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太子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太子
成群的騎兵不知過了多久才過完, 街上的灰塵久久沒有落盡。
番商早沒了做買賣的心思,勸萍萍道:“娘子早些回去吧,暫時莫要上街了。”
“多謝店家提醒, 您也多保重。”
“娘子走了我就關店了。”
萍萍點點頭, 左右張望, 确定街上無人才過街回到驿館。她十分擔心柳湛,便去找館吏打聽,可館吏知道的也不比她多多少, 只曉得東京來的一行人包括蔣音和, 皆不在館中。
萍萍只能回房等,憂心忡忡, 加上沒買香,她決定暫時不給柳湛繡香囊了,改繡平安符。
*
阿利和婢女站在葡萄架下,互相不講話,眼觀鼻,鼻觀心。那架上的葡萄和普通的紫皮不同,是特地從西域移栽過來的青皮, 此時已逐漸飽滿, 散發的甜蜜味道引來三、四蠅蟲繞飛。
婢女頭也不擡就打, 一下差點揮到淩小環臉上。
婢女慌忙跪地:“三娘子恕罪, 奴不知道是您過來。”
淩小環笑扶起婢女:“我曉得你是在打蠅。”她謙謙善意,像是那種被打了半邊臉,還會把另外半邊也伸過來主動等揍的人。
婢女站定不說話。
淩小環徑直往裏走, 欲繞過屏風,阿利伸手攔道:“三娘子,多有得罪, 帥臣交待過任何人不得入內!”
淩小環仍是一派溫和:“我就進去兜一圈,逛逛假山。阿利哥行個方便?”
阿利死心眼的,硬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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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來回,淩小環負手變臉:“帥臣馬上要死了,以後淩府就是我當家做主。你們若是還想活命,就即刻從我眼前消失。”
婢女伺候淩傳道日日如履薄冰,擔驚受怕,早受不了了,聞言立馬跑不見,阿利卻一片忠心,阻攔不放,還和淩小環打了起來。
正鏖戰着,淩小環沖阿利身後喊:“阿兄?”
阿利回頭,淩小環瞬時掏出一把匕首,抹了阿利脖頸,鮮血噴湧。她自己則收起匕首,繞屏風,穿走廊,到房門口。
瞧見一把鎖反鎖着房門,淩小環挑了下嘴角,徑直用匕首劈開。
“誰?”房內巧娘問。
淩小環哭泣撲上:“是我,巧姐姐,阿兄竟将你鎖在房中!”
巧娘的面色瞬間放柔軟,擡手欲摸淩小環:“他向來如此。”
淩小環将手遞到巧娘手邊,讓她抓住。
巧娘傾身又問:“外面好像很吵,發生了什麽事?你怎麽會來這裏?”
淩小環撲通一聲跪倒,伏在巧娘膝上痛哭:“巧姐姐,嗚嗚……阿兄他、他殺了楊大人!”
數牆之隔,越、杭、寧諸多號旗圍住正堂,獨不見天長軍的紅藍旗,六将一并出列:“臣等救駕來遲,還請太子恕罪!”
淩傳道仍同柳、蔣二人打鬥,眼瞅着包圍自己的人圈漸縮減小,淩傳道手上不停,出招亦陰狠,口中铿锵篤定:“你們都被騙了,本帥與太子是表親,宮中常見,他是假的!”
“孤下江南前曾領聖令,”柳湛單手揮劍迎敵,另一只手取出一方令牌,念出令上正反各四字,“所到之處,如朕躬親。”
柳湛和淩傳道都不是先禮後兵,講一句再動一句手的人,二人如出一轍的言之鑿鑿,手上不停,均想趁對方分神時一擊斃命。
淩傳道手腕翻動,劍若梨花:“那我也有官家禦賜,我娘留給我的霞帔,你們怎敢動我?”
柳湛面不改色,不置可否。
兩劍相接擦身,淩傳道壓低聲笑道:“其實官家還賜了一條他自己的紅鞓玉銙帶給我娘。”
這話只有離他最近的柳蔣二人聽見,蔣望回沒克制住張目,有婦之夫賜有夫之婦男子腰帶?更何況官家和淩夫人還是名義上的表兄妹。
淩傳道瞥見蔣望回變色,正如自己預料,他高高旋起嘴角,用譏諷的語氣問柳湛:“你說,這算不算尚方玉帶,免死丹書?”
柳湛面上卻無一絲變化。
淩傳道心有不甘,咄咄再道:“你就不問問官家是什麽情形下賜的嗎?”
