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入V三合一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入V三合一
萍萍睜大杏眼:“怎麽了?”
柳湛啞然,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做,找了半天理由,晦澀開口:“你……今日不是想去金山寺嗎?我陪你去。”
萍萍一聽, 歡喜撲入柳湛懷中。
柳湛僵了片刻, 擡臂與萍萍身體隔着數厘, 空環住她,而後在她後背輕拍了拍。
*
裴府。
三丈見方室內,門窗緊閉, 裴小官人仰躺在卧榻上, 衣衫大敞,只左側一只胳膊套進袖裏, 右臂外露,纏有布條。
再一順往上看,鎖骨、肩膀,脖頸、面目皆綁滿布條,将整張臉都遮住,乍一看極為駭人。
良久,他坐起擡手, 一圈又一圈拆開布條, 裴小官人的眉眼重新顯露, 一如既往的精致俊朗, 面上不見傷痕。
他随手将布條丢到地上,數段翻轉,另一面步上塗滿純白藥膏。
他再拆右臂布條。
這右臂竟與別處迥異, 有一條從腋至肘,深及骨頭的傷口,尚未結疤仍在潰爛, 看起來像條蜈蚣。
裴小官人從幾上拿了些新布條,咬在口中,接着屈起右腿放到榻上,直接用匕首剜去臂上腐肉膿瘡。他一聲不吭,細密的汗珠從額上滲下。
全部清理幹淨後,吐出布條,也不用杵勺,直接用擦幹淨匕首搗爛愈合刀瘡的膏藥,抹在新的布條上。接着重新纏繞手臂,單手不方便,勒緊布條時裴小官人以口代手,方得以打死結。
他站起披袍,生烈烈風,披頭散發,飄帶也松松系着,只将受傷右胳膊穿進袖裏,就推開門。
裴小官人在走道上踱了許久,才遇到等候的長随。
長随俯首:“郎君。”
裴小官人點頭,長随便随在裴小官人身後走,不用嗅,就能聞到濃烈的金創藥味。
與郎君往日身上的藥不同。
長随忍不住關切:“郎君……身子還好?”
良久,裴小官人冷道:“少說話。”
走道上便只剩下前後節奏不一的腳步聲,寂得好像要走入暮年
又行許久,眼看裴小官人将要進入閣樓,長随才嗫嚅:“萍娘子在街上抓豬,郎君要不要去幫忙?”
裴小官人倏地回頭:“怎麽回事?”
長随也只了解個大概:“兩、三個時辰前,好像是張屠家的豬被萍娘子還是誰放出來了,反正萍娘子在幫刀手們抓。”
“兩三個時辰前的事,你怎麽現在才講?”
“郎君讓我少說話。”
裴小官人拂袖下樓,奔出府門。
*
萍萍和柳湛将洗面湯車放回家中,萍萍洗了手便開始準備早膳。
她記得阿湛早上喜歡吃粢飯團,但昨晚吃的面,沒餘米飯,現在蒸恐怕來不及,便倒了些米粉做蒸糕,中夾薄薄一層黑芝麻,糖貴,往常她不用的,但是現在阿湛回來了,她在黑芝麻上又加一層糖,不惜用料。
出鍋倒扣,盤子端到柳湛面前,米香撲鼻。萍萍先自個拿起一個:“嚯、嚯,燙!”她左右倒手:“官人你小心燙。”
雖然怕燙,但萍萍沒将蒸糕放回盤中,強行咬了一口。柳湛視而不見,拾起帶來的銀箸,戳入糕中,須臾才夾起來。
萍萍訝異:“你怎麽用筷子吃蒸糕?”
柳湛擡頭對視:“你不是說燙麽?”
萍萍不好意思讪笑、點頭,是她傻了,還是官人聰慧!
她也用筷子吃。
二人用完早膳,因為去的寺廟,萍萍想着萬一布施,就比平時多拿了一袋銀子,挂在腰間,還備了一葫蘆水,才出門。
朱方巷離碼頭不遠,金山亦在江邊。他倆沿江跋涉,天氣晴好,大江開闊,天高雲軟,陽光一灑,萍萍步子格外雀躍。
前方綠柳樹下,停靠一排漁船,皆滿載鮮魚,活蹦亂跳。買魚的潤州百姓圍了裏三層,外三層,六、七個漁人并漁牙主人忙不過來。
萍萍扭頭同柳湛笑道:“我們潤州有三魚,刀魚、鲥魚和鮰魚,清蒸蘸點姜醋就無比鮮嫩,官人晚上嘗一尾?”
