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再見,程熹微

Chapter 10 再見,程熹微

01

程熹微新找的房子就在埃菲爾鐵塔附近,離之前杜若和何衾生的房子還挺近的,原來的租客暑假回國,就把房子轉租給她兩個月。

論文答辯結束,她其實也沒什麽事情了,就等着學校的成績單和之前投遞學校的錄取信,因為不确定自已到底住哪裏,所以遞資料的時候她留的都是許詩凡那邊的地址。

六月中旬她已經收到兩封,一封拒信、一封錄取信。

但事到臨頭了,她還是有些猶豫,到底是換個專業,還是在本專業繼續。

畢竟換個專業一切從頭開始,至少還要在法國讀兩年,而在本專業繼續,熟悉的課程熟悉的老師,畢業論文也都有基礎了,會比第一年輕松很多,只要不出什麽幺蛾子,明年畢業肯定是沒問題的。

而且本專業讀完,她想做老師以外的工作也不是不行,只是專業技能沒那麽強而已。

她找許詩凡商量了好久。許詩凡倒是建議她換,畢竟不同專業,不只是專業技能的問題,還關系到今後的工作機會和人脈圈子。

她也給家裏打電話商量,程爸爸倒開明得很,扯着嗓門說道:“我家熹熹長大啦,有自已的主意啦,你更了解法國的情況,你自已做決定啊!反正老爸老媽經濟上無條件支持你!”

程熹微挂了電話,眼窩熱熱的。

她一直是幸運的,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有這樣愛着她的父母,不管她是想躲藏在他們的羽翼下,還是想展翅自由地飛翔,他們都選擇支持。

杜若最終決定在六月底徹底回國。

她離開的那天巴黎飄着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很久。程熹微離她的住處近,一早就去接她,她卻什麽都沒帶,只有一個小小的登機箱。

“沒什麽好帶走的。”大概身體還沒完全恢複過來,杜若面色有些蒼白,顯得笑容單薄,她挽着程熹微的胳膊,不忘叮囑她,“你要好好照顧自已啊,記得打折季幫我掃貨!”

程熹微鼻尖發酸,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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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機場的路上程熹微接到兩個電話,都是何衾生打來的,杜若一眼就掃到來電顯示,沖她搖頭說:“不接。”

程熹微想了想,他要真關心杜若,那天就不會打電話給她,而是自已過去救人了,于是果斷地把他的號碼拖進黑名單。

渣男!

許詩凡也到了機場,陸子衡竟然也在,還有幾個杜若專業課的同學。

離別總是充滿着傷感,程熹微一直忍着沒哭,杜若和他們一一告別,最後過來給她一個擁抱。

“熹微,謝謝你。”她在她耳邊低語,“我沒有變成我讨厭的那種人。”

程熹微的眼淚瞬間就湧出來。

杜若一直笑着,進候機室的時候回頭朝他們揮手,笑得兩眼彎起,月牙一般。

程熹微擦掉眼淚,也沖着她笑。她相信,經過這番挫折,她一定能更好地過好自已的人生。

出機場的時候,陸子衡特地過來和她打招呼。

那次瑞土之行後,她和陸子衡就再也沒聯系過了。程熹微想到那時候讓他等了一個晚上,後來一句解釋都沒有,也挺不好意思的。

陸子衡伸出手,笑容灑脫:“程熹微,還是朋友?”

程熹微點頭,和他握了個手:“還是朋友,陸大哥。”

陸子衡笑着揉了揉程熹微的腦袋:“後會有期。”說着潇灑地轉身離開。

暑假程熹微還是沒回國,繼續找了一份兼職。這次是一份非常正規的兼職,公司裏幾乎都是法國人,她的主要任務是去中餐館給一些法語不過關的老板上法語課,沒有課程安排的時候在公司翻譯一些資料,工資按最低工資保障來算,一個月有一千多歐,周六周日上課的話,工資會另算。

