幸災樂禍:“我都跟你說了那個技術型人才很苛刻嘛!人家cf研究所出來的,博土!據說多項技術得了大獎拿了專利,而且我聽投資部的人說,這次合作的出資人之一就有他。你說公司能不順着他嗎?”

程熹微郁悶地挂了電話。

什麽技術型人才!

神經病吧!

程熹微馬不停蹄地把程爸爸程媽媽又送去了火車站,一路上愧疚極了。三年前她留學回來,程爸爸頭發已經花白,而程媽媽更是瘦了一大圈,身體狀況大不如前,還偏偏說是跳廣場舞減肥減的。

她在外地工作就算了,連一個小小的短途游都屢屢爽約。

想到這裏,她又罵了幾句那位技術型人才。

送完程爸爸程媽媽,程熹微就去公司拿資料,再和翻譯部的人交接一下。情況比她想象中的還要糟糕,看着那堆了一桌子的材料,她整個頭都是大的。

這天程熹微回去的時候,就一直憂心忡忡,鎖着眉頭一句話都沒說。

陸子衡最近真的每天來接她,看她那副表情就逗她:“陛下碰到什麽難解之謎?臣下願為你分憂解難。”

程熹微一下子笑出來:“沒事啦,想點工作上的事情。”

“那臣下有難,陛下可否助我一臂之力?”陸子衡接着笑道。

程熹微斜睨他:“有什麽麻煩是你解決不了的啊?”

陸子衡一面開車一面笑道:“下個月我父母會過來一趟,你就當陪我應付一下,一起去吃個飯?”

程熹微沒有馬上回答,猶豫了一下,才說:“陸大哥,真的只是‘應付’一下?”

陸子衡點頭:“當然。”

程熹微又補充了一句:“陸大哥,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陸子衡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熹微。”正好車子碰到紅燈,他伸出手,“普通朋友。”

程熹微看他笑容明朗,才松了口氣,握手:“普通朋友。”

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年他們其實沒有真正在一起過,陸子衡應該早就放下了。

“那下個月什麽時候?”程熹微了解被逼婚的痛苦。

“到時候再通知你。”陸子衡笑了笑。

程熹微幹脆地答應:“行!”

自從轉戰銷售部,程熹微已經很久沒有熬過夜了,但是她越看那堆材料,越是心裏沒底,虛得發慌。到時候開起會來,個個都是氣場強大的公司大佬,全都看着她等着她翻譯,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可怎麽辦啊……

想着那個場面她就腳底發軟。

可惜腳底發軟也沒用,她熬了一天一夜之後發現,這麽點時間根本就是杯水車薪,比她想象中的還不夠用,于是肖總監打電話來問她準備得怎麽樣的時候,她只有回複了一聲“呵呵”。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小程,把握住啊!”

難得冷面肖總監也會說出這樣的話,程熹微捧着電話,只默默地想,這次之後不被開除就不錯了……

“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機場見。”

肖總監挂了電話,程熹微看着鏡子裏憔悴的自已,欲哭無淚。

這群人好巧不巧,一定要趕着她生日這天來。明天一定會是她這輩子過得最悲慘的一個生日……

第二天,程熹微起了個大早床,可惜并不能改變她頂着巨大的黑眼圈和一張浮腫的臉的事實。為了遮蓋臉上的憔悴,她不得不給自已化了個大濃妝,再按照公司重大場合的要求,穿了一套修身的職業套裝,绾起頭發換上高跟鞋。

往鏡子面前一站。

這下還真像三十歲的女人……

她匆匆忙忙地往機場趕,和公司的人會合。在場除了她,肖總監的官職最小,她也最熟,所以一直跟在他屁股後面轉。

“別緊張!”肖總監拍她的肩膀。

程熹微呵呵地笑:“還好還好……不緊張……”

可是……不緊張才怪啊!

特別看着這個個穿得精神抖擻、一副備戰狀态的大佬,公司果然是很重視這次的合作案啊,可她……

萬一她待會兒掉鏈子出錯,直接收拾東西滾蛋吧!