柳湛依舊只想逮淩傳道的破綻,面如古井,一雙眸子幽深猶如井眼,淩傳道朝柳湛眼底瞅了兩眼,忽心一沉:太子早知實情!
他這一下分心,就被柳湛抓住機會,刺向心口。淩傳道原準備往左右避,然而蔣望回忽左忽右,淩傳道只能屈膝下蹲,柳湛的劍正砍在他的冠子上,青玉脆裂,淩傳道青絲披散,急忙甩出一大把白色粉末。
蔣望回吃過這個虧,急呼提醒:“殿下小心!”
柳湛向後縱身躍起,及時避開。
淩傳道又連灑數回,一時間煙塵四起,周遭一片咳聲和叫囔:“我的眼睛!!”
……
且先說淩傳道這邊,他趁亂逃走,別無他想,奔尋巧娘。
遠遠眺見石屏風下阿利屍身,心道不好,腳下愈快:“巧娘、巧娘!”
鎖已經開了,斜挂在栓上,完了,她又逃了!
這是第幾回了?
他一時将官軍太子全抛腦後,一腳踢開房門:“巧娘你在哪裏?”
他先出了聲,而後才看清巧娘就坐在桌邊,輪椅後伫着淩小環,而桌上倒好了兩杯酒水。
巧娘輕言慢語:“你回來了?陪我喝杯水。”
雖然她好久沒用這種溫柔語氣同他說話了,但這也太明顯,淩傳道心中苦澀,抿了抿唇,舉起酒杯,越過巧娘遞給淩小環:“三妹先喝。”
“阿兄,我不渴。”淩小環答得又甜又脆,就像咬了口野果子。
淩傳道不看她,只對着巧娘笑問:“巧娘,她同你說了什麽?”
巧娘性直:“你果然殺了二哥!”
果然。
淩傳道心往下墜,揮臂指着淩小環怒斥:“是她殺的!她在潤州先斬後奏!”
這賤人連只鴿子都滅口,以至于他找不到證人。
淩小環原本就在巧娘椅後,這會還故意蹲一下躲,語調惶恐:“巧姐姐。”
巧娘立馬展臂:“淩傳道,你要殺她,我也不活了!”
淩傳道喘氣,扶額,被她氣得發暈,又好像是因為發絲散亂,擋住視線,才花眼的。
巧娘冷笑:“你果然不會喝,還好三娘機警,又另外熏了迷香。”
巧娘講時言語含糊,因為事先舌下含了能保持清醒的解藥。
淩小環和淩傳道卻齊齊瞪了巧娘一眼,繼而眼神撞到一處,不能錯過這個好機會,淩小環重拔匕首,巧娘聽見動靜,鼓勵道:“三娘,殺了他!”
“你要殺我?”淩傳道顫聲質問,腳下卻娴熟躲避襲擊,劍随意一揮就挑開淩小環的匕首,淩小環又再襲,如此兩三回,力氣竟急速衰減,怎麽回事?她明明含了解藥卻也手腳發軟?
淩傳道瞟了眼小環,同巧娘笑道:“我怕你跑了,冬日地龍夏日冰,被褥帏帳都抹了軟筋散。每回離開前還會加重三倍劑量。”
因禍得福,今日多麻了三娘這個賤人!
至于他自己,早服用過解藥。
淩傳道和淩小環這一對兄妹,手腳皆無氣力,卻都把兵器攥得死死的,仍要取對方性命。淩傳道武藝比淩小環高出不少,她翻了翻眼皮,取出木盒,對着淩傳道射出如暴雨般的銀針。
“別用那個!”
室內就這麽窄,眼瞅着當中數根就要射中巧娘,淩傳道縱身向輪椅,替巧娘盡數擋下。
但他亦不會放過小環,手上劍用盡最後的力氣,連挑三下,趁淩小環持木盒無法格擋,挑斷淩小環手筋。
淩小環劇痛松手,木盒墜地,人亦跪倒,淩傳道手上多紮十餘銀針,右臂頃刻浸紅,卻仍忍着痛先劈暈巧娘,免得她再做傻事,才脫力倒地。
“爹爹竟把這銀針傳你,”他躺在地上喘氣,“不傳我……”
“當然應該傳我,你是個什麽東西?”淩小環亦由跪轉躺,淩傳道的劍上淬劇毒,“天天情情愛愛,荒廢家業。”
她不明白怎麽會有人拘于小情小愛,看不到江山無限?
她無數壯志雄心,卻做不了淩家家主……
不僅僅止家主。
淩小環雙目漸紅,忿忿不甘:“明明我哪裏都比你強,爹爹卻全力扶持你,就因為你是個男的?”
