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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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辰時一刻, 太陽斜曬,有人叩響萍萍房門。

她以為是柳湛來溝通,深吸口氣, 埋首開門, 再擡頭時眼前伫着穿一身黛青色錦袍的蔣望回。

“你妹妹搬出去了。”萍萍輕聲告知。

蔣望回沉默一霎, 道:“我是來找你的。”

她是有夫之婦,不方便和外男閨房私話,萍萍跨過門檻, 反手帶上房門。蔣望回會意別首, 沒有趁機往房中眺,兩人默然前走了兩步, 到欄杆前,蔣望回原先背在身後的手垂下,雙唇翕動幾回:“雖然音和不承認,但你那根釵極有可能就是她弄壞的。”

他朝萍萍躬身:“小妹惡劣,我來代她賠罪。”

萍萍不吭聲,他就一直躬着,萍萍只好道:“你不要這樣, 直起身吧。”

蔣望回緩緩挺直, 萍萍手搭上扶欄, 似眺院中。

蔣望回側首看向她:“娘子可否給我瞧下釵子?”怕她誤會, 他語速加快,“興許可以修複如初。”

“已經碎了,怎麽修呢?”萍萍雖然這樣說, 但還是掏出手帕,打開。

蔣望回輕拾帕中碎釵,在陽光下端詳:“可以保留釵體, 敲掉琉璃,重新燒制。”他握住釵柄,對視萍萍,言之鑿鑿:“娘子能否借釵三日?工匠好照模比對,我保證還娘子一個一模一樣的。”

俄頃,萍萍點頭。

她回正身子繼續憑欄眺望,笑道:“沒想到你還懂簪釵。”

“以前幫我娘和妹妹修過頭面。”蔣望回兩手也扶上欄杆,“爹娘常駐邊關,我和妹妹卻從小寄居京師,爹娘覺得虧欠,事事縱容,我也舍不得打罵,以至于把她的性子養驕。妹不教,兄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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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萍沉默良久,忽然語氣頗重道:“你确實有錯。”

蔣望回一剎瞠目,而後苦笑,萍萍瞥了眼他腰間香囊:“你且在這等會。”

蔣望回就真等在原處,手仍虛扶欄杆。

不久,聽見響動,蔣望回轉頭,萍萍一邊走近一邊遞手中禮盒:“聽說後日是你生辰,這方硯臺送你。”

蔣望回虛扶的兩手突然狠狠抓緊欄杆。

他轉過身來接過,看萍萍,低頭看盒,再萍萍,表情萬千,張口欲言,袁未羅卻在這時路過,隔得頗遠就打招呼:“蔣殿——”意識到萍萍在場,改口,“蔣大人,萍娘子。”

袁未羅跑過來,見蔣望回雙手緊攥一木盒,便指盒問:“這是什麽?”

蔣望回遲遲不語,萍萍替他作答:“是硯臺。”

“怎麽突然拿硯臺?”

“是我送蔣大人的生辰禮。”

袁未羅驚訝:“大人要過生日了?是幾時?”

蔣望回張嘴本能要回“小事不足挂齒”,轉念一想,這樣講豈不駁了萍萍面子?他又半晌不語,還是萍萍回答:“後日。”

袁未羅蠢蠢欲動,想端詳盒子裏的硯臺,蔣望回見萍萍也有讓他打開的意思,便打開木盒,現出一方墨硯。

袁未羅伸手欲拿,蔣望回道:“你小心點。”

袁未羅慎重幾分,只在手中掂量一下,說了句“還挺沉”就放回盒中。

“大人幾時去衙門?”袁未羅問,“我幫林公跑腿,回來拿東西,大人若要去可以捎我一程。”

蔣望回收好硯臺,道:“這就要去。”便向萍萍告辭,離去兩步,卻又定住轉身,同萍萍拱手:“多謝娘子贈禮。”

萍萍虛回一禮,蔣望回這才離去。

袁未羅說是捎一程,但其實兩人坐的是驿館的車,蔣望回一直掀了半邊窗簾注視車外,袁未羅好奇瞅了又瞅,這街景沒什麽特別:“殿帥,你在瞧什麽?”