雖然她現在的法語水平已經不是兩年前能比的,但程熹微一直都是乖乖學生,還從來沒教過法語,接到這份工作還有點小緊張,怕自已教不好,所以每次上課前,備課都格外認真。

好在授課對象大部分是中國人,而且有些在法國待了很多年,只是缺少基礎的理論知識,最簡單的聽說還是沒問題的,所以教起來并不困難。

于是程熹微開始了朝九晚五的忙碌生活,不過有些中餐館在郊區,她上完課再回來,已經晚上七八點了。

這天又是去一家比較遠的中餐館上課,老板娘是個胖胖的溫州人,第一次見到程熹微就說看她一雙大眼睛,和她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喜歡得不得了。

這次上完課,她就拉着程熹微,一定要她吃完飯再回去,還興起地說起了自已剛來法國的經歷。

那時候國內經濟并不發達,真正通過正規留學途徑來法國的人屈指可數。

“你們現在生活幸福啊,我們在這裏黑了這麽多年,以前都擔驚受怕,白天不敢出門,就怕警察抓啊,多不容易才熬到正式身份啊。”胖胖的老板娘不停地給程熹微夾菜,“不過不管怎麽樣,留學生一個人在外面都不容易,你一個姑娘家的,有什麽難處跟我說啊。”

程熹微抓了抓腦袋,連連道謝:“我暑假打工就是想鍛煉一下自已,沒別的。”

老板娘的思維一下就飛了:“對的!女孩子啊,就要趁着年輕多多投資自已,不能指望以後靠男人啊!”

程熹微吭哧笑了笑,繼續聽她講過往那些聽起來傳奇似的故事。

最後出來的時候,竟然已經晚上九點了。

雖然夏天天黑晚,但想到這邊地處偏僻,自已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地鐵才能回去,還是有點怕怕的。

出了門她就低頭快步往地鐵站走去,四下安靜,腳步聲都聽得清清楚楚,程熹微豎起耳朵,聽着身後的動靜。

不會每次都這麽倒黴吧?

她沒敢回頭,加快腳步,迅速鑽進地鐵站,但那腳步聲,分明還跟着她。

她實在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這才大出一口氣。

“蘇念,你吓死我了!”程熹微拍了拍胸口,“你又跟着我幹嗎啊?”

蘇念的結業考試應該在上個月就徹底結束了,如果按照愛瑪太太的計劃,他這會兒應該已經在瑞土了。

但程熹微上班這些日子,總是能一不小心在上班或者下班的路上,看到他。

蘇念若無其事地撇開腦袋,等地鐵的模樣。

程熹微眉毛都要打結了,瞅着地鐵來了就鑽了進去。蘇念也跟着進去,不過沒緊挨着坐下,空了幾個位置。

因為地方偏僻,又有些晚了,車廂裏就他們兩人。

程熹微時不時地瞅瞅他,見他也不看她,眼神瞥向別處,冷冷地擺着一張臉,忍不住就開口道:“你暑假不去瑞土嗎?”

蘇念還是沒理她。

程熹微氣鼓鼓地抱着雙臂,靠在車窗上閉目養神。

地鐵到站,蘇念還在,她下車,他也下車,她走樓梯出地鐵站,他也走樓梯出地鐵站,她停下,他也跟着停下。

她回頭,他就若無其事地看向別處。

程熹微拿他沒辦法,又一次停下,回頭嚷道:“蘇念,你能不能不要老跟着我啊?”

夕陽将雲層染成一片透亮的橙黃色,在蘇念帥氣的臉上投下一片光亮,他擡眼睨着程熹微:“巴黎的路是你家修的啊,程熹微?”

程熹微白他一眼,繼續向前走,他還是跟着,眼看就要到家門口,程熹微再次回頭:“蘇念,你煩不煩啊?”

蘇念揚眉:“我就是很煩,你來打我啊?”

“……”

到了大門口,程熹微一邊按着大門密碼,一邊防備地瞟蘇念,奈何大門“咔哧”一聲打開,蘇念手長腳長,一個跨步就推門進去了。

電梯裏程熹微皺着眉頭瞅着他:“你到底想幹嗎?”

蘇念沒聽到似的。

很快上了樓,程熹微出電梯,他仍舊跟着。

眼看就要到房門口,程熹微提起一口氣,正要說話,蘇念已經擡眼看着她:“程熹微,我餓了。”

程熹微好不容易硬起來的心突然軟得一塌糊塗。

他一直跟着她的吧?

就像上次她和陸子衡約會一樣。

那她在上課,在吃飯,在和老板娘聊天的時候,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幹嗎呢?