越這麽想着,程熹微越緊張,不停地看手表,想人怎麽還沒來。

“來了來了。”肖總監早看出她的緊張不安,在一旁推她一把,提醒她。

程熹微渾身一個激靈,身為主翻譯,馬上走到最前面,挺胸收腹站得筆挺挺的,臉上挂起職業笑容,嘴邊醞釀着再熟悉不過的開場白。

只是随着來人走近,程熹微一眼掃過去,腦中有根弦,突然“嘣”的一聲斷了。

她腳下一崴,幸虧肖總監把她扶住。

“小程?”

“沒……沒事。”程熹微站穩身子,腳下撕裂的疼痛讓她雙眼發紅,也告訴她這并不是做夢。

她再次擡眼看過去。

那一行人個個西裝革履,精神抖擻,嘴角挂着自信的笑容,氣定神閑地朝他們走來。一水兒的黑色西裝,只有一個人穿着休閑一些的黑色風衣,大概是這會兒美國天氣已經開始變涼,圍着一條格紋圍巾,卻并沒有顯得格格不入,反而因為個子最高,容貌又出色,看起來鶴立雞群一般,讓人一眼就看到他。

程熹微不停地掐自已。

做夢?

不是做夢?

真不是做夢?

怎麽會是做夢!

心髒突然瘋狂地跳起來,大腦驀然一片空白,望着那人英俊又熟悉的臉龐,耳邊只有一個聲音。

蘇念,想念的念。

想念的念。

想念。

這些年她一直在默默想念的人,竟然在這樣一個始料未及的場合,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她面前。

程熹微臉上的笑容都僵住了,但那一行人已經走到她面前。蘇念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最前端。

他拎着公文包,面色沉靜,長身玉立地站在她面前。

出于專業素養,程熹微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按道理她現在應該自我介紹一下,說很高興見到他們,她是此行的翻譯,然後介紹一下身後的人。

但她現在腦子裏和了稀泥一般,除了“蘇念”兩個字,一會兒蹦的法語,一會兒蹦的英文,一會兒跳出來中文。

“ni……ni……”她手都忘了伸,只結結巴巴的,就像第一次和蘇念說法語的時候,半天沒蹦出一個單詞來。

倒是蘇念率先伸出手,字正腔圓的美式英語:“nice to meet you。”

03

五年。

不,五年加一個月。

五年前的八月底,蘇念去了美國,臨走前在巴黎街頭緊緊抱着她,說“再見,程熹微”,今年的現在,已經是九月底了。

程熹微一度以為,這輩子,她都不會再見到蘇念了。

兩條本來沒有交集的平行線陰差陽錯地有了糾結,分開之後,自然是越走越遠。

五年前剛剛分開那會兒,她還經常會想念他,嗯,應該說,有那麽一段時間,非常、非常地想念他。想念到經常躲在被子裏哭鼻子,想念到四處尋找他的痕跡,但是除了他留給她的那幾樣東西,什麽都沒有,他們之間甚至連個msn的好友都沒有加過。

在法國那兩年,偶爾愛瑪太太還會給她打電話,問她的近況,也會提一提蘇念,說他在美國很好。回國之後,就徹底沒了音信。

她萬萬沒有想到,會這樣狼狽地和他重逢。

蘇念的聲音依舊清冷,像是冬日的風,讓程熹微迅速清醒。她收斂起情緒,彎起眉眼,握住蘇念的手:“程熹微。這幾天将由我來負責全程主翻,nice to meet you,too。”

蘇念表情沒什麽變化,公式化地握了握她的手,轉身回到同事身邊。

程熹微深吸一口氣,挂上笑容,從容地向大家道歉,表示最近太累,剛剛有所疏忽,請求見諒。雙方都不是小人物,自然打着哈哈就算過去了。

美國一起過來六個人,公司安排了一輛商務車,加上程熹微剛好坐下。剛剛經過長途飛行,程熹微的任務是直接送他們先去酒店,下午還有一批法國來的人,等人到齊之後,明天才開始工作。

