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相好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相好
柳湛放開她的手, 重重嘆了口氣。
萍萍不知柳湛顧忌,在她眼裏他們是夫妻,記憶裏拜過堂自然也有洞房花燭, 有何不可?
于是她笑吟吟擡臂重搭到柳湛肩上, 柳湛伸手去捉, 她卻反手在他掌心撓了一下,柳湛虎口瞬間收緊,掐着她的手乃至整個身體, 一動不動, 良久,喘.息道:“不要動。”
萍萍定住, 略微吃驚。
柳湛再次松開她的手,後退半步。為避免定力不夠,他別過腦袋不看她:“我待會還要去衙門。”他察覺到牆外異動,眼神逐漸清明,“而且——外面有人。”
萍萍原本閉着唇,聞言張嘴又抿了下,微微聳肩。
少傾, 她向柳湛做口型:外面是誰呀?
柳湛別首就是為了不看她, 卻又不自覺餘光偷窺, 讀出唇語。
外面的腳步輕且穩, 來人內力不俗,且一到牆邊就駐足靜伫,這是蔣望回的一貫作風, 柳湛卻對萍萍道:“應該是衙門裏的人吧。”
都追到這裏來了?
“是不是公事很急?”萍萍關切。
柳湛點頭:“正是關鍵時候。”
“那你快去呀!”事急從權,萍萍催促,“萬一耽誤了你要挨林公罵的。”
柳湛淺笑:“他不會罵我。”
倒不敢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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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你快去吧, 查案重要。”萍萍近前,上手推他肩膀,兩只掌心一貼,柳湛頓時心口又發燙。
他趕緊逃離,但臨到門前還是停下腳叮囑:“你在家裏好好的,等我回來。”
萍萍含笑點頭,擺手道:“你快去吧。”
柳湛這才出門,果不其然,蔣望回候在外面。
兩人默契走至暗處,離牆稍遠,四下寂靜,蔣望回掏出整理好的名錄,呈遞柳湛。
柳湛從上往下掃 ,各家往來銀樓的名號,融銀所鑄頭面品類、項目,皆一行行列清,工整小楷,因為剛寫不久,紙上猶有墨香。
“還是你辦事靠譜。”柳湛感嘆。
蔣望回埋首,并不邀功:“來往的商鋪、銀兩并不多,所以查得快。”他擡起腦袋,“屬下應該沒有遺漏。”
“嗯。”柳湛颔首,他看名錄上都沒有萍萍買釵的那家玉冠生。
“而且——”蔣望回皺着眉頭,眸中隐有怒色,“他們各家銀樓賬目都不避人的。”
“他們肆無忌憚。”柳湛旋即接話。
蔣望回頓了少傾,遲疑輕聲:“背後……是那位嗎?”
柳湛轉過臉來,挑眉笑看蔣望回:“你覺得呢?”
蔣望回即刻拱手:“屬下不敢妄猜。”
柳湛倒是無甚懼怕:“總要會一會。”他啓唇,似還有話要同蔣望回講,卻眺了眼遠處,緩緩阖唇。
蔣望回亦戒備盯着巷子入口。
不久,袁未羅匆促跑進巷內,毛毛躁躁,徑直就要去拍萍萍家大門,蔣望回及時喚道:“阿羅。”
袁未羅身子轉了一整圈,還是沒瞧見,蔣望回無奈再喊:“這邊。”
袁未羅這才朝黑暗奔來,開門見山:“郎君,她們招了。”
柳湛旋即側首吩咐蔣望回:“我去一趟刑獄司,”他下巴朝萍萍家的院牆挑了挑,“幫我再守一夜。”
*
家中,萍萍先把滿月釵摘下,笑着端詳半晌,才收好。
想着過幾天要離開,她開始清點行李:
身體要繼續調理,廚房裏還剩的三包藥帶上。
吸江樓裏柳湛給買的幾套,是她最好的衣裳,也帶上,以後體面場合穿。
再帶幾套日常的,餘下的衣裳和帶不走的鍋碗瓢盆,洗面湯車,還有三水湯餅鋪,都要盡快盤出去。
待做的事情太多,萍萍索性鋪紙研墨,逐條拟定清單,正寫着,外頭拍門:“萍娘子,萍娘子!”