程熹微眼眶發熱,語氣也軟下來:“樓下有好多飯館,我陪你去吃?”

蘇念眨了眨眼:“我想吃你做的。”

天哪……這是什麽眼神……

這是在賣萌嗎?

程熹微扶額,她怎麽不知道蘇念還有這一招啊!

“不行。”程熹微果斷拒絕,不能讓他得寸進尺。

蘇念繼續拿無辜的眼神瞅着她。

程熹微的心跳一下一下的,撇開眼拿出鑰匙打開門鑽進去反手就關上,再看下去她都要棄械投降了!

進了門,她就趴到窗口探出腦袋,看蘇念回去沒。

但半個小時過去,還是沒見着蘇念的人影。

程熹微心裏不舒服,像是有些不安,有些擔心,還有些難過,趴在那裏半天才恍然發現,這種感覺……是心疼。

蘇念到現在還沒吃飯,她心疼。

蘇念站在門外不肯走,她心疼。

比她自已餓着肚子,比她自已等着一個人,還心疼。

程熹微過去開門,蘇念果然在外面,靠着牆壁站着。

“進來吧。”程熹微有些煩自已的心軟,聲音有點低沉,“你想吃什麽?”

蘇念暗沉的眸子閃起細微的光亮,進門就揚起嘴角:“随便。”

程熹微給他做了最快的炒飯。這間屋子是個小單間,二十多平方米,還包括衛生間在內,廚房是開放式的一個小角落,沙發也只有小小一個單人座的,跟蘇念那邊完全沒法比,好在還是有一個小餐桌的。

程熹微雙手撐着臉,看他心滿意足地吃完,起身收盤子洗碗。

收拾完,轉身見他坐在沙發上,随便揀了本書在看。

天色已經全黑了,程熹微看了看時間,再看了看蘇念巋然不動的坐姿,心裏突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蘇念,你該不會打算今晚就賴在我這裏了吧?”

02

程熹微皺眉,一眨不眨地盯着蘇念。蘇念卻察覺不到她的目光似的,一直靜靜地看着書。最後程熹微覺得她都要哭了,他才斂了斂眉頭,放下書,起身,緩步踱到門口。

程熹微給他開門,他跨步出去,又轉過身來,微微彎腰。

或許只是一個道別的吻面禮。

但程熹微躲了過去。“砰”地關上門,靠在門上良久,才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

她跑去窗臺,透過玻璃窗子看着外面的夜色,不一會兒就看到蘇念的背影,一如既往地孤冷,向來筆直的背微微下彎,透出一抹落寞來,沒走出幾步,他突然回頭,看向程熹微所在的樓層。

程熹微心下一跳,連忙躲在一邊,也不敢再探出腦袋看他到底走了沒。

她半個身子埋在窗簾裏面,鼻尖有些發酸。

今天是她做得不對。

既然決定以後保持距離,她就不該讓蘇念進來吃這頓飯。

就像當初對待陸子衡,如果一開始就狠下心來直接拒絕,後面也不會發生那麽多事。她和陸子衡尚且有可能,所以留出空隙來接觸,她和蘇念這是算什麽?再拖下去,對誰都沒好處。

她拍了拍臉頰:保持清醒,程熹微!

他才十八歲而已,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不久的将來,他一定會碰到更适合他,更讓他心動的女孩子。

他現在這樣的表現,不過是年少沖動而已。

再過兩個月她都滿二十三了,應該對自已的感情、自已的人生有理智而清醒的規劃,而不是像小女孩兒那樣感情用事,不管将來如何,只求轟轟烈烈愛一場。

她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好好學習,順利畢業。

對,要好好學習。

程熹微回到書桌前,打開電腦,最近她又有收到學校的回信,也是一錄一拒,其中一封錄取信是她沒想到的。

來自法國南部一個陽光充足的城市,應用外語專業。這專業是翻譯方向,不僅僅要學習法語和英語,還要選一門第三語言,第三語言裏有中文選項的學校并不多,她被錄取的這所是其中之一。

這個專業對法語和英語的水平要求都挺高。程熹微當時沒來得及重新考一份c1的成績單,還是拿的去年b2成績單申請的。不過她畢竟是外語學院出身的,大概是不錯的英語成績為她加了分。

她再次登錄學校的網站,仔細查看了一下專業課程設置,如果沒記錯的話,還有一些經濟管理方面的課程。

這晚她睡覺前還在掙紮。

中英法,三種語言互翻……天哪,簡直不敢想象,她應該挑戰嗎?她能挑戰嗎?

