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鴛鴦衾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鴛鴦衾
萍萍已經轉過身,就着方才鍋裏的水洗碗、刷罐,接着回去卧房,柳湛跟着回,萍萍卻從卧房出來,手上抱着一沓帕子,柳湛扭頭望去,見她湊近洗面湯車,放好帕子,又一條條碼胰子。柳湛緩緩走近,細嗅了嗅,她的胰子不是茉莉香,是一種描述不出來卻極熨帖的氣味。
浴堂給她們這些賣洗面湯的小娘子供水,價錢不貴,所以萍萍不用自帶水去,賣湯時爐子要一直燒水,帶不了那麽多柴,所以她都用炭。
萍萍正揀炭時,柳湛發問:“明日我可否一起出攤?”
沒準那張屠會來洗面。
“好啊!”萍萍回身,差點撞上挂着的火鉗:“當然好。”意料之外,萍萍既高興又感動,官人願意同她一起經營。少傾,萍萍放輕聲:“其實官人你以後和我說話,不用這麽客氣。”
柳湛不置可否。
萍萍伸臂往柳湛胳膊上一挽:“官人那我們先去睡覺吧。”
柳湛身心一剎俱僵。
他轉眸望天色,将暗未暗,酉戌之間。他知道子時洗面湯要出攤,此時入睡将将好,并不算早。他所顧忌的是另一樣說不清,不可道之物。
他顧左右而言他:“現在?”
“對啊,反正也沒有別的事做。”萍萍答得柳湛眉心又跳了跳。
這萍萍的宅子五髒俱全但麻雀小,一間房既擺床又擺桌,高低木櫃若幹,甚至還有個大木桶,走道窄短,只能過人身,柳湛看了下,不夠打地鋪。
萍萍見他環掃屋內,沉吟不語,也揣摩出他的顧忌——官人還不習慣做夫妻。
其實她不介意柳湛睡床,自己鋪被子睡地上,但屋小東西多,被子展不開。
萍萍看着柳湛,鄭重道:“屋子小,只能我倆都睡床,但可以效仿梁山伯與祝英臺,我再去拿床被子,然後床中央放碗水。”她舉手發誓,“我保證,水絕不會灑出來。”
柳湛盯她少傾,似笑非笑:“不至于,娘子若真行端坐直,不會過界。”
萍萍沉默須臾,點頭應好。她翻出家裏最值錢,做了一直舍不得用的那床鴛鴦錦被,另添一只新枕,抱在懷裏,小心翼翼問:“官人你想睡裏面還是睡外面?”
“随你。”
“那官人睡外面吧。”萍萍說着趴進床內,跪着把新的被子枕頭擺在外側,鋪整齊,怕柳湛晚上冷,還把被尾招起封口。她平時睡覺只穿肚兜,這會卻擔心他介意,僅褪去最外那層衣裙,一身裏衣袴褲鑽進被窩,盡量不發出聲音。
柳湛還是留意到她的豐腴曲致,目光不自覺粘住。
萍萍躺好後,這視線就挪到那段露出的雪白脖頸,萍萍怕夜裏漏風,無聲往上拉了拉被子,紮緊,而後被裏僵硬轉身,背對柳湛,一動不動,保持着這個姿勢入睡。
柳湛垂手覆上自己的腰帶,目光掃向床.上,外側鋪展的被面上繡着池塘鴛鴦,他腦海中突一剎閃過萍萍沐浴出水的畫面,再次掃向床.上,喉頭滑了滑。
柳湛收回打算解腰帶的手,就這麽和衣上.床。
他面朝外阖眼,兩兩背對。
本來就沒點燈,太陽一落山,滿屋漆黑。
柳湛聽力極好,聽見萍萍越來越均勻的呼吸聲——她睡着了。
一個多時辰後,柳湛聽見萍萍呼吸均勻地翻身。
又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柳湛察覺有人襲腹,翻身坐起,袖裏劍以最快地速度,果決架上萍萍脖頸。錦被滑過膝蓋,被面上那對鴛鴦瞬被遮蔽,好似受驚飛離了水面。
萍萍朝他這邊側躺,暴露面目,她看起來仍沉睡者,絲毫沒察覺頸上冰涼,閉着眼和唇,連睫毛都沒怎麽顫,只嘴角微微上翹,兩只胳膊已經全從被子裏拿出來,抱臂胸前。
柳湛手上執劍,眼往下掃,因他坐起,萍萍搭上來的那只小腿,滑到他大.腿膝關節處。
此舉何意?
她是不會腿腳功夫的人,那便只有一個意圖。
這人之前還假惺惺主動要求放碗,柳湛不由心生憎惡,架在萍萍頸上的劍挪至面頰,冰涼的銅面貼着她的肌膚,緩緩移動,俄爾翻轉,讓另一銅面也在她臉上摩挲。
柳湛沒有特別刻意避開劍刃,畢竟古有曹孟德好夢中殺人。
萍萍運氣好,沒被劃到,但也沒有睜眼,仍溺夢鄉。
還能繼續裝睡?
