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理智與情感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理智與情感
蔣望回并未即刻應聲, 柳湛再道:“林公方才也有些昏沉,你去瞧瞧,怕年紀大了, 給請位府醫。”
蔣望回這才應喏離開。
柳湛伸臂攬住萍萍腰肢:“抓穩了。”
她立馬兩只胳膊都箍住他的脖頸, 柳湛腳尖點牆, 縱雲梯般翻過,躍下時生風,萍萍心中驕傲:我夫君真是文武雙全。
柳湛在意的卻是萍萍那雙緊緊勾着他的雪白胳膊, 她一縷發絲随風掃到他的面頰, 将他的心也撓得癢癢的。
柳湛暗咳一聲,穩下心神。
落地時萍萍本能彎腰低頭, 然後就直直瞅見柳湛露在短衫外的腳,雖然特意抹了灰,不再像他本來膚色那樣白,但還是太光滑。
她直言:“你這忒細皮嫩肉,不像做粗活的……”
柳湛最初想換的是短褐,但胳膊小腿露出來更不像勞作的,短衫遮蔽多, 已經是最像的了。
柳湛正想回她“那我該再多下幾日湯餅”, 這世上唯一比他快嘴的女人搶先補充:“……像手無縛雞之力的。”
柳湛幽幽眺她一眼:“有沒有力你不知道?”
說完自個心思又點飄, 努力抑制, 往下沉了沉。
半晌,他才重新用餘光打量萍萍——葛麻衣裙,頭上僅包條檀色麻巾, 這一身她以前也穿過,下農田毫無違和。
到底是她像些,柳湛莞爾, 忽覺身側涼風習習,短衫鼓起,竟是萍萍帶了把蒲扇扇風,那扇子都快偏到他身上來了。
岔路拐彎,變成正迎太陽,柳湛握着萍萍的手迫她蒲扇改道,擋在額前:“太陽大,遮一遮。”
眼前便是一望無垠農田,赤日如火,雖然離方才老農栽倒的地方尚遠,那這裏同樣稻禾枯焦。
柳湛見個個農夫農婦,皆露心急如焚之色,不由腳下加快,芒鞋踏埂,趾染污泥。
萍萍快步跟上,邊走邊道:“現下有幾分像了。”
柳湛扯嘴角笑了笑,複歸肅色,他快步趕上前方老農,幫他挑水,起身時萍萍幫着扶桶,沿田埂一路走到老農的地裏,兩人都幫着澆水、灌溉,老農道謝,又問:“二位看起來不像本地人?”
“我和我娘子住塗縣那邊,到廬江去走親戚。”柳湛笑将話頭引回老農身上,“老丈今年高壽了?”
“再差一歲就八十啦!”
“那這三伏天還是歇歇吧,”萍萍皺眉,“我們方才路上就遇到另一位老丈中暑了。”
“歇不得啊,年尾稅要比去年多捐三鬥,田再一焦,愈發交不上了!”
萍萍放眼四望:“如此大旱,能否向官府反映,适當減免?”
她剛問完,柳湛就伸手在她身前一擋,笑道:“我娘子不懂,老丈莫怪。”
萍萍扭頭凝望柳湛,才後覺他問完年紀後一直沒再說話。
他們幫了自己,老農也不隐瞞:“減不了啊,知州大人說這是聖令,如有異議便是抗旨不遵。”
萍萍再次看向柳湛,不說話了。
柳湛掏出一張交子交到老農手上,老農旋即推辭:“哎呀這可使不得,使不得!”
“拿着吧。”柳湛淺笑。萍萍亦道:“老丈您就收下吧!”
推拒兩回,老農才千恩萬謝收下,二人與老農道別後,沿埂折返,兩側本是水田卻快幹成旱地,柳湛突然就想起萍萍前些日子說燒月帶奢費。
她用的碎布條加草木灰,可當初他懵懂時瞧見,宮裏燒的是上好的白絹。
柳湛腳雖在走,人卻思忖了一出又一出,直到田埂盡頭,擡腿跨上去,才收斂心神。
“唉,這出的汗比晚上還多。”
聽見萍萍石破驚天言語,柳湛猛地側首盯她。
萍萍與之對視,那神情,俨然在說:你方才都能說力大不大,我說不得?
柳湛目光往下移,見她右手一直擺動給他搖扇子,他擡起兩手,一手在她額上敲了個栗子,輕若撫觸,另一手奪過蒲扇,扇在兩人中間。
加注些許內力,風比萍萍扇得猛烈許多,兩人皆能吹着。
黃沙道上,前面有挑擔賣酒,也有賣飲子的。
柳湛問萍萍:“喝碗飲子?”