是楊婆的聲音,萍萍順手操起桌上油燈,照着路小跑開門:“幹娘,怎麽了?”
楊婆一手提燈,另一只手上來就要挽萍萍胳膊:“快跟我回家瞧瞧,我那車推回來時還好好的,剛才想挪位置,突然怎麽推都推不動了。”
萍萍回望院內,她的洗面湯車帶不去揚州,要不留給楊婆?算了,洗面湯車和茶湯車還是有很大區別。
“等一下,我把燈放好。”萍萍吹芯滅火,放好油燈鎖好門,才接過楊婆的燈籠,一道匆匆趕往楊婆家中。
剛要繞進縱巷,萍萍發現張記門上全貼了白叉封條,夜風一吹,搖曳的燈籠照白條黑字,萬分蕭瑟。
萍萍腳步慢下來:“這怎麽封了?”
楊婆湊近附耳:“聽說啊……”她下巴朝封條方向一點,“張屠戶犯了重罪,特別嚴重,到時候不只他一人,全家都得殺頭。”
萍萍心一沉,該不會和官人說的僞錢案有關吧?
張丈販豬,生意做得非常大,是不是無意中流通了假.錢?
“知道是什麽罪嗎?”萍萍小聲問。
“都在傳他賣的瘟豬吃死了人……唉!”楊婆肘拐了萍萍一下,“別讨論這了,快回去幫我瞧車!”
萍萍趕緊跟着楊婆繼續跑,腳下一步接一步,燈籠左搖右擺,這一帶全是張屠産業,沿路封條,楊婆不讓萍萍說,自己卻禁不住又感慨起來:“你說啊,人這一輩子,争這掙那,結果呢一大家子,啪,說沒就沒了,再過幾年還有誰記得你?”
想這張屠滿門抄斬,往後連個收屍上墳的人都沒有,楊婆自己也無後代,兔死狐悲,唏噓不已。
像她們這種無人燒紙的,就應該活的時候多掙些棺材本,帶下去才夠用。
楊婆愈發覺得自己做得對,看向前方提燈照路的萍萍,默道:萍娘子,莫怨老身。
楊婆斜後方,張家被查封的閣樓屋頂,蔣望回屈膝弓起一只腿,手搭膝上,默默注視這一切。
他身後是今夜的圓月,高挂空中。
雲來月走,悄往東挪,潤州城東,淮南東路茶鹽司通判楊廉的別院梧桐樹下,掘地三尺,挖出二十餘箱白銀。
仍在繼續,後院快被挖空了,獄卒們依舊一箱箱往地面上送銀子。
每一箱都呈到林元輿面前。
柳湛身後“随侍”,林元輿不敢坐,站着看一只只雙人合抱的箱子打開,裏面全是融掉官銀後重鑄的銀磚。
林元輿已經得了柳湛吩咐,下令每一箱都先着三獄卒重複清點三遍,确認數目後,會計時時錄入。
子時三刻,才往橫往縱,都挖不出來了。
林柳二人最後離開,林元輿執着會計錄好的賬目,同柳湛道:“老夫這就回去寫折子,上報官家。”
天上,灰蒙蒙的雲又來罩月。
楊婆家,萍萍蹲在茶湯車前擺弄,她讓楊婆提燈幫忙照亮,楊婆走也不是,提別的也不知,不安搓手,杆動燈籠跟着晃。
“好了!”萍萍起身,拍去手上浮灰,“您這是輪子裏面卡石頭了。”
“是、是嗎?”楊婆讪笑,“老身老眼昏花,都沒瞧見……”
“沒事,我已經弄出來了。”萍萍笑着朝門口邁了一步,“那我回去了?”
楊婆卻急忙跑過來挽住萍萍:“唉,等等!”