柳湛搖頭。
萍萍被拒了也不生氣,繼續往前走,眺了江面又望江邊,江上是山,江邊也是山,層巒疊嶂。
“我們潤州還有三山,”她扳指數,下巴點點,“金山、焦山和北固山。”萍萍伸手一指頭:“江邊這座就北固山,江心那座就是焦山。”
江上輕舟如梭,倒好像兩岸山河來繞舟。
“焦山不與岸連,要去只能坐船。”萍萍記得五年前,第一日到潤州,碼頭邊夕陽斜照,水波粼粼,焦山仿佛鍍了一層金,一葉扁舟緩緩彎至山邊。
她當時也想上去瞧瞧,問了船費,囊中羞澀。
再後來,忙着掙錢攢鋪子,沒了時間。
萍萍腦袋一直扭着望焦山,眸中流露一絲羨慕:“等鋪子開了,掙了錢,我們有空去趟焦山吧。”
柳湛知不必也不該搭理她,腦子裏卻不住回想萍萍方才步子輕快,笑靥明媚,腦袋一啄一啄的樣子,他想再見到,于是走到萍身邊,主動接話:“怎麽,焦山你也有故事?”
“沒有。”與柳湛相關的回憶,沒一件事是在焦山發生的,萍萍不好意思笑笑:“我就是單純想去逛——”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
萍萍的話,被一陣幽遠且毫無語調的誦經聲打斷。
沿路百姓包括他倆皆循聲望去——前面兩列男男女女正朝這邊走來,他們皆用高高的氈帽束住頭發,朱砂描眉,身上衣裳似袈裟又像道袍,赤足前行,腳步飄忽,白日裏轉動幡傘,各持法器,敲鑼擊築。
誦的地藏菩薩本願經,開口的卻不是僧侶,亦非居士。
他們不僅語氣古怪,奏的樂亦古怪陰森,萍萍睜大眼:“番僧嗎?”
柳湛促眸,那兩列男女中央擡着一張床,上躺一位錦衣華服,白發蒼蒼的老翁,皮皺斑生,茍延殘喘,卻仍雙手合十,不住禱告。
離僧廟道觀越近,越多求神拜佛之徒,他是不信的,柳湛微旋嘴角:“不去求醫,卻問鬼神。”
萍萍亦眺着,七色幡傘半邊在老者頭頂轉動,他縮着脖頸,合十的手一直顫動。萍萍頭一回反駁柳湛:“恐怕是金石無醫,走投無路,才求佛拜廟,寄托最後一絲生的希望。”
兩人嘴上說話,腳下不停,離番僧隊伍越來越近。
柳湛噙笑:“這麽說,你也怕死?”
“當然怕啊,”萍萍坦誠,“我希望我倆都能活得久一點,這樣就可以在一起很多年。”
柳湛眼觑向路面,阖唇不語,忽然感覺萍萍身邊有異動,驀地擡頭:“當——”
當心二字尚未說全,萍萍已經叫起來:“哎呀!”
一男子突然朝她沖來,狠狠撞上肩膀,萍萍才将叫出聲,那男子已經朝前奔離,快如弦上箭。
萍萍心下一沉,摸了摸腰間,拔腿就追:“站住,我的錢袋子!”
偷兒聞聲跑得更快,聲音卻越來越近,他回頭一看,萍萍近在咫尺——老天,一個小娘子,怎麽可能跑這快!
偷兒慌亂之下忘記注視前方,不慎撞入番僧隊伍,頓時隊伍大亂,把萍萍也圍入隊中。
偷兒控制不住自己身子,再往前跌,撞到手捧神龛的番僧,神龛掉落,萍萍在後瞧見,怕摔壞,本能蹲下托住神龛。
那丢了神龛的番僧又跌上同伴法杵,同伴亦倒,齊齊撞向擡床第三名番僧,床往左翻,老翁往地上栽。人命比銅像重要,萍萍果斷放下神龛,去托老翁。偷兒見狀,手腳并用站起身,繼續往前逃。
柳湛縱身趕至,左手扶穩萍萍,右手接法杵,接着腳下一點,踩神龛再踏幡傘,空中翻了個跟頭,落至偷兒面前。他沒有亮袖裏劍,手往外一推,直接用法杵打向偷兒右臂。
不僅錢袋從偷兒袖中掉落,右臂也被打折。
偷兒伏地主動撿起錢袋,雙手奉上:“大官人饒命,大官人饒命!”
