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官人好比天上月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官人好比天上月

柳湛見她良久不答, 輕輕旋起嘴角,用惋惜的語氣道:“如果你想留在潤州,也随你願。”

萍萍旋即搖頭, 她願意去的, 只是……

“開湯餅店不是你的夙願嗎?”她終究問出來, 追着柳湛目光,鎖住,“六年前是你主動約定下半生就留在潤州開湯餅店, 再不過問紛紛擾擾。”

柳湛第二回看見萍萍這種眼神。

上次還是她醒來的時候, 平靜中帶着探究,疑惑中夾雜哀怨, 深潭一般,他摸不着底,依舊怕極,對視時莫名心慌,就像人一腳踩空。

柳湛眸子轉動,腦子也飛轉,很快想到說辭:“你知道他們犯的什麽案子嗎?贗幣僞.鈔, 從罪皆死。”

萍萍呆住。

鑄私錢是死罪, 不僅印鈔的砍頭, 雕版的、造紙的、甚至賣顏料的, 用假.鈔的,俱同僞造,一律處死。

萍萍身上冰涼, 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柳湛就在這時咄咄繼續,其氣淩人:“此案重大,如不查清, 錢文大亂,物價翔踴,甚至可能動搖國本。家國面前無小我,雖然我也想和你一起經營湯餅店,”說到這他腦中不受控浮現他煮面,萍萍接待的場景,話卡了一下,拼命揮去熱氣騰騰的回憶,才能講下去,“但我們不能以一幾之私誤天下!”

萍萍被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慚愧自己眼界狹窄,自私自利,還有數分不該質疑柳湛的內疚湧上心頭。

“我跟你一起去揚州!”她斬釘截鐵答應柳湛,又問,“大概什麽時候走?”

“就這兩天吧。”柳湛的手這才從杆上移下,覆住萍萍手背,帶着她的手松開掃帚。

“走吧。”他說道。

萍萍便去放掃帚,離店鎖門。她落鎖時心裏空落落,擡眼仰望三水湯餅的招牌,終忍不住央求柳湛:“官人,等案子結了我們再回來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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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湛無語,怎麽又繞回來?

湯餅店湯餅店,三句不離這破地方,竟磁石一般牢牢吸引住她。

辦完案他要帶她回東宮的,自然不會回來,柳湛暗嘆口氣,耐着性子柔聲規勸:“萍萍,今日你髻上落了兩瓣海棠花,可還記得?”

“記得,”萍萍點頭,“你替我拂去了。”

只是不知他為什麽現在說這個?

柳湛沉聲:“那海棠花絕不是六年前那朵。”

萍萍怔怔的,柳湛續道:“人亦如此,滄海桑田,許多變幻,如今我人在局中,很多事情,不得已為之,也有許多,不得已不為。”

“所以我們不一定還回來潤州,對嗎?”萍萍仰着腦袋,睜圓杏眼對視柳湛。

柳湛點頭:“我不想騙你。”

官人如此坦誠,萍萍覺着自己也不應該再扭捏:“好,官人去哪,我就去哪裏。”

她最後眷戀地看了眼鋪面,狠心轉身,大步流星走遠,好久,才敢慢下腳步。柳湛唇角泛笑,過來牽起她的手。二人一道往朱方巷走,黃昏暮影,天地沉悶,逐漸褪色的夕陽照耀下,萍萍微耷着腦袋,柳湛猜測她可能還在傷感鋪子,又瞥見前方不遠,經常路過但從不打算進去逛的銀樓。

寬慰佳人,亦能查案,一石二鳥,柳湛搖了下萍萍的手:“別難過了,前面銀樓挑套頭面,我送你。”

“我有。”萍萍旋即拒絕。柳湛盯她:“你有什麽?戴來戴去只這一支股釵。”他相信天下女子沒有不喜歡首飾的,宮裏官家一送頭面,諸位娘娘就哄好了。柳湛想到這五指蜷曲,将萍萍的手攥得再緊些,微揚下巴:“我樂意送我娘子首飾,怎麽了?”

萍萍抿嘴低頭,嘴笑彎成了鈎。

她沒再拒絕,任由柳湛拉着手進入銀樓。

剛跨過門檻萍萍就往外退,柳湛蹙眉:又怎麽?

萍萍這時才瞧樓外招牌,玉冠生,難怪了。

這家主要是賣冠子的,一進去滿眼都是白玉冠、縷金冠、鋪翠花冠,堂放華光。

萍萍從沒想過要戴冠子。

因為冠子百兩起步,尋常人家不敢望,更不可及。哪怕是富戶,這一輩子撐破天,也就買一、兩頂,重要場合撐門面。

萍萍直往後退,自家官人的錢刀頭舔血掙來的,越發不能揮霍。

柳湛扶住她的肩不讓再退了:“跑什麽?”