憑什麽女人不能做豪傑,當枭雄?
就因為這世道?
淩傳道連搖頭的力氣也沒有了,像被人釘在地面,歪着脖子:“不,你錯了。我能得到這一切,不是因為我身為男子,而是因為我的母親。”
淩小環生生愣住。
淩傳道本來還想再多說些,察覺人來,阖唇轉動眼珠,看向門口。
柳湛進門就瞧見兩敗俱傷。
淩小環亦斜觑見柳湛,仍當他是楊巡按,下令道:“快,殺了他!”
她旋即許諾:“殺了他扶你做禦史中——”
淩小環話未講完,柳湛已手起劍落,斬下淩傳道頭顱——怎會允他再講天家秘聞!
淩小環又楞了下,瞟地上的淩傳道又瞟柳湛,覺着該聯系些什麽,還沒想明白,就見柳湛舉劍相向。
到此刻還覺不出殺意,那就是個傻子,淩小環高呼道:“你別殺我!殺我就沒解藥了!”
柳湛仍提劍走近,淩小環急忙解釋:“那天酒水裏我下了毒,沒有解藥你将髒腑衰歇,月餘便亡!”
柳湛淡笑:“誰喝那酒。”
一劍捅穿淩小環。
他望着地上兩具屍體,說實話,沒想到會這樣簡單。柳湛心裏隐隐雀躍,官家也好,皇後也好,也許亦如這淩氏兄妹,這天下終究将是他的。
聽見背後腳步聲,柳湛斂去笑意。
“殿下。”蔣望回也追到這裏,先跨過兩具屍體檢查,又掃向輪椅上昏迷的巧娘:“殿下這人還活着。”
柳湛嗯了一聲,他知道那就是淩三娘口中的巧娘。
一個蠢人。
眼盲腿殘既已成實事,便當識時務為俊傑,依附淩傳道做一朵乖順的解語花,才是她的正道。
如今沒了淩傳道的財力和呵護,以她的身子心性,能在這世道存活幾日?
柳湛可沒有菩薩心,直接道:“送去義堂。”
*
驿館內。
萍萍沒有繡別的,就繡了最簡單的“平安”兩字,從小到大都聽人說,心誠則靈。
任是這樣,她也因為心慌,手指紮了兩回針腳。
屋內的滴漏一滴又一滴,刻度直減,都過了午時,街上仍靜悄悄,官人也沒回來。
萍萍是越急做事越快,平安符已經繡好,貼心口揣在懷裏,下樓想出驿館瞧瞧,卻見館門口站了十來位執戟的官兵,人牆作門。
“這是在做什麽?”萍萍急眼問旁邊館吏。
“太子禦駕,封館戒嚴。”
太子?
那是怎樣金貴的大人物?
萍萍愈發慌了,擔心官人,她和阿湛皆只是渺小砂礫,從前讀巨鹿之戰,楚霸王破釜沉舟,一戰成名,可她只感同身受那二十萬陣亡的無名将士。
一将功成萬骨枯,她怕太子是那一将,官人卻成了萬堆白骨中的一具。
不會的,官人不會有事的……她要去找官人!
萍萍不知不覺腳往前走,跟她關系不錯的館吏怕她硬闖,急忙拉住,低道:“萍娘子,不能出去。”
“為什麽不能?”
“賤避貴,輕避重,去避來。”
前兩樣她都懂,唯獨去避來……太子要來驿館?
“皇太子到——”
正想着前方一人又一人,如浪傳近話,館吏拉着萍萍下拜:“快跪,快跪!”
其實不用拉萍萍已自軟膝,低頭前她瞅了一眼,門前步騎車馬,烏泱泱絕對有上百號人,皆若肅穆金剛,這就是太子的儀仗嗎?
她根本看不清太子,只瞅見極高遠的步輿上的旒冕衮服。
天家貴胄威嚴懾服,衆人皆不由自主三稱千歲,又再拜訖,萍萍也跟着磕頭,磕頭,再磕頭,匍匐貼地。
無數禁衛從她身邊走過,萍萍眼前的靴尖一直在變,她緊張得不自覺抖了一下。
柳湛輿上睹見,不忍她跪久,淡道:“平身。”
她聽見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瞬忘尊卑,情不自禁擡頭,那步輿已進館門,她瞧清了,那旒冕後面的一張臉昨日還同她緊貼,阿湛竟是太子,太子竟是阿湛。
他突然比廟裏的金身還遙遠,原來官人真是挂在天上,摸不着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