蔣望回眺見仙鬓樓的招牌,同袁未羅道:“你先去吧,我還有事要辦。”

說罷便讓停車。

“那殿帥你待會——”

“我待會走去。”蔣望回說罷下車,大步流星過街,人群熙熙攘攘,袁未羅一會就瞧不清,再則他也沒有盯梢蔣望回的心思,便讓車夫繼續前行,又問車夫:“老丈,你們這哪能買毫筆?”

既然知曉了殿帥生辰,那他也要送一份禮,貴的送不起,萍娘子送硯臺,那他就送筆。

這是驚喜,不能讓蔣望回提前知曉,加上他跑腿中途做私事,自己也心虛,因此進府衙後只字不提。

林元輿催他:“怎麽拿個東西這麽慢?”

“路上堵,非常堵。”袁未羅麻溜交卷宗給林元輿,接着在旁研墨。林元輿接過卷宗,年紀大了記性減退,之前完全忘記曾帶一冊卷宗回去看,今日整理始終缺一部分,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才記起來。

細細比對,補齊了,可以摘抄卷宗,擴列檄文文書了。

嘩啦啦鼓點般的響聲,外頭猝不及防下雨,窗楹沖刷,芭蕉亂搖,這夏天的雨不似春天,來得及去得也急,不到刻把鐘便停,只給衙門後院的池塘留下一池滿水,還有陣陣清風。

“這雨下下來就涼快了。”有官吏感慨。另有旁的官吏接話:“呵,一時涼爽!這下一場熱一場,只怕明日要似蒸籠。”

官員們眼睛讀着卷宗,手上做着事,嘴裏卻你來我往,林元輿偷瞟柳湛,太子殿下正坐在他右手邊,噙笑慢翻卷宗,幾日觀察下來,殿下似乎并不反對做事說笑,他便也插話:“這揚州的夏天是比東京.熱上許多。”

“江寧府更熱呢!”

衆人話更多了,氣氛融洽。

更有一主薄主動為兩位禦史臺的京官獻香飲子:“大人們嘗嘗綠豆水,消暑得很。”

柳湛含笑接過飲子:“有心了。”

“巡按客氣。”

諸人說說笑笑,約莫半個時辰過去,蔣望回才走進來,手上無傘,鞋靴褲腳和發髻微濕,身上倒幹。

顯然方才趕上了雨,卻怕影響衆人,不方便做事,等到衣裳幹了才進來、

柳湛挑眼皮:“沒坐車?”

問的蔣望回,袁未羅卻手一抖,墨汁濺出,污了一張新紙。

“你怎麽搞的?”林元輿責備。

“對不起,對不起。”袁未羅忙換紙,“小的毛躁。”

蔣望回朝林袁二人眺了一眼,收回目光,回答柳湛:“夏天好辦,都快幹了。”

柳湛垂眼再翻一頁卷宗:“喝點綠豆水,別染濕氣。”

蔣望回點頭謝過。輿情仍盛,一行人忙到戌時才會驿館,柳湛習慣性餘光眺向三樓窗戶,竟然緊閉。

他怕天黑沒看清,堂而皇之再眺一眼,那窗戶閉得死死的,一絲縫都沒留給他。

柳湛再踏入驿館,萍萍也沒有像往常一樣下樓迎接他。

柳湛失笑,還氣着呢,算了,允她生氣一天。

翌日,柳湛歸來,依舊門窗緊閉,不見佳人芳蹤。

他還特意在庭院裏等了一等,沒人下樓,院子裏的海棠盡謝,只餘綠枝,晚上成黑乎乎一片。

第三天。

府衙裏氣氛不對,大夥無論真忙假忙,皆是屏氣凝神,一聲不吭。

其實昨天林元輿就隐隐察覺,太子殿下的臉突然變得很臭。今日更甚,居然私底下讓他勒令,禁止閑話家長裏短。

林元輿掃一眼,諸官員皆低垂腦袋,翻卷宗的翻卷宗,寫字的寫字,只能瞧見一片烏壓壓的官帽。

他這個惡人當得好委屈吶!

就在這時,坐在左手邊的柳湛推過來一張便箋。林元輿低頭一看,箋上寫着:外面蟬太吵。

林元輿緊咬雙唇一個勁捋胡須,他管天管地還要管蟬拉屎放屁!

林元輿板起臉,冷聲下令:“外面蟬也太聒噪了,把窗戶都關上!”