萍萍踮腳,手放唇邊,柳湛會意,彎腰歪頭,她湊到他耳畔用最小的聲音說:“這家東西我們買不起。”

柳湛失笑:“還沒進去你就曉得買不起?”

任萍萍好說歹說,他都堅持要進,還将萍萍五根手指扣得緊緊的,不允掙脫。

“這個怎麽樣?”柳湛指一金玉珠翠,寶蘊光含的垂肩珍珠冠問萍萍,

萍萍眉攢成川字,雖然冠子方面的學識淺薄,但她曉得最便宜的是團冠,然後越大越貴,柳湛指的這個已垂至肩,能吞下兩個團冠。

萍萍分唇嗫嚅,官人許是完全不懂首飾,不知深淺的人才敢這麽問。正想着,柳湛已指那冠子問店主人:“這個怎麽賣?”

“二百兩。”

店主人報完價,萍萍情不自禁張大嘴巴,柳湛表情卻無一絲變化,她睹着,心想:他多半是瘋了。

她曉得官人是想把最好的送給她,但她不能糟蹋他辛辛苦苦掙來的錢,萍萍摁住柳湛準備掏袖袋的手:“我不喜歡這個。”

“那你挑一套喜歡的。”柳湛垂首,這垂肩冠确實一般。

萍萍假裝挑選,實則快速略過,轉了一圈,同柳湛搖頭:“好像沒瞧見什麽中意的。”

“哎喲這都沒一樣入眼?”店主人挑眉叫囔,“小娘子好高的眼光!不是自吹自擂,淮揚一帶,冠子比我家多的沒幾家,一個巴掌數得過來。娘子要是在我家挑不中,別處更挑不出來了。”

“我不喜歡冠子。”萍萍找借口,“我想要的是簪釵,這裏沒有。”

她話音剛落,柳湛就往店主人掌心放了一錠銀:“勞煩店家拿些簪釵出來。”他有留意冠子越華麗萍萍略過得越快,便補充道,“撿素雅的。”

店主人收下賞銀,竟真去後面取來數盒簪釵,每盒裏各四、五支,

萍萍啞然。

只能硬着頭皮看了,從左往右,倏然眼睛一亮,衆釵當中有一只琉璃鑲銀的頭釵。市面上的琉璃多作花瓶簪,這只卻燒成滿月形狀,插在發間就好像把月亮戴在頭上。加之別的簪釵皆是鑲金,唯這支鑲銀,既合清冷意境,又能省錢。

真是哪哪都稱她心意。

萍萍拾起滿月釵:“我要這支。”

柳湛笑道:“其它呢?”

萍萍一愣,柳湛也一怔。

她一直以為的是一件,但柳湛許諾的卻始終是一套,在他看來,頭面理當搭配着戴,橋梁釵、金簾梳、梳篦、單股雙股,還有耳環,缺一不可。僅僅一只單股釵,哪裏拿得出手?

“我戴一支就夠了。”萍萍指頭上給柳湛看。尋常哪有戴整套頭面的機會,感覺要買一套回去,可能就是壓箱底,代代傳。

柳湛沉吟片刻,擡手捏向萍萍耳垂:“好歹配副墜子。”

她有耳洞,卻從未見她戴過耳環,戴起來應該很好看。

在柳湛的堅持下,萍萍最終又挑了對錾刻的金蜂趕花耳環,小巧精致,匠心頗具,耳垂上勾着不能動的是花,下半截墜子是蜜蜂,萍萍當場帶上,走起路來蜜蜂亂舞,繞花采蜜。

出銀樓街上突然冒出許多人,捧着花燭、妝奁、衣匣等等,還有好些樂伶舞伎,吹拉彈唱,邊走邊跳,這群人都不走直的,柳湛怕萍萍被撞到,擡手護住,萍萍則伸手扶釵,怕剛買的釵子在混亂中遺失。

二人皆駐足,有倆樂伶留意到他倆,走過來繞二人表演了一圈,萍萍還沒反應過來,倆樂伶就搖搖擺擺繼續前行,接着,一頂飾綢繡金的花轎經過。

“是迎親!”萍萍激動地指給柳湛看,雖然沒有記憶,但她篤定自己從小到大愛看這,因為此刻心情就突然變得極高興,花轎走過去了,綠襕袍,羅花打馬的新郎官更在前頭,萍萍拉起柳湛往前跑,柳湛邊跑邊問:“你記憶裏我沒迎過親嗎?”