會不會畢不了業……

可是蘇念會那麽多種語言呢。

法語和中文就不用說了,看他去美國那麽自由,英語肯定沒問題,還有上次在瑞土,他連德語都會呢……

說不定還有她不知道的,他也會!

他才十八歲就已經會這麽多了,以後肯定會越來越厲害,她總不能差他太多吧?

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嗯,她還有時間考慮。

程熹微重新投入到每天朝九晚五的生活裏,偶爾有空,還不忘把英語撿起來看一看。她用各種各樣的方法躲着蘇念,比如坐地鐵改成坐公交,時不時跑去許詩凡那裏住幾天,突然改變一下出門的時間,她試圖甩掉蘇念。

但每天,她還是能看到他。

她不再理他,不和他說話,假裝根本沒看見他,他也不主動找她說話,一直沉默着,仿佛真的只是偶然邂逅她,只是恰巧和她同路,只是剛好步子慢了一拍,落在她身後。

程熹微心想,總有一天,他會放棄的吧。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一個月。

巴黎街頭漸漸有了秋的涼意,暑期出門度假的人也都陸續回來,空巢的城市漸漸恢複正常的狀态。程熹微對自已的去向問題,也有了最終的決定。

這天她特地趁着午休時間,給愛瑪太太打了個電話。

畢竟當初她最落魄的時候,是愛瑪太太收留了她。她能順利在巴黎生活這麽久,也多虧了愛瑪太太當初的決定。

既然要離開,她應該好好感謝愛瑪太太,和她道個別。

因為她沒有法語課的安排,在公司翻譯材料到五點半就照常規時間下班了,剛剛出公司,果然就瞥見蘇念一直在外面等着。

也和之前一樣,程熹微沒有看他一眼,徑直往地鐵站走去。

天空下着小雨,洋洋灑灑地落下來。程熹微在前面走着,蘇念在後面跟着,步調不急不緩,幾片枯黃的梧桐樹葉落下,在兩人之間飄搖。

出了地鐵站,細雨變成豆子般大小,打在人身上噼啪作響。

程熹微在前面,一直低着頭。

她知道蘇念跟着她,她曾經以為只要她不理他,他遲早都會放棄的,但是他跟了她整整一個月,就像影子一般,回頭就能看到他。

她現在也不确定,他到底能堅持多久。

就要到門口的時候,程熹微突然轉了個身。

蘇念有些意外地頓住腳步,擡眼看着她,神色依然是常見的清冷,只是比從前更多了一份堅毅。

但程熹微一步一步地朝他走過來,他緊抿的唇線有了些許松動,眼底的冷意也漸漸融化,泛出幾分柔軟來。

程熹微在他身前站定,垂眸,輕聲說:“蘇念,我要離開巴黎了。”

蘇念眸光一動,眉頭就輕輕攏起。

“我要去m市,車票已經訂好了,下周就會過去找房子。”程熹微擡頭看着他,“所以不要再跟着我了好嗎?就算你留在巴黎,我們也會分開的。”

蘇念的眼圈驀地就紅了,撇開眼,不再看着程熹微。

程熹微也跟着哽住。

沉默了一會兒,她才繼續說道:“蘇念,我覺得一段好的感情應該是錦上添花,而不是彼此犧牲。”

蘇念渾身已經是森然的冷意,倔強地扭過頭,并不看她。

程熹微輕輕地晃了晃他的手,柔聲說道:“我記得杜若和何衾生分手的時候,你說,給不了的承諾,就不要輕易說出口。蘇念,你現在能給我什麽呢?”