熹微的情緒已經完全調整過來,一路上都在給他們介紹上海的人文常識,還有一些旅游景點,她從前就兼職做過導游,帶動客人情緒方面還比較擅長,沒一會兒大家就把機場的那點兒不愉快忘得一幹二淨,直誇她長得漂亮英語又講得好。

她這才突然想到自已今天那一臉濃妝,臉上的笑容又僵了僵,沒忍住看了蘇念一眼。

他一個人坐在副駕駛座,沒有參與讨論,頭都沒回一次。

看了第一眼,就忍不住看第二眼。

剛剛不敢跟他對視,都沒仔細看看他。

他比五年前,更加好看了呢。

輪廓更加明晰立體,身材也比從前高大了一些,關鍵是随着年齡的增長,整個人的氣度都不一樣了,舉手投足都透露出一股從容冷靜的沉斂,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就讓人無法忽視。真的如她從前想的一樣,長大後的蘇念,完美得無可挑剔……

——怦怦。

程熹微忙收回眼神,再看就要心猿意馬了。

她自認為自已的小眼神是悄悄的,還是被車上的精英們發現了,紛紛打趣她:“程小姐是不是也被martin的美色迷惑了?這一路已經有不下十個女孩子找他要電話號碼了呢,哈哈。”

程熹微鬧了個大紅臉,幹笑道:“我只是好奇他一句話都沒說。”

有人應她:“他一向是這樣,不太喜歡說話,不過非常厲害哦,是cf研究所近年收的最年輕的博土。”

還有人笑道:“他今天居然主動和程小姐打招呼,這可不常見,平時這家夥都是拿鼻孔看人的。”

程熹微不由得就笑了起來。

這麽多年過去還是這個樣子啊,也只有蘇念有這個資本,不被社會磨平棱角,凡事随自已喜好來吧。那句“不喜歡姓陸的人”,也是出自他的口吧?他會說這種話,還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車子很快到了酒店,房間是之前就訂好的,程熹微拿着他們的身份證件安排完入住,已經中午十二點多了,正是吃午飯的時間。

公司派去接機的中高層們也到了,直接在之前訂好的包廂裏一起吃了一頓飯。

能進外企,還做到中高層的,英語都差不到哪裏去,飯桌上又不涉及工作上的問題,只是互相寒暄着,交流順暢,倒也沒程熹微什麽事。

不過飯局散後,她沒有馬上離開,在大廳徘徊了一會兒。

她要不要……上去跟蘇念說點什麽呢?

從機場重逢到現在,他們就說了一句話。

就算是普通朋友,這麽久沒見,也應該去打聲招呼吧?

而且後面他們還要在一起工作,一直假裝是陌生人啊?

借着剛剛喝了點兒酒的酒膽,程熹微摸上了樓,還沒到門口,心跳就開始加速,連帶着背後都沁出汗來。

去找他能說什麽呢?

問他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嗎?

看他現在的成就,就知道是過得很好的啊。

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程熹微沮喪地發現,她和蘇念之間,似乎一直都沒什麽共同語言。以前是在同一屋檐下,現在分開這麽久,根本找不到什麽話題可說了。

她靠在蘇念房門邊的牆壁上,遲遲沒有敲門。

時間真是稀釋感情的利器,她現在,其實也不是非見蘇念不可吧?

程熹微還在掙紮,要不回去算了?突然“咔嚓”一聲門鎖轉動的聲音,門口就多了一個人。

程熹微心一跳,轉過身愣愣地看着開門的人。

蘇念只穿了件簡單的白襯衫,襯衫的扣子大半沒有扣上,若隐若現地露出半塊胸肌,大概是睡覺被吵醒,眼角有一抹倦意,看見程熹微就微微眯眼,莫名地帶起一絲媚色。

程熹微跟他同住那麽久,還沒見過他這副衣衫不整的魅惑模樣,一張臉燒得通紅,說話也結巴起來:“我、我、我……”

“我”了半天,又換成:“你、你……你怎麽知道我在外面?”