“沒有。”人多,萍萍牽緊柳湛穿梭,“我只記得我們過拜堂。”

前方迎面過車,轎子堵住,方才繞圈的樂伶們都停着在等,倆樂伶還記得萍萍柳湛,見二人追過來,笑着走近吹奏,比方才賣力,一只笙一只唢吶,随節奏點頭揚下巴。

萍萍目光追随樂伶,左右張望,不自覺咧嘴角笑,皓齒酒窩。

四、五舞伎也湊過來,圍着萍萍柳湛繞圈,今日大喜,人人春風滿面,唢吶又熱鬧。萍萍情不自禁學舞伎扭腰、擺手、踏步,一曲終了前面仍堵着不得進,樂伶就掏喜糖要分給二人,一大把糖塞進柳湛懷裏:“讨個彩頭啊,願我們今日的主顧也如您二位一般,夫妻恩愛,蜜裏調油!”

那糖給太多,從柳湛指縫漏出去一顆,他半蹲去接,口中辨道:“不是。”

他的正妻将由官家拟定,絕不可能是萍萍,且也稱不上蜜裏調油吧,如今仍有幾分做戲的成分。

倆樂伶聽見柳湛否認,相視而笑,他們天天迎親接親,見得多了,眼前的大官人口是心非,口嫌心愛——他們第一回吹奏時大官人就緊張得不得了,始終圈臂護住小娘子,生怕她受傷害。

再則,他那雙眼啊,簡直是線追風筝,從那頭到這頭,一直長在小娘子身上。

還有,将才明明是嘴角揚起先笑了一下,而後才極速撇下,口稱不是。

前面路複通,樂伶舞伎們随隊前行,萍萍和柳湛在路邊跟着走,到新郎官家門口,馬停轎停,圍觀的百姓一下子變多,萍萍光聽見裏面念詩攔門,求利市錢紅,但就是看不見,踮起腳也看不見。

她落下腳跟,心底嘆氣,忽覺後背一熱,竟是柳湛圈臂将她完全護在懷中。

“勞煩讓一讓。”柳湛護着她擠入人潮,“讓一讓。”

門裏門外,張燈結彩,正進行到克擇官望門“撒谷豆”。

說是“谷豆”,但其實包含五谷、錢、果和糖,四面八方滾,孩童們一擁而上,争相拾取。有個孩童随糖倒退,眼看就要撞到萍萍身上,她伸手柳湛也伸手,同時按住孩童。

“小心。”萍萍提醒。

孩童扭頭瞟她一眼,攥着糖跑遠了。

萍萍回頭同柳湛說笑:“雖然沒有記憶,但總覺着我小時候肯定也這樣撿過糖。”

柳湛盯她少傾,輕輕一笑:“看着像是會幹這種事的。”說完抿住雙唇。

萍萍本就在柳湛懷裏,稍稍後仰,輕靠上他胸膛,然後就感覺這胸膛也在朝前用力,似要完全粘乃至嵌進她的後背裏。

萍萍側仰首觑柳湛,他正直視前方,似看迎親入迷。

克擇官執着花斟又撒一回,許多人撿了糖徑直剝開吃,見那糖和樂伶給的蠟紙一樣,萍萍便也剝開一顆,送入口中。又聽左右閑聊,說這糖有數種口味,萍萍便回頭問柳湛:“你吃的什麽口味的?”

“甜的。”柳湛答完,萍萍錯愕。

她說真相:“你壓根沒吃。”

柳湛不會吃這種來路不明的食物,将方才裝的那把糖一股腦轉交給萍萍:“留給你吃。”

“讓一讓,讓一讓!”新郎家的家仆驅散人群,從轎子到家門口辟開一條通道,家仆們麻利鋪好一卷青席。禮官這時才囔:“請新人下轎——”

轎往前傾,兩位女使扶出新娘,銷金蓋頭遮面,只能瞧見她的紅羅大袖,和同色的銷金裙,紅霞帔,萍萍癡癡凝視,雖然沒有迎親的記憶,但有拜堂的,她也穿過類似的一身,但蓋的不是綢緞蓋頭,而是能瞧見面目的绛紗,紗罩住她頭戴的雲月紋縷金冠,萍萍立馬回頭告訴柳湛:“我戴過冠子的!”

柳湛嗯了一聲,哪個女子不愛戴漂亮冠子,她後悔又想買哪個了,明天回去買便是。

“我們拜堂的時候我戴的冠子。”

鞭炮炸着,唢吶吹着,四周人聲鼎沸,柳湛少聽一個“的”字,以為她想封禦侍的儀式上戴冠子,俯視萍萍,随口就應:“好。”

萍萍嗫嚅。

新娘子進了門,天也漸黑,門前一下冷清下來,萍萍和柳湛跟着圍觀的百姓散去。好在這一趟順路,朱方巷就在不遠處,二人牽手歸家,越走行人越少,到最後只一條窄巷和天邊月亮。

月華如練,滿月冰盤,她突然想起來今天竟已是三月十五:“今天已經十五了,難怪,難怪。”

難怪月亮又圓又大。

她擡手摸釵,反複摩挲,嘴角一直彎着,酒窩深陷。

柳湛瞥萍萍,瞟釵,又瞧天上的溶溶月,笑道:“你好像很喜歡月亮?”