程熹微殷殷地望着他。

她知道這句話蘇念回答不上來。

他成熟到與年齡不符的思想讓他能說出那句話,他也該比誰都清楚,十八歲,是個沒有資格給承諾的年紀。大概是這個原因吧,他從來沒對她多說過什麽,只是默默地付出行動。

良久的沉默,雨滴漸大,飄在兩人的發間,落在兩人的臉上,沁心的冰涼。

程熹微垂下眼睑,說:“回去吧。”

她沒去看蘇念緊握成拳的雙手,轉身就走。

她和愛瑪太太通過電話才知道原來蘇念是打算去美國念大學的,但突然改變了主意,誰的勸都不聽。雖然愛瑪太太欲言又止,但她明白她想說什麽。

況且,她也不願意看到蘇念為她有任何的放棄和犧牲。

就像她說的,一段好的感情應該是錦上添花,而不是彼此犧牲。

程熹微上了樓就繼續趴在窗臺上,一直沒看到蘇念的身影,她不知道是她上樓的時候他就走了,還是他仍舊在樓下,就像之前那樣,靠在門邊等着她。

夜晚的雨越下越大。

程熹微沒心情吃飯,也沒心思看書,就趴在窗臺上看着雨水如斷線的珠子般不停地落下,嘩啦啦地打落一地花葉。

蘇念應該……走了吧。

他不會這麽傻,一直在樓下吧。

萬一沒走呢?

這麽大的雨,這麽冷的夜晚。

程熹微沉靜地趴在窗臺上,心裏卻焦慮得不行,想下去看一看,又覺得自已不能心軟,就算他就在樓下,她也不能下去,得讓他徹底地死心才對。

時間變得格外煎熬。

整整一個晚上,程熹微覺得每分鐘都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看到天微微亮了,換了身衣服,拿着包,和平時上班那樣,急匆匆就出了門。

下樓推開厚重的大門,伸出腦袋。

蘇念靠在門邊,渾身都濕透了。

程熹微的眼淚“唰”地就流下來了。

蘇念擡眼看她,長長的睫毛上還挂着雨珠。

清晨的街道,空無一人。

雨仍在下,交響樂一般熱鬧地響在耳邊。

程熹微拿着的雨傘都忘記撐開,只看着蘇念,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蘇念看到她,眼底卻蘊起幾分笑意。

他微微一個轉身,就将她抱入懷裏。

很用力的一個擁抱,全身心地壓過來,帶着冰冷的雨水,緊緊地抱着她。

程熹微眼前被淚水氤氲,只察覺到滾燙的液體順着眼角一顆顆滾落,模糊的世界裏雨水綿綿不絕地落下,渾身冰冷的蘇念埋首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道:“再見,程熹微。”

03

愛瑪太太特地給程熹微打電話表示感謝,程熹微只在電話這頭輕輕笑着,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愛瑪太太還告訴她蘇念離開巴黎的航班,問:“親愛的熹微,你要不要過來送送他?martin應該會很高興能看到你。”

程熹微拒絕了。

她受不了那樣的離別。

杜若離開的時候她都忍不住哭了,現在還要眼睜睜地看着蘇念離開這座城市,她做不到。

那天正好她的兼職結束,她一個人窩在那個小房子裏,睡得昏天暗地。

她很慶幸自已還睡得着。х

夢裏又回到她剛剛來巴黎,初見蘇念的時候。

她一個人,有些局促,有些緊張地站在沙發前面,看着他和愛瑪擁抱,行吻面禮,接着不悅地争吵。她似乎聽懂了蘇念那時候說的話,他說,他不需要,任何一個無關的外人,來涉入他的生活。

接着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回房了。

她還夢見她傻乎乎地在他面前背誦自已寫好的法語,要求他不要再和她作對,那句“你好,我也好”,讓她在夢裏笑出了聲,那時候她還發誓一定要用一口流利的法語把他罵回去。後來她的法語進步了,兩個人反而少用法語交流了。

她記起蘇念第一次吃辣椒,辣得面紅耳赤滿廚房找水喝;記起她在巴黎街頭哭得歇斯底裏,他冷冷地來了一句“你丢不丢人”;記起他修改她的簡歷,嘲笑她的“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記起第一次他們吵架,冷戰了一個星期,最後她才說了一句話,他就迫不及待地示好;還記起他們每天一起看書,一起學習,她老是偷偷打量他漂亮的側臉,嫉妒他密長的睫毛。