柳湛卻無意多糾纏,他剛才餘光掃見,被萍萍救下的老翁不僅不知恩圖報,反令番僧擒住萍萍。
柳湛收了錢袋就要去救,卻被四、五番僧攔住去路。眨眼間,又七、八持法器番僧往柳湛身後跑,将他圍在圈中。
番僧操.着不熟的漢話,嗓門高亢:“就是這小子,我剛剛看見他踩了法王一腳!”
“冒犯法王,壞了續命法陣,還想走?”
那被番僧架着的老翁本就憤慨,聽到“續命壞了”,愈發激動,扯起嗓子叫囔:“把他們統統都給我……”
聲音顫動,最後幾字幾無力氣,沒說完就大口喘起來,番僧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将老翁撫穩。
“聽員外的把他們都拿下!”
“饒命啊饒命,大官人饒命菩薩們也饒命!”偷兒哇哇亂叫。
只這嘈雜一霎,柳湛就已瞥清——神龛裏供奉的鍍金銅像,應該就是衆人口中的法王。
他們誦着地藏經,神龛卻貼着清靈寶天尊符箓。這什麽诓人邪.教?
老頭臨死還上一回當,傾家蕩産,哼,他下令綁了萍萍,惡有惡報。
依柳湛功力,完全可以強行帶走萍萍,但他不願鬧大,不想見官,于是便在番僧來襲時,嘴角噙笑,微微揚首:“拘下我,你們不怕得罪法王嗎?”
番僧們停下手中的法杵或金輪,上下打量柳湛,繼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頭目番僧沖柳湛隔空揮杵:“殺才,你說什麽?”
柳湛幾時被人這樣喚過,壓下心頭不快,指地上偷兒:“這竊賊的确破壞了法陣,但我不是。”他一臉嚴肅看向番僧和老翁:“我是在救你們,救老人家。”
“此話怎講?”
“在下不才,會一點家學法術,不知諸位可曾聽過‘腳踏七星’?方才法王被竊賊沖撞,在下眼見金光晃眼,應是法王真身受擾,便用‘腳踏七星’中的安神法,一腳穩固紫薇中神。”他昂首挺胸,言之鑿鑿,“用了這安神法,法陣便不算破,還能繼續續命。”
邪.教信徒,本就是人群裏最容易被騙的,柳湛頭頭是道,兼又龍章鳳姿,老翁和一衆番僧多被他唬住。
只倆頭目,心知肚明柳湛在坑蒙拐騙,同道中人。
柳湛亦思忖如何唬住這倆人,一時想不出好法子……一粗沉男聲忽然響起,自帶回音:“那人——”
柳湛循聲望去,竟從萍萍所處方向傳來。
是押解她的番僧在說話?
下一剎,柳湛親眼睹見萍萍身體僵直,睜開的兩眼變得只剩眼白,紅唇開合,發出同樣男聲:“你的腳踏七星雖能穩固中神,卻将本王誤定進這小娘子身中。”
柳湛明白過來,沒想到她能知他內心所急,主動助力。他心裏樂開了花,緩緩綻放,又猶如春風吹開漣漪,強抑下歡喜,咬牙抿唇,才不至于莞爾。
“法王顯靈!”柳湛屈膝垂首,“法王顯靈啦!”
一呼百信,衆僧松開萍萍,忙不疊跪下,那老翁也命人攙扶着下跪,拜道:“法王,救我性命!”
