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寡廉鮮恥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寡廉鮮恥

萍萍卻渾然未覺, 收回前傾的上身,笑道:“好吃,我官人煮的面最好吃。”

柳湛僵硬扭頭, 盯着她沾了些許面粉的臉。

“放肆!”他突然拂袖厲喝, 猶如晴天驟下暴雨, 萍萍先是一楞,繼而被怒目怒氣吓到,不自禁後退半步。

複又呆傻:官人這是怎麽了?

柳湛重重呼氣, 既惱萍萍, 又惱自己,又覺此刻再不對她冷面冷心, 定會被天下人恥笑。

沖動之下,脫口而出:“你怎麽這般不知廉恥?好似那煙花柳巷,行首人家!”

譏諷這話後他竟覺得心裏好受些,也是,方才那一吻定是下三濫的勾.引手段,他怎可能被這低賤女子打動。

他繼續告訴她:“我不會有這樣寡廉鮮恥的娘子,興許……我就不是你的官人。”

萍萍整個人随柳湛言語起伏, 先面頰漲紅, 繼而心裏一涼, 再然後胸脯起伏, 氣息不暢,四肢也情不自禁顫抖:他怎麽能……怎麽能這樣?

柳湛出門,頭也不回。

萍萍嚅唇唆腮, 鼻尖酸意難忍,她吸鼻子,垂着的兩手捏拳, 再捏拳,才沒讓眼睛裏的金豆豆掉出來。

她想,官人一定是還沒想起來,才說這樣傷人的話,等他重新記起來就好了……萍萍想着,追了出去。

柳湛站在院內,萍萍輕手輕腳湊近,正琢磨怎麽開口才能關系緩和,柳湛已自轉過身來,微微偏頭,看她。

他下巴朝廚房方向一點:“廚房那點面別浪費了,晚上還是吃小排面吧。”

官人主動找她說話……萍萍鼻子一酸,看來官人也自覺方才話重,想要緩和。

萍萍趕緊順臺階下:“好、好,我去煮。”

“家裏排骨還有麽?”柳湛似不經意道,“張記的排骨還挺好吃,沒有了可以再買點回來。”

“我去買!”萍萍一口答應,拔腿要出門,卻又想起,這會肉早賣光了。

“明早買行不行?”她同柳湛商議。

柳湛瞧她貓着的背,微揚的腦袋,深深兩個酒窩,忽然有些明白,為何伸手難打笑臉人。

但他也只心軟了須臾,就重硬起心腸:“行,但你有錢嗎?”

他從袖袋裏掏出一張百文交子,交給萍萍。

萍萍越發覺得柳湛是嘴硬心軟,沖他笑了又笑:“明天我保管給你把肉買回來。”

她沒忘記柳湛的吩咐,說完就進廚房煮面。俄頃,柳湛也進來,接水泡藥。

萍萍臉對着鍋偷笑,官人罵歸罵,但現在還是蹲下來給她煎藥。

今晚依舊是兩碗小排面,只一碗加蔥。

夜裏床.上,柳湛再次睜眼——萍萍的小腿又搭上他小腹。

這回柳湛沒有坐起橫劍,依舊保持側躺朝外,背對萍萍的姿勢,他一只手按着袖裏劍,另一只手捉住她腳踝,把腿挪下去。

……

日子一日又一日重複地過,子出攤,卯收工。

柳湛幫着收拾爐子,萍萍邊疊帕子邊商量:“待會我們先去張記買肋排,再回家。”

柳湛淡道:“你去吧,我有些乏,想先回家。”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萍萍心一下揪緊,“要不要請脈?”

“無甚大礙,回去打個盹就好。”

“那你別再這收拾了,趕緊回去!”

柳湛竟不客氣,放下爐子就走了,剩萍萍一個人,放帕理盆,熄滅炭火,而後才拉着洗面湯車去張記。

大半刀手都在忙,只有小葉并另外一個刀手閑着,望見萍萍,打招呼:“萍娘子!”

旁的刀手聞聲陸續擡頭,也打招呼。

萍萍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問好,又問:“小葉哥,還有沒有六對的肋排?”

一頭豬有十四對肋骨,前面的連帶了頸肉,後頭的柴,只有中間六對細嫩。

“剛好還剩兩塊。”葉刀手從鈎上取下一塊,“這塊好,上回我們東家送你的就是這種,拿回去燒小排,煨湯都好吃。”

“就要這個,多少錢?”

刀手用秤稱重:“六十文。要不要剁?”