哦,還有她收到錄取通知書,高興到抱着他大喊大叫,興奮得就快要飛起來。

原來他們一起經歷了這麽多事情。

夢中兜兜轉轉,沒有邏輯地浮現那些他們在一起時的畫面,有歡笑有眼淚,她莫名其妙地就在夢裏自言自語,或許她對蘇念的喜歡,不僅僅是從那次香街的拉手開始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還夢到那次在瑞土,在纜車車站,她滿心焦急地等着蘇念,終于他披着風雪回來,她沒有轉頭就走,她站在那裏看着他,笑得淚流滿面。

他大步過來,緊緊地擁她入懷,然後說:“程熹微,你吓死我了。”

溫暖卻冰冷的一個擁抱,溫暖是因為他,冰冷是因為他身上的雪,就像最後離別的那個擁抱,他身上沾滿了雨水,傾身壓下來,體溫透過單薄的衣裳傳來,又被迎面而來的風雨刮散。

再見,程熹微。

程熹微猛然驚醒,發現枕巾已經濕透。

下午五點半,盡管已經好幾天睡不着,這會兒也只睡了三個小時而已。

蘇念下午四點半的飛機,現在應該已經飛走了。

程熹微深吸一口氣,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再出來換了身衣服,準備出門。愛瑪太太今天回來送蘇念,之前和她說好了,送完蘇念她們見一面,一起坐下吃個飯。

這兩年時間愛瑪太太只回過巴黎三次,每次都匆匆忙忙地見個面打聲招呼,還沒正兒八經地坐下來聊過天呢。

愛瑪太太看起來和兩年前沒什麽變化,仍舊一臉慈祥地沖着她笑,只是這次的笑容比起初次見面,更多了份贊賞與感激,直看得程熹微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以為你會跟他去美國。”愛瑪太太遺憾地攤了攤手,“據我所知,martin很早就咨詢過你去美國的可能性和可行性。”

程熹微笑着搖頭:“我有自已的生活。”

蘇念從來沒在她面前說過讓她去美國的事情,他知道她不會同意的吧。

她已經為一個男人跑到法國,不會再為另外一個男人又跑到美國去。

“如果不是你說要離開巴黎,親愛的熹微,我一直以為你們在談戀愛……”愛瑪太太說道,“你去美國的話,martin是完全負擔得起你的。”

程熹微客氣地笑着:“我們只是普通朋友。”

“不不不,我不這樣認為。”愛瑪太太瞪大眼,“或許你覺得只是普通朋友,但是……”

愛瑪太太想了想,才緩緩說道:“因為家庭因素,這孩子從小就非常孤僻,不愛說話,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也沒有朋友。我們一度覺得他有點……有點問題,還帶他去看過心理醫生。随着他長大,這些情況有所改善,但他依然還是個……有些與衆不同的孩子,不太聽我們的話。”

在愛瑪太太看來,她當初匆忙地離開巴黎,找來程熹微,一方面是老伴生病,另一方面是希望蘇念能學着和陌生人相處。雖然他的經濟實力讓他不用擔心下半生的生活,但她依舊希望,他能擁有一個健全的、正常的人生。

“你可能不太清楚,martin因為他父親和母親的關系,曾經非常排斥中國。”說起蘇念的父母,愛瑪太太的神情有些哀傷,“排斥中國的食物,中國的朋友,一切與中國相關的事物他都非常不喜歡,我們也擔心過,怕他排斥自已的另一半血統,但是多次溝通都沒有結果。”

愛瑪太太嘆了口氣:“所以我非常感謝你願意接受這份工作,相信你剛剛搬進去的時候,martin沒少為難你。”

程熹微笑着點了點頭,生生折磨了大半個月啊。

愛瑪太太繼續說道:“如果不是你,我都想不到原來他自已學了中文,而且一直在偷偷找他母親的下落,他對這件事,始終無法釋懷。”

愛瑪太太笑道:“可這樣的martin,卻接受了你,你對他而言,不只是普通朋友。”

程熹微只是笑了笑,沒說什麽。

愛瑪太太拉過程熹微的手:“其實你之前打電話給我,感謝我送你的那些禮物,都是martin送你的。”

程熹微愣了愣,看着愛瑪太太:“那塊翡翠牌子,還有聖誕禮物……”