衆官員紛紛擡頭看林元輿,許多人掩不住驚訝和委屈,這大熱天就靠窗子吹進來這點風。

林元輿心若黃連,卻只能一臉冷厲。

往日送香飲子的那位主薄蹑手蹑腳端着綠豆水走近,林元輿先觑柳湛臉色,得,明白。他幹咽了一口,是饞渴也是咽苦水,斥那主薄道:“做什麽呢?一天到晚不做正事!”

“下官只是一腔好意——”

“去做事去,是嫌門口的鼓聲還不夠響麽?”林元輿“怒”斥。

雖然今日敲鼓的人明顯比前幾日少,鼓聲确實沒那麽響了,但主薄不敢再言語。他懷疑這位禦史臺的上峰是不是昨晚瞧見了髒東西?

若非中邪,怎麽突然就不讓溜須拍馬了呢?

主薄默默退回座上公幹。

林元輿這邊,檄文那晚明明已經通過,只需要補充擴列,但最近兩日柳湛看了只說不行,修了又修。

眼下他又改好一遍,壓低腦袋,小心翼翼再窺柳湛——算了,還是再改,十分不妙,殿下的臉色比方才更難看。

林元輿左手邊,柳湛快翻一頁,他覺得自己心情還不錯,萍萍晚上不等他不迎他不見他,但好像也沒怎樣,他還不是一切如常?

也就衙門裏吵了點,現在安靜下來就好了。

她手上還有硯臺要送呢,難道一輩子不見他,禮物砸在手裏?

咚!

室內突然發出一聲響,因為安靜,所以顯得格外洪亮甚至回響,衆人都滴溜眼珠循聲望去,袁內官和蔣巡按那張桌前地上,跌落個長盒,蓋子摔翻,裏面一支毫筆滾了又滾,最後停在柳湛腳前。

柳湛不知道袁未羅為什麽一副驚恐萬分,視死如歸的表情,他從前出的錯比這大的也有,也沒怎麽挨他,何況柳湛今天心情甚好。

柳湛彎腰拾起毫筆,袁未羅連忙接過:“謝謝謝謝謝謝。”

連說六個謝,又覺必須給太子殿下解釋點什麽才死罪可免:“這是我送蔣大人的生辰禮。”

本來想默默放到蔣望回桌上,但屋裏氣氛實在太緊張,他一下沒放對位置,上面半截盒子露在桌外,盒子重重栽倒。

柳湛垂手,解下腰上系的玉佩,站起來遞給蔣望回。

蔣望回忙接過稱謝,柳湛旋起嘴角,在潤州時他就琢磨過這事,要是希顏生日仍未歸京,就把随身攜帶的玉佩作為贈禮。

今天心情好,差點把這事忘了。

“不謝,一早就想給你了。”柳湛笑道。

林元輿在旁察言觀色,太子笑了,語氣也變輕快,那是不是由陰轉晴了?

林元輿深深看向蔣望回,多虧蔣家小子生在今天!

但他仍怕打回,不敢上交文書,笑同蔣望回說話,籍此試探柳湛:“今日你生辰啊?本官才曉得,來不及準備,明日給你補一份賀禮。”

蔣望回急急起身,直言不敢當,又說自己是散生,不用記挂心上。

“你生日呀?”旁的官員也問,大夥都憋壞了,林元輿一說話,也開始說話加喘氣。不消一會全是圍繞着蔣望回生辰攀談的,屋內又恢複了說說笑笑。

林元輿這将文書“推給”柳湛。

柳湛笑着接過,一目十行,這回改的不錯,就是有幾處地方還要修一下,他筆尖沾墨,就要勾勒,忽聽那分香飲子的主薄問袁未羅:“中貴人,你怎麽想到送蔣巡按一支筆呢?”

柳湛不以為意,在文書上勾下一個圈。

“因為我們那有位萍娘子前天送了巡按硯臺當生辰禮,有硯臺那得有筆寫吧?我就想到送筆。”

柳湛執筆的手驟扣緊,雙目微張。

繼而胸口悶石,喘不上氣。

衆人還在說說笑笑,他越聽越聒噪,窗外的蟬也亂叫不停,柳湛突然躁得渾身發癢,像有百來只螞蟻在身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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