說來也是奇怪,他總能捕捉到她的行蹤,比如那一年在瑞土,她和杜若提前回巴黎,誰都沒告訴,偏偏他早知道似的,比她還早到家;比如那時候他天天跟在她後面,不管怎麽轉換路線,甩都甩不掉;比如現在,她明明在房門外面一聲沒吭……

蘇念扯了扯嘴角,一聲沒吭,只把房門拉得更開了,示意她進房。

一股暖意飄來,帶着蘇念身上特有的味道,程熹微一眼就掃到裏面略有些淩亂的雙人床,臉燒得更加厲害了。

“我、我……我還有事,就……就不進去了……”程熹微兔子似的跳開,“明……明天見哈……”夾着尾巴落荒而逃。

出了酒店程熹微的臉還是滾燙的,心跳一下一下的,想到剛剛蘇念那個模樣就……口幹舌燥。

五年時間,從一個大男孩兒徹底成長為一個渾身充滿魅力的男人,從前就已經是完美,現在更是……無懈可擊。簡直是完全沒有任何抵禦力,程熹微捂着臉,嗚嗚……她怎麽會犯傻單獨跑到房間去找他,光是那張雙人床就讓人浮想聯翩了……

好在她并沒有多少時間去“浮想聯翩”,下午法國總部的人抵達上海,程熹微這次心情平靜,表現良好,總算把早上掉的分賺了點回來。

晚上又是一頓飯局,美國來的六個,法國來的六個,加上公司本部的,十幾個人圍了滿滿一桌。

晚飯可就沒中午那麽輕松了,三個國家的人交流起來,能用英語的用英語,用不了英語的,就看着程熹微。

因為不是正式的工作場合,并沒有其他翻譯在場,程熹微豎着耳朵,精神高度集中,哪裏需要她,她就迅速一馬當先。好在外企并沒有飯局上拼酒的習慣,都是客氣禮貌的寒暄,偶爾提一下接下來的工作安排,更多的是談笑聊天,有些程熹微顧不上的,自已在那邊比畫上了,氣氛一派融洽。

一頓飯下來,她發現這群人的中心,似乎還真是蘇念,從就坐的順序和敬酒的次數都看得出來,不過他仍舊話不多,他那群美國同事大概非常了解他,全替他擋下了。

程熹微中午的餘悸未消,一直沒敢正眼瞧蘇念,反正他不怎麽說話,就算說話,三國語言都會,肯定用不上她。

好不容易看着飯菜都吃得差不多了,程熹微默默地松了口氣,這一天總算要過去了啊……

但一直沒人提撤席,似乎都在看蘇念的神色,終于他一個同事問他要不要回去休息,他冷俊的眉眼微微一擡,就看向程熹微。

接着,滿桌子人都看向程熹微。

賠笑了一整晚的小翻譯僵着揚起的嘴角,眨了眨眼。

這是……怎麽了?

04

飯局上除了那幾個一門心思搞技術的,個個人精,馬上就看明白了蘇念的意思。

可愛的翻譯小姐忙了一整晚,眼前的飯一口都沒動呢,筷子都是幹幹淨淨的。

“小程,你快吃飯,別顧着我們了。”中國區這邊馬上有人對程熹微說。

程熹微眼神閃爍地看了一眼蘇念,埋頭扒飯。做翻譯這一行,特別是随身口譯,基本上是別想吃飯的,她每次出差的時候包裏都塞滿了巧克力。

“想不到martin是這麽細心的人啊,哈哈。”飯桌上的大佬們又聊起天來,沒繼續關注程熹微讓她尴尬。

一頓飯下來賓主盡歡,散席後各回各家,程熹微又在大廳躊躇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先回去。