愛瑪太太肯定地點頭:“都是martin送的,他還特地打電話給我,讓我不要說破了。”

程熹微眼圈瞬間就紅了。

愛瑪太太握緊她的手:“熹微,你是個好姑娘,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明白,曾經有人這樣珍愛過你。而你,也值得被人這樣對待。”

一頓飯吃到很晚,程熹微一直挂着笑容,最後送走愛瑪太太的時候,她仍舊笑着。愛瑪太太卻抱了抱她:“親愛的熹微,難過的時候,就不要笑了。”

程熹微離開巴黎的那天,只有許詩凡一個人去火車站送她。

陽光灑滿人來人往的車站,程熹微仍舊拖着她最初來巴黎的兩個行李箱,也仍舊是孑然一身,在站臺和許詩凡揮手再見。

車輪駛向那座充滿陽光的南方小城,離巴黎越來越遠,程熹微托腮,望着越來越陌生的窗外。

她相信,全新的起點,全新的生活,她一定也能過得很好。

抵達m市的第一周,一切按部就班、順利地進行着,熟悉環境,找房子,去學校注冊,認識新的朋友。

這座城市雖然不如巴黎繁華,卻也有遠離喧嚣的靜逸,陽光充足,風景極佳。程熹微每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拉開厚重的窗簾,讓陽光灑滿全身,心情也跟着好起來。

這邊房租比巴黎便宜了不是一星半點,程熹微照自已的喜好租了間有落地窗的房子,寬敞的陽臺用來種些花草,曬曬太陽再合适不過了。

因為城市小,華人也少很多,留學生的圈子跟着也簡單很多。注冊的第一天她就認識了幾個朋友,熱情地幫她搬家,在新房開了一頓火,幾個人聊得不亦樂乎。

朋友們走後她才開始收拾行李。

房子有三四十平方米,獨立廚房衛生間,比她後來在巴黎租的那個小單間寬敞多了,東西收拾完,還顯得房間有些空落落的。

程熹微特地去買了張躺椅,在陽臺上曬着太陽望着藍天,心情還不錯。

法國時間下午四點,美國應該是幾點了呢?美國的天空也有這麽藍嗎?蘇念是不是也和她一樣,已經找好房子注冊好學校,安頓下來了呢?

突然……有那麽一點點,想念他了呢。

程熹微從躺椅上起來,趿着拖鞋進到房間,打開抽屜。

他送的翡翠鳳牌。

又打開衣櫃,有他送的羊絨大衣。

再打開儲藏櫃,裏面是她這輩子都用不完的年終獎錢包。

還有什麽呢?

哦,還有她手上的手機,也是蘇念給她的。

程熹微在書桌上托着臉,笑眯眯地看着,蘇念留給她的,就這些了嗎?

啊,不對,還有一樣!

程熹微興沖沖地拖開一個小盒子,裝姨媽巾的盒子……

她好不容易從蘇念手裏搶到的日程本啊,她偷偷地藏在裏面,生怕又被蘇念搶回去了。

裏面可有她三萬歐元的欠條啊。

程熹微打開那個日程本。

裏面蘇念龍飛鳳舞地用法語寫滿了那一年的日程安排,她一頁一頁地翻着,幾乎能想象到蘇念寫它們時的模樣。

安靜地垂着眼,睫毛扇子似的,神情冷肅。

程熹微翻到她寫欠條的那一頁,看着自已熟悉的字跡,想到那天晚上迷迷糊糊地寫欠條的她,還有飛機上蘇念加上那個“0”時,自已塞滿心頭的郁結,不由得就笑出了聲。

真傻啊……那時候。

她笑着翻頁,發現欠條的背面竟然還寫着字。

幾個中文。

歪歪斜斜地拼湊在一起,跟小學生寫的似的。

原來蘇念中文講得那麽好,字寫得這麽醜啊……中文很難寫的,她以前怎麽沒想到呢!

早知道他的小學生字跡,還能好好嘲笑他一番啊!

程熹微盯着那幾個字,笑着。

笑着笑着,就哭了出來。

她一直以為蘇念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再見,程熹微”。

原來不是。

原來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不知道到底什麽時候,他就給她留了這樣一句話。

這樣歪歪斜斜的六個中文——

程熹微,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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