“好啊,我請你。”
“你請我。”柳湛笑呢,掏錢搶先付賬。潤州多梅飲,揚州人愛綠豆水,這裏卻只賣地窖浸涼的白水,美其名曰冰雪冷元子。
想到萍萍月事已走,他允她喝了。二人伫在路邊,柳湛原本打算站着喝,但萍萍捧碗蹲下,他定定看兩眼,也跟着蹲地。
萍萍大笑:“你現在十足十像了!”
柳湛駁斥:“我賣面那會就像了。”他不再回避萍萍,探出一根銀針試水,接着又在萍萍碗裏戳了下,方道:“喝吧。”
萍萍立馬憶起那雙銀筷子,瞬間眼眶濕透,官人這六年過的是什麽日子……
她端起碗擋住眼淚,不叫柳湛瞧着。
察覺到他的目光看來,她趕緊用最穩最尋常的語氣問:“現在種田到底要捐多少稅?”
心裏仍憐太子難當。
柳湛端碗瞧着官道:“田賦今年普遍從一成加到一成五分,多的要三成,那老丈應該只有兩畝田,所以加的是三鬥。然後還有戶賦、鹽稅、茶稅、船稅、橋稅,今年都多多少少有加。”
萍萍想問為什麽加這麽多,卻想起老農說這是官家聖意,又記得柳湛叮囑,三思後言,于是緊擰雙眉,與柳湛四目相對。
柳湛碗遞嘴邊,喝了一口,三伏天宮裏該當是涼亭冰塊,浮瓜雪藕,搖扇十二時辰不停。
忽聞遠方喧嘩,萍萍和柳湛一同望去,黃沙中隐約叫罵聲。
“快走!莫歇!”她望見十餘禁軍拉車綁有巨石的太平車,赤膊經過,後面緊跟監押的都官、提轄,但見停歇便招呼藤條。
待這波車隊過去,吃酒吃飲子的人紛紛議論:“這破石頭有什麽好運的?”
“沒見識的,那是太湖石。”
“噓,別聊了,據說這是官家修皇陵用的”
萍萍瞥柳湛,他朝她輕點下巴肯定,她立刻明白為什麽要加稅了。
待二人歸去,四下無人,柳湛才道:“官家極在意身後事,我只能适時勸谏。”
柳湛想,倘若是自己,決計不會在意皇陵恢弘或簡陋。
他不信鬼神,篤定人只有一世,眼閉之日便一無所有,所以只在乎活着的時候,願能登九五尊頂,金銮座下,國計掌中,倘若國富力強,民有餘力,他還有一願,開疆辟土,北定蠻夷。
柳湛反剪兩手,眺望前方黃土長道,即憂心忡忡又雄心勃發。
萍萍卻深深凝視柳湛側顏,原來高位上心懷天下,便有了許多身不由己。
前朝太宗嫡長,十七年國儲一朝被廢。高祖的儲君,最後也掉了腦袋。
古往今來,多少未成功即位的太子,她想将來不管發生什麽,都會堅定地和他站到一起。
萍萍手伸向柳湛背後,柳湛未深思,以為她僅只是想牽手,動了動指,将她手反握住。
數日後,一行人抵達廬江,柳湛旋即安排保信軍攜物資援遲太平州赈災。後又數十日,到淮南西路首府壽春。
壽春府知府兼淮南西路安撫使姚拱辰,一人肩挑兩職,駐地都輪值過了,再調只剩京畿。且他出身宣城姚氏,縱使調任,保信軍和忠正軍中亦多族兄弟,淮西根基難撼。
姚拱辰與夫人是青梅竹馬,岳丈孟允平曾做過資政殿大學士并經筵講官,亦是柳湛啓蒙老師,雖然年老致仕,但朝中威望猶在。因這一層關系,姚拱辰與柳湛少時曾共受教兩年,頗為熟絡。
太子隊伍未到,姚拱辰就已迫不及待,不帶護衛,一人一騎出城相迎。
城郊相逢,柳湛竟也棄車換馬,與姚拱辰并行。
姚拱辰道:“殿下好狠的心,從壽春南下都不與我說。”
“我那不是微服私訪麽。”
姚拱辰大笑:“別住驿館了,就住我帥臣府!”