如此情形,倆頭目無論信與不信,也只能從衆跪倒。
“本王先歸位,之後定救你。”萍萍依舊用男聲,“那人,還愣住作甚麽?還不快用你手中法杵,助力本王歸位。”
“小的謹遵法旨。”柳湛配合萍萍,走近舉起法杵,在她肩上輕輕拍了下,不僅舍不得用一點力,還幫她擔着法杵的重量。
萍萍大叫一聲,閉眼栽倒在神龛旁。
她一動不動,雙唇緊閉,神龛中的銅像卻響起一模一樣的男聲:“爾等可以繼續前行,接上續命陣。”
法王歸位了。
“走啊,快!還等什麽?”老翁焦急催促,若非身體不允,他甚至想跳起來命令。哪怕讓人重擡回床.上,躺了下去,口中仍不住叨叨“謹遵法旨”,“法王這次一定要救老夫”之類。
因着神龛說話,那倆頭目也畏了七、八分,不敢質疑。
一衆番僧重新列陣,逐漸走遠。
直到望不見隊伍,萍萍才鯉魚打挺從地上坐起,柳湛屈膝扶住她,笑道:“想不到你還會裝神弄鬼。”
“也是在湟水谷地,我遇見一隊雜耍侍诏,要去襄陽。我和他們結伴走了一個月,教會我翻眼白,”萍萍說着就朝柳湛翻起白眼,重發男聲:“還有男嗓腹語——”
柳湛僵了下:“你還是別這樣說話。”
萍萍噤聲,繼而垂下腦袋,柳湛見狀語氣放柔:“怎麽了?”
“方才打了诳語,說那位老丈的病定能治好,但其實我不知道的,萬一老丈真信了我怎麽辦?我豈不是、豈不是在害人?”
柳湛掃萍萍一眼,心道這有什麽內疚,是那人自作孽不可活:“不要胡思亂想。”
他抿了下唇,手指向前方:“那座山就是金山嗎?”
日頭頗烈,萍萍聞聲手搭陽棚,遠方黃牆佛寺自山腰蔓延巅峰,一時不知山在寺裏,還是寺在山中。
“是金山!”她肯定道,腳下加快。
望山跑馬,又繼續走了刻把鐘,才到金山。
縱使初春,山上仍綠蔭如蓋,步步是景。上山的石階開闊,萍萍和柳湛站在同一級上回眺,大江滔滔奔流,焦山和北固山一時變小,與金山成犄角之勢。
萍萍回身繼續向上攀登,柳湛也往上行,她前一步他也邁一步,不約而同先擡右腿,不僅同時同刻踏出,腳落地的時間也一致,如此往複三、四步,一直無聲偷笑的萍萍終于忍不住,笑出一聲。
柳湛見皓齒紅唇,終忍不住問道:“你怎麽總這麽高興?”
“我當然高興啦,你回來了,然後一起開湯餅店,往後的日子愈發有盼頭。”
柳湛瞟她酒窩一眼,搖頭笑笑,再往上石階偏陡,柳湛右手擡起,虛扶住萍萍後背。
綠樹茵茵,風起葉搖,斑駁光影,一撥下山的香客迎面擦身,萍萍和柳湛皆站定往旁邊讓了讓,柳湛的手仍虛扶着。
待香客們走遠,二人轉正身子繼續往上走,萍萍邊擡腿邊道:“他們應該是來聽早課的,金山寺的早課非常出名。”
柳湛想起來潤州那一夜聽到的誦經。
“到了。”萍萍扶腰笑望前方,柳湛随之眺去,黃牆近在咫尺,牆後便是第一重天王殿。
後山的鐘聲突然傳來,驚起數十飛鳥,展翅越過黃牆。人皆道晨鐘暮鼓,金山寺卻不分早晚,整點都是先撞鐘,後敲鼓,磬音如雷,直蹿柳湛靈臺,兀地頭痛欲裂,虛扶萍萍後背的那只手收回,揉了揉眉心。
萍萍留意到,關切:“怎麽了?不舒服?”
“沒事,只是腦袋有些混沌。”
萍萍靈光一閃:“你是不是要想起什麽了?”
他看她緊張神色,莞爾,搖頭。
腦海中的确閃過些許回憶,但皆是宮中舊事,萍萍常提的那些事,那個人,就不是他。
柳湛笑忽滞住,把嘴撇下。
萍萍望向寺門,複垂首:“其實金山寺裏的長老和我記憶裏的不一樣。我到潤州不久就重訪金山寺,發現無論首座、維那、還是侍者、監寺、都寺、知客,沒有一位師父與記憶相同,全不認識。”
柳湛緘默須臾,開口反問:“你有沒有想過,你的記憶都是假的,子虛烏有。”
所謂官人,并不存在。
這麽一想竟心情大好,原先撇下的嘴角也重旋起,複擡右臂,掌心貼上萍萍後背,從虛扶變成實扶。
寺裏的無相門門檻造得極高,跨過時柳湛右手下滑,從扶背變成攬腰。萍萍回首,幾就在他懷裏:“官人,我們進去拜一拜?”