“能剁最好,謝謝小葉哥了。”萍萍覺得柳湛給的那張交子面額偏大,便想自己湊六十文給了,哪知翻來找去只有四十一文銅板,還得用那張交子:“沒有零的,麻煩小葉哥找了。”

“跟我客氣什麽。”刀手回着萍萍的話,卻往她身後瞟,萍萍再看左右,發現旁邊的刀手,買肉的娘子和小厮們,目光也聚在她身後。

怎麽了?

萍萍疑惑轉身,睹見裴小官人站在她身後三步距離,蓮瓣玉冠,荼白鶴氅,人比雪皎。

“裴小官人。”刀手招呼。

裴小官人笑笑,往攤位走,萍萍垂着腦袋讓到一邊,聽刀手剁排骨,啪啪直響。

油紙包好,刀手再數四十枚銅板給她:“喏,你點一點,是不是四十文。”

“不用點了,您我信得過。”萍萍收貨收錢,放到車上,調頭就走,裴小官人随即叫住她:“萍娘子。”

萍萍腳下一頓,板起臉回看,見裴小官人正面對她,還伸了右臂,懸在空中。

他的氣色好像比以前更蒼白,卻還是擠出笑,柔聲詢問:“在下有幾句話想同娘子講,能否借一步說話?”

萍萍心一狠:“不行,我官人還在家等着我呢。”

說完回正腦袋,拉車快步離去。

與此同時,萍萍家中。

蔣望回正将袁未羅、蔣音和找的零錢呈給柳湛,有交子有銅板,皆混假.錢:“是張記的刀手找的。”

柳湛擡手,示意蔣望回收好。

“張記屬下查得八.九不離十,郎君若是有空,可與屬下同走一趟。”

“就今晚吧,此事易早不易遲。”柳湛旋即接話,“你身上還有蒙汗藥嗎?”

蔣望回昨晚進張家,有幾頭豬沒吃飽叫得厲害,給它們用了點蒙汗藥:“還剩大半包。”他以為柳湛也要藥豬,“我待會再去備些。”

“不必。”柳湛擡手讨藥。

蔣望回呆了須臾,遞上蒙汗藥,柳湛收好:“她快回來了,你速去。”

蔣望回拱手應喏,接着縱身翻過院牆,消失不見。

過了會萍萍就到家,柳湛上前接車,萍萍先把排骨吊井裏保存,轱辘轉動,吱吱呀呀,萍萍笑道:“這轱辘老了,得修修了。”

柳湛瞥着井底:“這塊排骨多少錢?”

“六十文。”她主動道,“你給的那張交子太大,我本來不想麻煩人家,但身上銅板只有四十一文,還是用了你那張交子。”

柳湛心想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找的零呢?”

萍萍會錯意,用肘拐了他一下:“不會少的!小葉哥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數給我的。”

說着就把錢攤出來給柳湛看,柳湛也笑,先飛快瞟了眼被她拐着的胸膛,又瞧銅板,一順掃過——全是真錢。

張屠倒是不坑近鄰。

“明天別出攤了。”

萍萍分唇,正要問為什麽,柳湛低頭主動看向她,神色溫柔,笑意欲深:“我們早點準備開鋪子。”

劍眉鳳眼,此刻他是如此俊逸,萍萍盯着柳湛眸子,好似一汪幽潭把她吸進去,不由癡了。

還是柳湛擡手在萍萍眼前擺了擺,她才回神。

萍萍正好下午得空,就拉柳湛去看鋪子,才逛第一間,柳湛就說挑的這間正好,幫她買下來。

“阿、阿湛,我、我……”萍萍張口結舌,原本打算租的。她靈光一閃,心頭驟緊:“你沒幹什麽犯法的事吧?”

柳湛沒料到節外生枝來這麽一出,但他腦子轉得也快,風淡雲輕笑道:“違法沒有,但身為護衛,出生入死,掉腦袋的事常幹。”

萍萍聽着心疼,不知官人身上有多少傷?知他不願掀衣,無法查看,萍萍只能挽上柳湛胳膊:“別幹了,往後我們經營鋪子,過安生日子。”

柳湛觑眼胳膊,猶豫片刻,沒有抽手,但晚上他還是扯個由頭引開萍萍,然後果斷在那碗沒加蔥花的面裏下光整包蒙汗藥。

是夜,子時。

柳湛特意換了墨袍皂靴,出門後蔣望回果然等在牆外,遞上烏黑帕巾,遮蔽面目。

二人一道潛入,一落地,蔣望回便道:“郎君随我來。”

說着躍上屋頂,柳湛見狀跟上,瓦上速走,輕無聲音,到目的地柳湛随蔣望回落下,一看前面是豬圈,頓時蹙眉:“怎麽又是豬。”

蔣望回貼牆挪步,小心謹慎:“它們夜裏熟睡,郎君莫憂。”

柳湛不由自主想起某人藥倒後的睡相,一剎神游,察覺異樣,硬生生拉回神魂,低頭望腳下,一圈防人的鈴铛。

柳湛和蔣望回皆熟稔跨過鈴铛,不發一點聲音,豬圈深處的機關對他們來說也是小菜一碟,很快開門下到密室。

蔣望回點起火折子,印版錢模,剛印好的僞.鈔銅錢都明晃晃擺在桌上,還有一頂熔爐,半屋待用川紙母錢。

柳湛上前捏起印版來看,蔣望回在旁舉着火折子:“屬下就是一直沒有搜到賬本。”柳湛放下印版,蔣望回追上,“會不會張屠是個粗人,僞錢和私鹽都不記賬?”