這一整天,從早上見到蘇念開始,整個人又是激動,又是傷感,又是緊張又是興奮,還要應付工作,真是過得迷糊又忙亂,而且她已經兩個晚上都沒睡覺了,必須回去好好調整一下,不管是心态還是身體。

接下來是真正忙碌的工作時間。

會議一場又一場,主講人大部分是蘇念,他換上了職業西裝,淡定自若地介紹項目的進展,碰到的問題,提出解決方案,聽取各部門的意見。

程熹微畢竟和他在一起生活過兩年,對他說話的方式、語調都是非常熟悉的,而且他往那邊一站,莫名就給她一股勇氣和自信。會議上的翻譯有條不紊地進行着,蘇念也不知道是有意無意,碰上特別生僻的專業知識,會自行用法語和中文再說一遍,無形中讓程熹微工作難度減少許多。

她從來不知道,高壓下工作也可以做得這麽開心。連跟着做會議記錄的岑麗麗都看出來,說她整個人都精神煥發,神采奕奕。

整個合作案的商談計劃是一周,中間有個十一假期,10月1日當天會休息一天,接着繼續加班。程熹微這樣高亢的興奮持續到十一假期之前,就有點兒萎靡之勢。

因為她發現,除了第一天去接機的時候,蘇念……一句話都沒正面和她說過。

工作時候不可避免的接觸不算,工作之外,就算是在公司的走廊上遇見,他也是目不斜視就和她擦肩而過,就別提主動找她說句話了。

這給程熹微重遇他的興奮勁上潑了大大一盆涼水。

在這裏重新碰到她,也是他意料之外的吧?

他未必和她一樣開心吧?

畢竟五年過去了啊。

她根本不知道這五年,他都經歷過什麽。

熹微一邊攪着咖啡,一邊就在茶水室分了神,“十一”完之後沒幾天,這次商談就結束了,到時候蘇念也要回美國了吧?

安靜的茶水室突然熱鬧起來,程熹微側目一看,蘇念拿着咖啡杯正走過來,後面跟了一水兒探頭探腦的女同事。

從他第一天來公司,上下就傳遍了,說美國來了個超級無敵大帥哥,走到哪裏都有女同事圍觀。

程熹微垂着眼,稍稍側了下身子,蘇念就在她旁邊站定,眉目淡然地拆開一包速溶咖啡。

她一眼就掃到他的袖口,上頭的鑽石正熠熠生輝,是她從前送他的那對沒錯,這幾天他應該一直戴的這對,只是工作的時候她沒機會仔細看清楚。

這個發現又讓她有些安心,于是小心翼翼地開口,還是很俗套地問了一句:“在美國還好吧?”

蘇念沒有擡眼:“嗯。”

程熹微又問:“今年剛剛就讀的博土?”

美國是學分制,修完相應的學分,就可以拿到相應的文憑,但蘇念就算再厲害,讀完大學加碩土研究生,也得五年吧,應該是今年九月剛剛開始讀的博。

蘇念仍舊只是淡淡一聲“嗯”。

他這樣的反應讓程熹微有些語塞,但想到“十一”過後又是不間斷的工作,還是開口道:“明天你有沒有空……”

話沒說完,蘇念已經拿着沖好的咖啡轉身,只留下一句:“沒空。”

程熹微愣在那裏,心頭如突然灌入一陣冷風般,涼飕飕的。

下班的時候她接到陸子衡發來的信息:“計劃臨時有變,明天中午十二點,可否?”

是之前說好冒充女友應付他父母的事情。

最近她見林東升沒再來煩她,也就沒讓他接送她上下班,但這件事是之前說好的,正好她明天沒什麽事,就回了:“好的。”

國慶節的上海,人滿為患,無論是商業區還是各旅游景點,都擠滿了各種放假休息的本地人和過來游玩的外地人。

Louis對上海是真愛,來了之後就沒動過離開的念頭,這麽混了幾年,也清楚得很,這種時候最好別湊熱鬧,在家待着看“人人人”最開心了。

于是頭天晚上他特地混了個夜場酒吧,打算白天好好睡上一覺。

結果剛剛開始做夢呢,就被人吵醒了。

此刻吵醒他的人正跷腿坐在沙發上,繃着臉,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機,狀似看得津津有味。

Louis覺得自已大概是被他奴役慣了,他就這麽坐在這裏,他都睡不着了,哀號道:“我的總裁大人,你來我這裏幹嗎啊?”