柳湛低頭,笑吟吟應聲:“好啊。”
再擡首時,發現蔣望回正伫在大殿後方的山石上看他們。
柳湛旋即斂笑,松開萍萍,離遠數步。此舉頗明顯刻意,萍萍再遲鈍,也能感受到突如其來的疏遠,擡頭疑惑:“官人?”
柳湛板臉不應,眼神冷漠無情,萍萍覺得一下子不認識他了。
怎麽了?
她本能環視四周,眺見石上正轉身,欲背對遠離的男子:“蔣小官人?”
“蔣小官人!”萍萍馬上揮手呼喚,等手臂垂下,笑容才僵了下,後知後覺:官人是因為碰見熟人,才即刻跟她拉開距離?
他想撇清關系?
正想着,又聞柳湛冷聲低斥:“佛門肅靜,豈容你大呼小叫。”
萍萍轉頭看柳湛,他蹙着眉,一臉不耐煩。而蔣望回被她點出名姓,不得不回轉身,從山石上走下,他身後寶塔青松越離越遠。
柳湛率先拱手,微施一禮:“蔣兄。”
這一喚令蔣望回犯了難,不知該如何稱呼、回應殿下,順帶也不敢喊“萍娘子”了,話都卡在喉嚨裏。
最終,蔣望回朝柳湛萍萍拱手,算作招呼。
萍萍笑問:“小官人已經上過香了?”
“沒有,我從後山來的。”
“怎麽想到來金山寺?”
“初到潤州,随便逛逛。”
“那正好一起上香。”萍萍邀請。和蔣望回說了一會話,她低落的心情稍稍平複,她想,才剛重逢,官人記憶還沒恢複,所以才時冷時熱。
她看見大雄寶殿門口貼的對聯——江水滔滔洗盡千秋人物閱滄桑因緣聚散悟空性,天風浩蕩吹開大地塵氛倚聖教禪靜止觀覺有情,目光在“有情”二字上定了許久。一路上山,官人對她的好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只是心熱面冷,并非避嫌。
萍萍自行想開,擡腳高高興興跨入佛堂。
山深露重,佛堂內尚有雲霧未散,上首釋迦摩尼佛端坐蓮臺,金身應是前不久才描過,遠比神龛裏的法王燦爛。左手文殊持劍,右手普賢騎象,天頂修得颀高,還真是無所不包,莊嚴肅穆。
蒲團上只有一位香客跪拜,旁邊倒是排了四、五人,等待桌後的長老解簽。
萍萍雙手合十,率先到空蒲團上跪下,恭敬三拜,既還願得見夫君,又求佛祖繼續保佑夫妻倆恩愛,長長久久。
趁萍萍看不見,她身後的蔣望回迅速眼神請示柳湛:拜還是不拜?
柳湛掀袍下拜,蔣望回便也跟着跪下,二人皆只對佛祖磕了一個頭就起身。萍萍瞧見剛拜菩薩的那位香客也去搖了簽,排隊,便湊近柳湛身邊,用最小的聲音詢問:“我們要不要也蔔一個?”
就問問為何會失憶?她又為緣何在西寧醒來?
“善易者不蔔,”柳湛勾嘴角看向萍萍,續道,“這句話也是荀子說的。”
萍萍噤聲。
柳湛轉身欲走,掃了蔣望回一眼,似要他跟自己并排。蔣望回哪裏敢,遲疑半步,而萍萍因為怕在殿裏弄出動靜,沒大步跑,追不及時,陰差陽錯落到和蔣望回齊肩并行。
一人前,兩人後,跨出大雄寶殿。
“官人等等我。”到了殿外萍萍才敢呼喚。她仰頭觀天,太陽正當空,已至晌午,:“蔣小官人,你要不和我們一起用午膳吧?”