“哪回來壽春不是住你那裏。”柳湛持缰淺笑,緩緩瞥向姚拱坐下油亮白馬,“駕霧養得如此精壯。”
姚拱辰随即便問:“那騰雲呢?”
柳湛的四匹坐騎之一的騰雲,與駕霧是胞胎。
柳湛微笑:“在東宮裏好吃好睡呢,這一趟回去,只怕又漲幾斤膘。”他接着問老師安好,身子骨可還健朗?姚拱辰将自己知道的一一告之,緊行慢行到帥臣府,姚拱辰竟給柳湛備了一小箱上好宣筆作為接風禮。
柳湛搖頭:“你前年送去東京的筆都還沒用完,去年的尚未開封。”
姚拱辰不以為然:“那你就派發東宮,人手一支。”
柳湛無奈,只得命蔣望回收下宣筆。
其實早在下江南前,柳湛就也有籌備壽春見面禮,足足一大箱,不惜帶去江南又帶來,此刻他卻先瞥萍萍眨了下眼,又摸鼻頭,才道:“希顏,阿羅,你們把我帶的禮物擡進去。”又飛快吩咐萍萍:“你且在這裏等。”
說罷便同姚拱辰先行去書房,姚拱辰回頭望了一眼,走出四、五步,才問:“這回帶的怎麽不是希顏那個妹子?”
柳湛大步前趕:“臨行前音和患了風寒。”
姚拱辰不得不追兩步:“那這個新廚娘做的飯好吃不?”
柳湛扭頭盯他,腳下不停,姚拱辰忙糾正之前言語:“好、好,是東宮司膳。”
……
而這廂,蔣望回要搬楠木箱,不得不将那一箱宣筆轉交萍萍捧着。
交接時萍萍輕聲低語:“你不是殿下侍讀嗎?”
蔣望回曉得她想問為何自己和姚拱辰不熟,壓低聲音:“那兩年我正好随軍。”
他見柳湛回首觑來,似催促,便趕緊和袁未羅一道将禮箱擡進書房。
箱剛落地,姚拱辰就蹲下來:“嚯,這都給我帶了些什麽?”
他自行打開,一樣一樣揀出、評價,一會說這鎮紙好,一會又說那香好聞,再撿,柳湛竟給姚拱辰兩幼子都送了一個長命鎖。
“殿下有心了。”他感嘆。
柳湛負手笑:“呵,滿箱都是你的心頭好。”
待姚拱辰再往下撿,柳湛垂眸,微微彎下,拾起一本簫譜:“上回見面,見雲書妹妹在學簫,就給她捎了本譜。”
姚拱辰旋即起哄:“哎喲喲,三年沒見面你記得這樣清楚!”
他沖門外随手抓了個女使:“快去把我妹子請來!”姚拱辰笑得暧昧,“就說殿下來了!”
柳湛微笑,卻面頰耳朵皆無紅霞。
官家未指定太子妃前,他向來是端水心态,但姚孟兩門盤踞淮西、淮北,百年難撼,他勢在必得。
不一會,姚拱辰唯一的嫡親胞妹姚書雲就帶着貼身女使,前來相見。
她朝柳湛行禮,三呼千歲,而後便埋首立在一側。
“快,瞧瞧殿下給你帶的簫譜。”姚拱辰将那譜冊塞進姚書雲懷裏。
姚書雲接過琴譜,雙手捧至頭頂,再拜再謝,而後再次沒聲。
兩回跪拜,皆不茍言笑。
柳湛淡笑不語。
姚拱辰道:“書雲這幾年一直練簫呢,就是我不懂,不知道她真精進假精進。殿下是音律大家,正好我這房裏有琴有簫,不若和鳴一曲,替我檢驗檢驗?”
姚拱辰有心促成這樁姻緣,他妹子纖瘦秀麗,按時行看是一個一等一的大美人,且善文章,文詞绮麗,是出了名的本朝能文婦人。
和殿下絕配。
但其實在柳湛眼裏,姚書雲和之前那位俞容沒有任何區別。
方才她現身書房,身瘦若竹,他第一眼就走神,有經歷後,方知女人還是豐腴點好。
強行拉回神思凝視姚書雲,見其一板一眼,全程斂笑,他又發現自己原來不喜歡端方矜持的女人,好生沉悶,還是鮮活些好,愛笑的,必須要有一對酒窩。
縱使千般心儀指向一人,柳湛還是清醒地笑應:“卻之不恭,那就奏一曲《松入風》,不知書雲妹妹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