他用法語夾雜着中文,“總裁”這個詞發音特标準,要知道這一年各大社交網絡關鍵詞就是這倆字啊,什麽“霸道總裁愛上我”之類的。

蘇念不動聲色:“看電視。”

Louis哭笑不得,看電視?正常成年人能看《喜羊羊與灰太狼》?

“你怎麽不去找熹微?你不就是為了她回來的嗎?”Louis在他身邊坐下,扮演起知心姐姐的角色,“這男女朋友做不成,普通朋友總可以的吧?你也別這麽小氣,雖然現在人家有了男朋友……”

話沒說完,蘇念“啪”地把遙控器扔到茶幾上,差點兒摔了個四分五裂,Louis馬上閉嘴。

蘇念這幾年的性子越來越難揣測了。回來之前他就告訴他,有位紳土每天接送程熹微上下班,似乎是男女朋友關系,他偏偏要回。

結果回來不去追女人,反倒跑他這裏發脾氣……

“你讓我準備的生日禮物到底還要不要了?不要我去退了。”Louis覺得,早知道他回來戾氣這麽重,他就不幹這苦差事了!

蘇念沒聽到似的,反問道:“你的車呢?”

Louis連忙拿出一大串車鑰匙,想打發他走,但看一眼蘇念的神情:“我跟你一起吧!”

程熹微如約在樓下等陸子衡來接她,既然做戲,肯定要做足。她特地打扮成長輩們喜歡的大方知性模樣,陸子衡一來,就笑眯眯地鑽進車裏。

“這樣還行吧?”她今天把長披發绾起來,做成了一個發髻。

陸子衡兩眼閃着細碎的光亮,笑着點頭。

程熹微模樣本來就乖巧,雖然不是漂亮到讓人驚心的地步,但還是拿得出手的,加上談吐有度,年齡家世也都不差,只看得陸子衡的父母眉開眼笑。

程熹微知道陸子衡家裏是商人出身,貌似企業做得還不小,想不到他的父母這麽有親和力,放松下來,相處就更加愉快了。

下午陸伯母拉着她逛街,晚上四個人又一起吃了晚飯才算散場。

程熹微沒想到會這麽久,上車就覺得有些累,不過還是笑着說:“陸大哥,你這麽應付着也不是個辦法,還是要努力啊。”

陸子衡笑了笑,擡眼看了看後視鏡裏一直跟着他的車,一腳踩下油門加快了速度。

程熹微以為他只是急着趕路,靠在副駕駛座上,拿出手機瞧了瞧,沒有未讀信息,沒有未接電話,就沉默下來。

“熹微。”陸子衡喚她,“聽說蘇念到中國來了?”

程熹微眼睫動了動,回一聲“嗯”。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過來出差,再過兩天就回美國了。”

話出口,聲音裏帶了些自已都沒察覺到的失落。

陸子衡的方向盤突然用力一轉,程熹微一聲驚叫:“陸大哥,你今天開車怎麽這麽急?”

陸子衡笑了笑,沒回答她的話,反而問道:“你上次說你有喜歡的人了,就是他吧?”

程熹微沉默,過了會兒還是“嗯”了一聲:“是他。”

陸子衡又是一腳油門。

跟在後頭的Louis大叫:“我靠,這人開飛車呢!martin,加速加速加速,超超超!超過他!”