柳湛前方止步,側半個身子撇來,萍萍覺得柳湛在她,丢下蔣望回,小跑兩步追到柳湛身邊。
蔣望回也覺得殿下看的是他,垂首改口:“好。”
他稍微加快些,就追上來。
萍萍同他倆商議:“下山要好久,怕胃餓到,金山寺寶塔底下就是齋堂,不如就吃齋飯?我上回來吃過還行。”
蔣望回依舊先觀柳湛神色,柳湛見狀,淡淡開口:“萍萍,你先去備齋飯,我與蔣兄有話要講。”
萍萍知道這兩人同做胡員外家長随,共事數年,肯定有些男人間的話,既然不想讓她聽,那便不聽。她應了聲好,加快步伐,幾乎是小跑着往後山寶塔去。
柳蔣二人慢行,皆耳聰目明,确認附近無第三雙耳,柳湛才啓唇:“怎麽在這裏?”
他來萍萍家後,蔣望回其實也來了朱方巷。
或候在萍萍家外,或在巷子口,隐于暗處,等待旨意。
寅卯間,柳湛瞧見張屠排隊,即刻知會蔣望回,命他一路跟蹤張屠。若萍萍所言非虛,蔣望回此刻應在丹陽或金壇,而非金山寺中。
難不成金山寺的和尚要買豬肉吃?
柳湛笑觑了眼高聳的寶塔,七級浮屠,第一戒便是持齋。
“他沒有親自去。”蔣望回言簡意赅,“到碼頭,兩頭豬裝船發走,他自己繼續來了金山寺。”
蔣望回回憶所見所聞,張屠卸貨時只掀一半油紙,另外一半始終嚴實蓋着,豬發走後,太平車頭重腳輕,明顯車上還有東西。
縱使天黑,張屠依舊繞許多彎路,一幌再一幌,才抵金山寺後山交易。
“車上還有一袋東西,交給一小僧。小和尚馱起麻袋就跑,屬下為了弄清楚,轉道跟蹤小僧,見他将袋子搬入廚房,屬下潛入嘗了一口,”蔣望回頓了下,接上,“是鹽。”
什麽鹽需要這樣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賣?
且僅用一只束口麻袋裝,一無封條二無鹽印。
柳湛和蔣望回皆臉色陰沉,心知肚明是私鹽。
□□之波未平,又掀新浪。
少傾,柳湛輕笑:“一個殺豬的,好大的膽子。”
“讓阿羅和音和分別去張記買一回肉。”
“喏。”
前面離齋堂近了,二人阖唇,不緊不慢走上去。
萍萍早點好齋飯,原本可以坐在齋堂裏等,但她擔心柳蔣二人找不到路,于是來到門外,一瞧見他倆就招手,官人說過佛門不能大呼小叫,所以她墊着腳,拼命舞動雙臂。
蔣望回望見,腳下立馬加快,但柳湛還是不緊不慢,蔣望回步子一攙,重慢下來,還是跟在柳湛後面半個身位。
萍萍迎上,聲音比蚊蠅還輕:“我都備好了,快進去吧。”她跟着柳湛又走了一遍齋堂門口的路,回頭還同蔣望回道:“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都點了些。”
蔣望回埋頭應“都好”。進了齋堂,一水的矮桌,只能對坐兩人,所以萍萍要了兩張桌子,每桌皆擺一碗三碟,碗裏米飯,碟子裏鮮魚、嫩雞、釀鵝,皆用豆面做。萍萍讓柳湛、蔣望回先坐:“我還要去拿些吃食。”
等萍萍回來時,柳湛已同蔣望回對坐一桌,她楞了下,含笑在另外一張桌邊坐定,把端來的黑色漆盤放到柳蔣那桌,盤中剖開若幹麻餅,中夾過了油的豆芽。
萍萍雙手各抓一張麻餅,分別遞給柳蔣二人:“這是寺裏的特色,要趁熱吃。”
柳湛和蔣望回皆知這并非金山寺特色,是溫陵一帶的鵝黃豆生,宮中辦九州升平宴會有這一道。
蔣望回盤膝改跪,雙手接過:“多謝萍娘子。”
柳湛卻道:“我待會吃,你先放在那裏。”
萍萍點頭,把手上剩下的那張送入自己口中,邊嚼邊問:“蔣小官人,你以後一直待在潤州嗎?”
蔣望回也已咬了口鵝黃豆生,他人問話,不答失禮,但食不言睡不語,滿嘴豆芽作答也是失禮。蔣望回趕緊下咽口中吃食,一囫囵,差點噎着。
還沒答上,萍萍又問:“還是江南各處都逛逛?上次聽官人說你們還去揚州?”