柳湛不語,走到那一捆捆川紙前翻找,蔣望回怕火撩紙,把火折子往身後舉。柳湛抽出一捆放到桌上,解開,拾起面上那張,蔣望回忙将火折湊近,川紙細看,中央巴掌見方有淡若黑煙的楷字:

收金山寺一百斤銀二十二兩

收定慧寺二十斤三百文

收吳二九 五斤六百二十文

……

柳湛放下賬目,指在紙上輕點,三斤就治殺頭的罪,這一共多少斤?

他吩咐蔣望回:“收好。”

正準備再找僞錢賬目,忽與蔣望回同時望向入口處,蔣望回立馬吹滅火折子,躲于爐後,柳湛則藏到壘砌的川紙後面。

張屠提燈,蹑手蹑腳下來。

柳湛和蔣望回俱在暗處,不曾對視,卻等張屠一走到桌前,就不約而同躍起,左右夾擊。

“誰?”張屠大驚,“你們是誰?誰派來的?”

張屠很快鎮定下來,放下燈籠,拔出腰間挂的殺豬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

柳湛抽袖裏劍應對。蔣望回身上無劍,但飛花摘葉皆可傷人,二指夾起假銅錢,朝張屠擲去。張屠在殺豬匠裏算力氣大,刀法好的,但比之柳蔣二人,還是鈎金輿羽,懸殊甚大,沒幾個回頭就被生擒。

張屠頭硬:“殺了我,你們今天也走不出去!”

蔣望回反剪張屠,押他跪地,回想交手時張屠俱是取性命的殺招,忍不住回嗆:“還想殺人滅口?僞錢私鹽,你可知兩樣都是殺頭的重罪?”

張屠咧嘴:“反正都是死,多一樣我更賺。”

這人好不要臉,蔣望回嚅唇不知再怎麽嗆,柳湛輕輕拍了下蔣望回胳膊,前邁半步,咫尺之遙,俯瞰張屠,笑道:“老丈,您未必會死。”

張屠蹙眉,這聲音好熟悉:“你究竟是誰?”

柳湛眺了眼蔣望回,蔣望回旋即掐開張屠嘴巴,喂下一顆滑溜溜直滾到肚的藥丸。

“你們喂我吃什麽?”張屠掙紮,卻被蔣望回按得死死的。

柳湛等了會,估摸藥丸已在化了,才拉下皂帕,朝張屠拱手,躬了躬身:“在下想勞煩老丈引薦,也發兩筆橫財,”他直起身子,“作為感謝,某不僅可保老丈不死,還可以每隔七日,準時奉上一枚解憂丸。”

張屠認出他是誰了,冷笑:“呵呵,造僞者處死,三斤砍頭,你怎麽保我?”

柳湛噙笑:“錢可通神。”

張屠想了許多,終硬直脖頸:“要殺便殺,要剮便剮!”

他不答應。

柳湛似極有耐心,臉上仍挂淡笑,語氣也依舊溫和:“某看過戶籍,曉得老丈的顧忌。”

張屠緩緩仰起頭,緊盯柳湛。

柳湛誇道:“家中囡囡,着實可愛。”

“你、你!”張屠下意識掙紮,“別動我女兒!”

被摁了一陣子後,張屠突然變得極安靜。他抿着唇,睜大眼注視柳湛,良久,開口:“好,我答應你。”

柳湛颔首:“我與老丈交談甚歡,心合意同,謀無不成。”

張屠的嘴角抽了又抽,半晌,他突然再次擡頭去鎖柳湛目光。柳湛見狀便成全張屠,撩起眼簾與他四目相對。

張屠兩頰緊繃,用無比篤定的語氣,一頓一頓咬字道:“你、不、是、萍、娘、子、的、官、人。”

萍娘子的官人不會是這種人。

柳湛頃刻斂笑。

密室內靜得出奇,掉針可聞。

張屠之前落地的燈籠正照柳湛臉上,恍得他不自覺眨了下眼,繼而避開張屠目光。

張屠一字一句又問:“你這樣欺騙萍娘子,就不怕遭報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