柳湛心頭冷笑,舉劍在萍萍臉上輕拍兩下。
萍萍在夢中覺出癢,眼都沒睜,只擡手像撓蚊子包般在頰上撓了兩下,繼續沉睡。
柳湛還欲再辱,忽聞呓語,“阿湛,我好想你啊。”
半晌,屋內寂得只剩月光。
柳湛薄劍收回袖中,但仍反手按着,不曾有一刻松懈,他另一只手則捉住萍萍腳踝,往裏一甩,挪開。
這下萍萍醒了,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什麽時辰了?”
“二更過了。”之前躺着的時候,柳湛有聽見打更聲。
“完了完了,”萍萍忙從床尾跨下床,叨叨,“別遲到了,千萬別遲到。”
平時晚一點出攤還行,但今日她許諾了三日免費,去遲了可能會被誤會不情願。柳湛也旋即想到這茬,卻什麽都沒說,只看着萍萍穿衣梳頭。
“官人,走了。”萍萍拉起洗面湯車,出門,柳湛随後,朱方巷夜裏繁忙,這會背街的路上亦人來人往,柳湛上前,握住小車拉杆:“我來。”
萍萍又被感動到,松了手,看向柳湛的眼睛裏全是星星。
“免費三日以後,我們再忙個一兩日,就不出攤了。”她追到洗面湯車後面,亦步亦趨,“着手準備湯餅鋪,到時候也通知街坊鄰裏一聲。”
“錢應該夠。”
“店面我有備選,到時候你掌掌眼,要是不行再挑。”
“店裏擺四張桌好,還是五張?”
“我們幾號開張好?要不要找人卦師算算?”
萍萍句句問柳湛,卻句句無回應,一路成了自言自語。
“官人,你怎麽不回答我?”
她都這樣問了,柳湛才回:“你定。”
已拐至大道,她跑幾步從追車尾變成與車頭,與柳湛平齊,沉默少頃,再次開口:“早上做完生意我們去趟金山吧?”
她失憶以後記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阿湛在金山寺治傷,山上療養,共聽禪音,還曾許下潤州城開湯餅鋪的約定。
她想,官人重登金山,會不會也能想起來……
因為緊張,萍萍腳下不自覺變慢,漸漸同柳湛拉開距離。
柳湛耳尖,聽出她這回語氣與之前大相徑庭,低輕微顫仿佛在央求,又似潺潺一汪流水惹得他心弦一波,不自禁回頭。
果然,她眼裏也滿是懇求,又夾雜些許期冀。
原來杏眼也挺好看的,柳湛心頭默道,啓唇回應的卻是“再說吧”。
萍萍眸子黯了下,旋即安慰自己來日方長。
她追上柳湛,重展笑顏,挂兩個酒窩:“官人待會你收錢吧?”
“主顧們可能嗓門大些,你別害怕。”
“一般卯時以前就能收工了。”
柳湛腿長步大,她說了兩、三句又落下了,只得跑起來趕,一會在車左邊,一會右邊:“我旁邊攤子楊婆的二陳湯還不錯,你要是渴了就找要一杯,記我賬上就行。”
“浴堂水缸旁邊有個小凳子,經營的時間長要是累了可以去那坐坐。”
柳湛看她左左右右,叽叽喳喳,語氣歡快,連步伐都雀躍,心想人怎麽可以這麽多話?怎麽可以總是這麽高興高興?
最難以理解的是,他有時竟忍不住想答她。
還好浴堂到了,柳湛打斷她:“你一般停哪裏?”
萍萍一指:“最邊上。”
他們是一個來的,其餘賣洗面湯的娘子們還沒到,但已經有屠戶候着了。萍萍個個記得名字,逐一問早,屠戶們快人快語:“萍娘子啊,好些天沒找你洗面,想念得緊。”
“今日排你的人肯定多,我們怕排不上提早來。”
萍萍不願屠戶久等,忙不疊燒水備湯,兩手開工,腳下亦小跑,過會賣洗面湯和茶湯的娘子陸續來上工,瞧見萍萍身後柳湛,立馬囔囔:“哎喲那是誰呀!”
大家都聽萍萍講過故事,猜到是她官人,紛紛打趣:“今兒這開夫妻店,啧啧,羨煞人也!”
柳湛含笑,只點頭鮮少接話,就算開腔,也言簡意赅。
他自覺只應酬了極短一會,再一扭頭,排萍萍的隊伍就轉了彎,望不到頭。
眼瞅萍萍快忙不過來,柳湛上前搭把手,不消一會,就發現萍萍生意緊俏的原因:一來她比別家多供一盆水,二來除了秘制胰子,還有七白澡豆等等其它絕活。
還有那份熱情。
當然,柳湛見過許多熱情的內侍宮娥,卻和萍萍完全不一樣。
她的熱情很特別。
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她的熱情裏既無憐憫,也沒有谄媚。
在此期間,柳湛無數遍聽見萍萍和街坊鄰裏的歡聲笑語。
柳湛漸漸從環視四周,變成目光聚到萍萍身上。她往左給甲屠戶遞帕子,他就跟着往左轉腦袋,她往右倒水,他也向右轉首,她蹲下來找澡豆,他緩緩低頭。
“萍娘子好啊,從來不嫌棄我們。”
“阿湛啊,其實你娘子是個女秀才你知道不?她會說誠什麽天道,什麽人道。”
也有許多屠戶找柳湛攀談,句句聽進耳中,淺淡如煙萦繞,他沒有刻意琢磨這些句子,卻還是逐漸揚高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