蔣望回終于吞完,放下麻餅:“那要看員外意思。”
“要是走得晚,到時候來我們湯餅鋪吃面啊。”
“湯餅鋪?”
“是啊,我和官人要開湯餅鋪了,早則半月,晚則一個月,就能開起來。”
蔣望回看了眼柳湛,卻沒能和柳湛對視上。他手在桌下輕攥,只能自作主張接話:“就你倆?”
萍萍點頭:“一開始肯定雇不起工,到時候我招待,官人煮面,應該忙得過來。”
蔣望回雙唇嗫嚅,似有千言萬語,又好像啞口無言,柳湛實在不想聽下去,嘴角微微下撇:“食不言,睡不語。”
輕飄飄一句,萍萍立馬噤聲,又想糟了自己剛才已經說了那麽多話。她不敢看柳湛,低下腦袋自行吐了吐舌頭,被蔣望回瞧見,手上筷子一頓。
蔣望回素鵝、素雞、素魚皆夾了一筷,嚼完過了會,瞟向柳湛又收回目光,柳湛才夾這三碟菜,但也不多。
萍萍桌上沒再吭聲,等出了齋堂她立馬關切:“阿湛你吃飽了嗎?”
柳湛不應。
萍萍聲音再放輕些:“我看你吃很少……是菜不合口味嗎?”
不喜歡的話回去她給他加餐。
“飽了。”柳湛否認。他沒再走回頭路,和萍萍、蔣望回繞過寶塔,從後面下山,到山腳與蔣望回分別。
二人一回家中,柳湛即刻去了廚房,萍萍想拉他袖子沒拉着,急問:“官人你餓了麽?”
“沒有,”柳湛淡道,“我去煎藥。”
萍萍咬唇傻笑,又說:“你要是餓了我給你做點吃的。”
柳湛眨眼,似乎思忖了下,回道:“還做昨天那個小排面就行。”
“好咧!”萍萍也往廚房走,柳湛到門口,總覺她想和自己并排擠進門裏。他側身讓了下,萍萍竟不客氣,沖他一笑,先進廚房。
煎藥喝藥,煮面吃面,不過昨日重複,但萍萍牢牢記住了吃飯不能講話,所以在飯前就同柳湛商議:“鋪子開起來後,我們要不要把小排面也添進單子裏?”
他這麽喜歡吃,食客應該也喜歡。
“随你。”柳湛淡道,垂眼瞥向桌上兩碗面——一碗有蔥,一碗沒有。
他拾起銀箸,探入加了蔥花的那碗面中。
由于萍萍雷打不動子時出攤,所以吃完不久,就到就寝時分。
今日比昨日還早,萍萍才睡去半個時辰,就擡腳欲搭柳湛腹部。柳湛驚坐起,劍橫萍萍脖頸,只是這次很快收回了劍。
冷冷的月光灑進屋內,他重新背對着萍萍躺下,右手四指始終按在袖裏劍上。
黑夜裏,蔣望回正借着月光趕來朱方巷。
金山寺分別後,他一直在江邊尋訪,張屠上貨的那艘船,船家和買家已俱調查清楚,他還打算趁黑潛入張記,摸查一番——他會小心謹慎的,反正記住了,豬圈千萬不能打開。
翌日,張屠光顧萍萍的洗面攤早,去江邊也早,蔣望回跟蹤他,來回走了一遭丹陽。
回來也才午時二刻。
張屠回了張記,蔣望回也歸悅來店,今日太陽懶洋洋,曬得人想犯困,林元輿和蔣音和在各自房中落了帳簾午睡,袁未羅雖未就寝,但也托腮在桌邊打盹。
漸漸的,由托改趴。
見此情景,蔣望回悄來悄去,沒有吵醒大家。
他也差不多一天沒睡了,便在圈椅上坐下,阖眼小憩。約莫半個時辰後,蔣望回睜開眼,等了一會,趴桌上睡覺的袁未羅才醒來,扭脖子,按肩膀,半晌才發現桌對面多出個人。
袁未羅遲鈍一跳:“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午時。”蔣望回依照衆人習性推算,林元輿和蔣音和應該也起床了,便起身道:“随我去見林公。”
路上叩門,順道叫上蔣音和。
四人一聚齊,蔣望回就交待殿下命令,讓袁未羅和蔣音和一個扮大戶小厮,一個扮廚娘,分別去張記買豬肉。
說完,林元輿捋了捋須:“希顏,那你那邊,進展如何?”