怎麽這麽寶貝高興?這月釵料子很低廉的,既然喜歡,日後回去東京,給她再打套有份量的,都呼應皓月,她豈不是會更高興?

柳湛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正想方設法博佳人一笑。

萍萍停下腳步,半轉身,似乎有什麽極其重要的話要講,柳湛便也駐足,微微歪頭,萍萍沒被牽着的那只手空攥胸前:“因為……因為我一直把你當月亮!”

柳湛緩慢挑眉,只聽天子明如日,她的比喻倒新鮮。

“我在西寧醒來,靠着石頭,腦海裏第一段冒出的記憶就是你,你側首看來,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男人,你穿着白袍,開口講我聽過最溫潤的官話,我想,你就是仙人,就是月亮!”萍萍激動得聳肩,複又垂首,聲音也變小:“後來我漸漸恢複多了記憶,得知你是我的官人,第一反應竟是自卑,我何能何德能攀上月亮。”

她是地上凡俗物,如何堪配太陰君。

萍萍重揚起腦袋,眸光灼灼,既大膽又誠摯:“總之我很喜歡月亮,也很喜歡你。”

她現在牽着月亮,戴着月亮,天上還有一輪。

黑夜裏,柳湛臉頰暗自發燙。

萍萍和他十指緊扣往家走,兩人再無話講,但手上皆在用力,拼命把十指扣緊,萍萍想:官人說六年前的海棠不是如今的花,但今晚的月亮還是六年前的月亮。

她朝柳湛靠近數分。

柳湛這廂卻十分緊張,從未有過這種情況,每走一步更添一份忐忑,但心裏卻高興的,甚至還有點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完。

他也不自覺朝萍萍方向挪了一寸。

于是兩人越走越近,原先牽着手中間有半身距離,現在是胳膊貼着胳膊,且兩只胳膊都在用力相抵,卻依舊誰也不講話。

到門前萍萍單手開鎖,另外一只手還反擰牽着,兩人的姿勢分外別扭,但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出異議。

砰——砰——

鎖開的那一霎忽聞巨響,萍萍和柳湛循聲望去,是那新郎官家的方向綻放煙花。

“煙花。”萍萍呢喃。

“嗯。”柳湛沉沉應聲。

兩人只瞥了須臾就無心再賞煙花,試圖手牽手,胳膊貼胳膊,,并排擠進門,果不其然卡住了,又你讓我,我讓你:“你先。”

“還是你先。”

突然都變得極其客氣。

萍萍反鎖門,柳湛伫在身後等她,她鎖好一轉身就看見他低下來的臉,二人俱屏息。

他們互相看着對方的眼,然後都瞟向唇。

柳湛心忖,如果點到即止,應該不算蜂狂蝶亂,不算失德。

他就只嘗一嘗……

柳湛彎腰,企圖飛快在萍萍唇上一啄,然而四瓣相觸的瞬間,他就明白了,有些事想是一回事,真發生了又是一回事。方才敢那樣想,因為沒有和想吻的那個人試過。

星火燎原,非他所能掌控。

粘了幾剎,萍萍欲分開,柳湛卻輕蹙兩眉,似乎不滿她的動作,他不由分說托住她的後腦勺,按着腦袋迫使四瓣唇繼續膠黏。他無師自通轉頭,一會吸吮一會舌尖輕觸,逐步加深,開閘的洪,斷沒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只能洶湧澎湃。

還有她那對墜子,搖搖晃晃,早就令他心神蕩漾,柳湛伸手摸向那對蜜蜂,捧着她的臉,從唇挪到唇角、面頰、脖頸再到耳垂。

萍萍一開始被柳湛氣勢懾住,完全不能動彈,後來才擡起兩只藕似的胳膊搭上柳湛肩頭,箍着他的脖子,她的指腹在他後脖頸游走,然後往上,摸到他耳後那顆小痣。

柳湛的欲.念在這一霎到極點,喉結滾動,喘.息.粗.重,崩堤只在瞬間。

不可。

此刻若繼續到底,是偷試,是茍合,無禮未封,不成體統。況且他從未有過,第一次怎麽也要尊之重之,先禮後行。

他用最後一絲理智迫捉住萍萍的手,将她的胳膊帶離肩膀。

然後,極其艱難緩慢地後仰,上身一寸寸與溫床般的萍萍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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