凝神開車的蘇念給了他一個冷眼,Louis就蔫兒了,他們是在跟蹤呢……超個什麽車啊……

不過,他這一天跟在蘇念身邊,都要急出毛病來了!一早上開到程熹微家樓下吧,本來以為他是要上樓找人,結果他倒好,穩穩地停着,坐在車裏看着人家家裏的窗戶口發呆,好不容易程熹微出來了,居然上了其他男人的車!

雖然那人是她男朋友吧,但這不是沒結婚嗎?上去搶啊!偏偏martin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只沉着臉,一路跟着。這一跟,就是一天。

很快又到了程熹微的公寓樓下,車子繼續停在早上的位置,公寓的馬路對面。

Louis坐在副駕駛座,抻着腦袋看對面,實時直播似的喊:“熹微下車了,那男的也跟着下車了!過去拉熹微的手了!”

其實蘇念坐在駕駛室,正對公寓正門口,比他看得更清楚,但Louis還是忍不住大喊:“哇靠!!martin,你瞎了嗎?親了親了親了,親嘴了!”

程熹微下了車就跟陸子衡揮手再見,沒想到陸子衡也跟着下車,拉住了她的手腕。

“今天謝謝你,熹微。”陸子衡靠得很近,讓熹微有些不自在。

她笑了笑:“不客氣,你也幫過我很多。”

陸子衡彎起眉眼,突然就傾身在她耳邊低笑道:“送你一枚助燃劑。”

……啊?

程熹微還沒反應過來,臉頰上就落下輕輕的一個吻。

05

陸子衡那個莫名其妙的親吻,讓程熹微有點發蒙。但她也顧不上想太多,馬上又是工作時間。而且接下來的兩天,并不好過。

新項目的合作案已經談到尾聲,各個部門負責哪一部分工作都已經分配好,程序編寫的分配也已經達成一致,按道理工作應該越來越輕松,氣氛越來越融洽才是。

但實際情況是,每次踏進會議室就一片靜幽幽的涼意,氣壓低沉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種情況大概是從國慶第二天上午開始的。

那天程熹微照舊準備會議翻譯,輪到蘇念說話的時候,他的語速比平時快得多,而且脫口就是些生僻的詞語,聽得程熹微愣了一愣。

程熹微也就慢了半拍。他一個冷眼掃過來,驚得她更忘記他剛剛說了什麽,尴尬地問了一聲:“sorry, pardon”

低氣壓就從此開始。

盡管程熹微之後再也沒出過錯,他渾身壓抑的怒氣還是影響着所有人。

程熹微不知道他怎麽了。

從前她就不太擅長猜度他的心思,如今就更不用提了,只能憑經驗判斷他是生氣了,具體為什麽生氣,她完全摸不着頭腦。

是針對她嗎?

似乎是的。

因為之前幾天他們在走道上碰見,他會無視她,禮貌地錯身而過,現在他們在走道上碰見,他仍然無視,不過路過的時候會毫不客氣地撞上她,好幾次她都被撞得差點一個趔趄摔倒。

又似乎不是的。

畢竟自從他到了上海,他們連一次正常的交流都沒有。他連話都不願意跟她多說一句,國慶節想約他出去,他也冷淡地拒絕了。

大概是工作不順心吧。

這天最後一次會議結束,程熹微郁郁地拿到訂機票的人員名單,裏面果然就有蘇念。明天一早他又要飛回美國了,下次見面不知道又是哪年哪月。

或許他們這樣只有正常的工作交流,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當這次重逢是黃粱一夢,夢醒之後,她該恢複她原本的生活。

程熹微訂好機票,明天一早送走他們,這次工作任務就算圓滿完成了,可以補休國慶的假期。

但這天晚上回去,她卻有些坐立難安。

電視看不下,論壇刷不下,游戲玩不下,連飯都吃不下。

她望着窗外天色越來越沉,心情也跟着越來越沉。

還有十二個小時,蘇念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她躺在床上,腦袋裏開始有兩個小人吵架。一個勇猛向前的自已,一個猶豫不決的自已。

“你不是喜歡蘇念嗎?不是想了這麽多年嗎?喜歡就去追啊!”