蔣音和同樣追問:“你怎麽又碰到郎君?”
蔣望回側身只答林元輿:“張屠不僅鑄假造僞,還販賣私鹽。”
林元輿一拍桌子:“膽大包天!那還不把他抓起來?”
“還不是時候。”蔣望回肅然,“小小屠戶,不可能這麽大能耐,身後定有大樹。盤根錯節,察獄審情,相信郎君徹查後,會一網打盡。”
“那就好。”林元輿點頭捋須,他沒了話,蔣音和便再次問起:“阿兄,你今日緣何又遇到郎君?”
袁未羅不懂門道,也跟着問,避無可避,蔣望回才回:“我追查張屠至金山寺,剛好碰到郎君和萍娘子去上香。”
“什麽?”蔣音和攥手,擔心什麽來什麽。袁未羅亦皺眉:“又是那小娘子,郎君還要和她糾纏到幾時?”
“萍娘子說他們準備開家面店,她來招待,郎君煮面。”
“郎君煮面?”
林元輿和袁未羅異口同聲,堂堂太子殿下,十指不曾沾過陽春水,怎可能親自下廚?
袁未羅大笑,仿佛聽到世上最荒謬的事:“她想得美,只有我們奴婢伺候郎君的,哪有郎君反過來伺候他人!”
“不會。”萍萍家中,柳湛在無數次聽到讓他煮面的話後,終于忍不住明确拒絕。
“你不會?”萍萍詫異,“你連煮面也忘了?”
柳湛心道會煮面的就不是他,還未開口,就聽萍萍續道:“你那時說‘天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哪怕是天家貴胄,也該學幾樣家常飯,不然就成了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懶漢’。”
柳湛一心想當天子,聽到這話,沉吟片刻,改口道:“我可以學。”
“好啊,正好下午沒事,我來教你。”萍萍說着就要把桌子搬進廚房。
柳湛見狀幫她擡。
萍萍笑笑,跟在柳湛後面:“西北那邊喜歡粗面、寬面,江南人偏愛銀絲,要現做才好吃。”
她擦幹淨桌子倒面粉,同時打雞蛋:“銀絲面面粉必須同雞蛋一起和,”她教柳湛和面揉面,兩人各站一邊,一人一個面團。
柳湛垂簾打量,這女子勁還挺大,和面瞧着輕輕松松,不費吹灰之力。
和好了,萍萍拿出擀面杖:“然後銀絲面要比尋常面多擀兩道。”她先做示範,而後問柳湛,“官人,你行嗎?”
她只是擔心他沒學會,并無惡意,但不要問男人行不行,柳湛瞬時奪過她手中擀面杖,輕松軋出面餅,微揚下巴,淡淡開口:“再做什麽?”
“再要用面刀削成銀絲。這一點是銀絲面最重要,也是最難的一環。”她舉刀,盡量慢地做起示範,他怕柳湛削壞,挫敗內疚,補充道:“不要急慢慢來,我頭回上手時削出的面完全不能看,後面多練會好很多。”
這才把面刀遞給柳湛。
柳湛常年習劍,這刀工又有何難?一言不發接過開削,頃刻間桌上面餅變樣,白如銀,細如絲。
萍萍眼睛都亮了:“我家官人學什麽都一點就會!”
柳湛身為太子,聽過太多吹捧恭維,卻覺這一句比那千千萬萬句更受用,不自禁勾起嘴角,主動走向竈臺:“下面要煮多久?”
蹲下來堆柴。
“燒開水後,下進去默數三十下,就撈起來。”萍萍幫着架竈,“三十下是大概數目,下的時候你臨機應變,煮短了夾生,煮久了不韌。”
鍋裏水翻滾氣泡,掀蓋一陣白煙,銀絲面下進去再撈起來,柳湛夾一筷子給萍萍:“你嘗嘗怎麽樣?”
他自己再用另外一雙筷子,也嘗,剛嚼一口,就覺頰上一熱,柳湛本能扭頭,萍萍嘴巴原先貼在他頰上,這會變成唇與唇擦。
柔軟溫熱觸感,柳湛腦中一片空白,心跳慢上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