萍萍疑惑扭頭,笑容未斂,楊婆踮腳湊到萍萍耳邊:“我今天買了酥油鮑螺。”
“吃不完,你分一點帶回去。”她又說,拉着萍萍往屋內走。因為平常兩家經常分享吃的用的,萍萍不覺異常,跟着進屋。
楊婆麻溜掌燈,點燃一根白蠟。
萍萍瞧見發問:“幹娘今日怎麽還點蠟燭?”
平時他們都用一莖燈草燃油燈。
“唉,眼睛不好,屋裏太暗總不小心磕碰,只能點亮堂。”
“幹娘平日多小心。”萍萍柔聲勸慰,而後環視屋內,只正堂擺有一個食盒。
以往她們買的糕點果子皆用油紙包裹,食盒只有高檔鋪子才用,所以萍萍一開始還不敢确信,緩緩走到桌邊,瞅見盒蓋上雕着個汪字。
“莊泉汪家的?”她小聲問楊婆。
楊婆朝萍萍眨眼點下巴,可不是麽?
萍萍抿唇笑,汪家糕點鋪賣的酥油鮑螺可是全潤州公認的,最好吃的酥油鮑螺。
她以前下狠心買過一個,人家不給食盒,當場吃了,名副其實。
萍萍揭開盒蓋,裏面兩層八個酥鮑。她腦袋斜向楊婆那邊:“這得多少錢?”
楊婆良久不答,萍萍這才看向楊婆,幹娘眼睛卻始終注視萍萍背後,萍萍随之轉身,就瞧見不足三尺外,面對面伫着鶴氅玉冠的裴小官人。
屋內白燭将他照得儀表堂堂。
楊婆甜言說誘:“其實吶,這盒是裴小官人曉得娘子愛吃酥油鮑螺,特地跑遍全城去買的。”
萍萍瞬間斂笑,冷臉冷臉睃着楊婆:幹娘不講,他又如何曉得?
仿佛能洞悉萍萍在想什麽,裴小官人擡手輕道:“在下……是真的曉得。”
見他擡手欲觸,萍萍立馬一鼓作氣後退三步,遠離裴小官人也遠離楊婆。
楊婆見狀暗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花卻偏偏癡追流水,她看多半不成,但拿人嘴軟:“是啊,裴小官人真曉得。”
還在說胡話,萍萍拔腿欲往門口走,楊婆連忙攔住:“唉,娘子莫急着走!”
萍萍往左楊婆就往左,往右楊婆就往右,她又不好推搡老人家,只能定住。
楊婆臉上堆笑,軟言軟語:“好歹吃一個,別辜負了我們裴小官人一片心意。”
萍萍冷冷注視,心道我要是不辜負他的心意,才是大錯特錯。
想到這,她深吸口氣回轉身,重新面對裴小官人,神色肅然,語氣锵锵:“小官人,我最後敬您一聲小官人,承蒙您從前照顧我生意,雖然不知道使君是否有婦,但羅敷已自有夫。”她朝側上方拱手,做揖拜狀:“我與我夫君拜天地喝交杯酒,在花燭底下發誓,這輩子心意如膠,白頭偕老,今生今世絕不和離!”她轉半個身子,坦蕩對視裴小官人雙眼,斬釘截鐵道:“所以小官人的心意我注定辜負。”
她稍稍壓低下巴:“小官人不如早做其它打算,天涯何處無芳草,自有芬芳別處開。”
裴小官人靜靜聽萍萍講完,自始至終未流露悲戚之色,亦無神傷,他好像沒聽見她最後一句,仍揀倒數第二句說,笑道:“沒叫你跟他和離。”
裴小官人緩緩揚起兩側唇角,笑意愈發明顯:“我只想和娘子相好。”
“都說了我已經有官人了!”萍萍急,這人怎麽聽不懂話呢?
裴小官人卻神色自若,娓娓道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世上多得是夫妻一世,到死都不是相好的。”他笑着擡手,似邀約:“娘子這輩子可與他做夫妻,與我做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