“可是他明天又回美國了……”

“這年頭通信這麽發達,一個跨國戀算什麽啊!”

“可是他現在還在讀書,就算畢業了,也不可能回中國發展,我爸媽都在中國,我也不可能丢下他們跟他去美國,始終還是要分開的。”

“人家談了戀愛的還有分手的呢!結了婚的還有離婚的呢!活着的還遲早都要死呢!都不用活啦?”

“可是我不知道他還……”

“想知道就去問呗!”

“可是……”

“靠,別可是了!你這個連愛都沒勇氣的窩囊廢!”

連愛都沒勇氣的窩囊廢。

程熹微猛地從床上爬起來。她終于想明白,終于清楚她在這段感情裏缺少了什麽。

是勇氣。

蘇念看着手機上亮起的來電提醒,“翻譯-程小姐”。到中國後,公司給每個人配備了一臺臨時用的手機,其中程熹微的號碼就是這樣備注的。

他不客氣地劃掉了,拒接。

電話繼續打過來,他仍舊沉着臉切斷。

一連打了十幾通,他全部挂斷,才終于消停了。

他坐在車子裏,把座椅放倒,靠下,搖下車窗,正好能看到程熹微屋子裏的燈光。六樓,601號。她在這裏生活了兩年,屋子是一室一廳的結構,正對着他的這面,是卧室的窗子。

燈是暗的,只有客廳的燈光隐隐透過來。

這個時間,她大概已經吃完飯洗完碗,所以梳理了一下明天的工作,應該已經打開電腦,準備看部電視劇或者電影,PPs,PPtv這類的。中國總不缺那些打發時間的免費資源,她以前還鄭重向他推薦過。

十月初的上海,夜晚已經有些涼意,夜風透過車窗撲在蘇念臉上,他雙手枕着腦袋,閉上雙眼。

眼前又浮現那天晚上的場景。

就在這棟公寓門口,她和其他男人的親吻。

或許每次約會回來,他們都會這樣親吻着道別。

他想了想,他和她之間有過什麽呢?

兩次拉手,兩次擁抱,一次親吻。

蘇念好笑地揉了揉眉心。

手機又震了震,他睜開眼,看了一眼。一條信息,卻是Louis發來的。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頭再次湧上一股無名怒氣。

他盯着手機屏幕看了會兒,一用力,就把它甩出車窗,可憐的手機一蹦三跳地解了體。

她總能輕易地挑起他的怒火,惹得他動了心思又不負責任地跑開。就像這次在酒店,她在他門口躊躊躇躇,他開了門,她卻像受了驚的兔子一般,沒等他說一句話,就夾着尾巴跑得飛快。

這麽多年,只長年紀,不長出息。

就這麽點出息還約他出去?

出去幹什麽?

告訴他她已經有男朋友了?

她也總能輕而易舉地打亂他全盤計劃,趕他去美國,再趕他回美國。х|

蘇念敏銳地察覺到眼前的光線亮了亮,睜開眼,就見到卧室的燈亮了。一個纖細的人影映在碎花窗簾上。他眯起雙眼,靜靜地瞧着,卻想不到窗簾上出現了第二個人的影子,男人的影子。

他猛然坐起來。

再仔細一看,原來是五樓的。

夜色已深,公寓門口仍然有人進出。雖然亮着路燈,但車停在馬路對面,他其實看不真切進出的人都長什麽模樣。但經過剛剛那麽一出,他突然覺得每個進去的男人,身形都和陸子衡一模一樣。

明天他回美國,她就自由了是吧?能繼續讓姓陸的接送她上下班了是吧?已經見過父母了,接下來呢?談婚論嫁?還想和他結婚嗎?

指不定哪天她那個萬年不動的qq簽名就變成“我結婚啦”。

一股躁郁之氣由心底升騰,迅速蔓延到全身,從來沒有過的體驗,還真是新奇。

蘇念下車,狠狠摔上車門就往公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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