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麻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麻
蔣望回看眼袁未羅, 不是個穩妥的,但若自己去尋,殿下難免多心。他只得叮囑袁未羅:“你去園門口守着, 倘若萍娘子來, 千萬不能讓她進來瞧見。”
袁未羅飛速眺一眼太子和俞家娘子, 點頭:“我懂。”
調頭飛快去這園中園唯一的進出口守着,蔣望回則繼續在後陪同。
柳湛和俞容在前曲徑慢行,花苑池塘, 涼風習習, 并不覺熱。
前方一臺,上面除卻錦瑟, 額外多擺一張七弦琴。
柳湛微笑,自己曾多次在宴會上為官家奏琴,擅琴一事朝中皆曉。俞氏父女看來是想琴瑟和鳴。
柳湛心中俞蘭生的市價雖重,但還沒到撥動琴弦的份量。
他笑道:“上頭太曬,就不上去了吧。”
俞容愣住,一句“聽聞殿下擅琴”方至喉管,怎麽就被太子不緊不慢搶了先?
她只能垂首附和:“殿下所言極是。”
柳湛含笑看她一眼, 繞過高臺, 繼續往前。
蔣望回後面目睹, 暗中嘆息:他們處久了門清, 殿下的淡笑不是笑。可旁人不知啊,殿下那雙望誰都含情的鳳眼,只怕俞娘子要誤會色授魂與。
蔣望回隔池回首竹林轉角處, 仍擔心萍萍會冷不丁撞進來。
柳湛其實也早發現萍萍不見蹤影,但籠絡俞蘭生的事是他早前就籌謀好的,要先辦完。
柳湛仍陪俞容踱步。
竹林掩映的拱門外, 萍萍終于找來。袁未羅張望見,快步走向萍萍:“你去哪了?怎麽這麽多時不在。”
“小解,找了好久。”萍萍小聲嘀咕。
袁未羅看她走路慢吞吞,不似往常,多嘴一句:“你沒事吧?”
萍萍搖頭:“沒事。”
此等私密事不能和袁未羅聊。
她方才逢人問路,沒一會就尋着茅廁,只是一看底下真中了招。
好在随身揣有一方棉帕,暫能救急,穿的連裳亦是朱色,遮擋一二,就是走不快,小心翼翼。
“我沒耽誤事吧?”萍萍輕聲詢問。
“沒有。”袁未羅朝門內瞅一眼,掩口囑咐,“但是別進去了,殿下在秘議。”
萍萍狠狠點頭,曉得不能偷聽偷看,她背對拱門,連那青青翠竹都沒瞟一眼。
柳湛那廂和俞容并行十來步,池繞一半,距離那排做隔斷遮擋的竹叢尚遠,俞容就慢下來,漸漸落後。
柳湛噙笑,俞蘭生既覺女兒奇貨可居,忍不住謀劃,卻又要保未出閣貴女的臉面,躲在這園子裏,動靜怕人聽了去。
正中下懷,柳湛回首邀俞蘭生:“俞大人。”
俞蘭生連忙上前,換成他與柳湛同行,柳湛笑問:“我們方才聊到哪了?”
俞蘭生想了下:“哦,聊到半山閣了。”
柳湛似凝神回憶,半晌,才接話:“好像是,你說談相公是打小就住在半山閣的。”
“恩師雖是京籍,但自小随父外放江寧,這裏又是他外祖家,其父後來調任泰州、楚州,乃至杭州府,恩師都沒再随行,一直生活在半山閣。”
“原來如此。”柳湛感嘆。
俞蘭生看太子今日和女兒聊得不錯,便多言道:“殿下竟不知這段淵源?”
柳湛微微搖頭:“孤也就早朝上見着談相公,平時聊得少。”
俞蘭生已經會意,有心攀親:“這有何難?池州知州廖元乃是下官師弟,近日就将回京述職,下官可修書一封托他轉交老師,興許能為殿下和老師牽線。”
“那要勞煩俞大人了。”
“芥彌小事,殿下且請放一百個心。”俞蘭生頓了頓,重道,“其實恩師私底下頗愛前朝虞少師的字。”
至此柳湛方才哈哈大笑,與俞蘭生、蔣望回一齊繞過翠竹,萍萍和袁未羅正等在門後邊。
柳湛抿了下唇,而後便同俞蘭生聊着走過去,萍萍緩慢跟在最末,時不時往底下瞟,擔心污袍失禮。
辭行時,俞知府直送到馬車邊。
柳湛與之客套,太子不進車廂,後面幾輛車的人也只能等在外面,知府府旁秦淮河蜿蜒流淌,一艘游船緩緩蕩過,為防曬遮陰,艙門挂的青紗簾,紗簾後裴改之盤膝靜坐,船往下游,他的目光卻始終粘在萍萍身上——哪怕她只是鴉青色的一個點。
衆人擁簇的柳湛,裴改之反而一眼不看,似乎并不吃驚他是太子。
良久,裴改之悠悠勾起嘴角,自言自語:“萍娘,汴京見。”
*
戌時,柳湛再次同夜色一道,立在萍萍門口。
每次推門前他的心都要麻一下,自找苦吃,又幽幽地想,麻着麻着,沒準哪天就真麻木了。
柳湛擡手推門,至少現在還不能。
萍萍正躺床上,但帳幔未落,能第一時間瞧清門口。
她撐着手坐起身:“回來了,吃過了麽?”
“吃過了,你呢?”柳湛反問,暗思避子湯已經調過藥方,她還是不舒服麽?
“我也吃了。”
柳湛颔首往床邊走,萍萍亦朝他走來,二人很快站到一起,萍萍幫他褪衣,挂劍,柳湛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她來癸水了,他想。
之前在潤州同床共枕,第一個月聞到這種血腥味,尋不見出處,柳湛疑她設陷,連按五晚袖裏劍不敢懈怠。
後來相處久了,他找了些書看,發現每回有血腥味那幾日,萍萍洗曬之物是書中所繪月布,才恍然大悟。
她之前頗規律,算算這個月不應該是今日,柳湛便問:“來了麽?”
萍萍愣了下,這還是官人頭回主動問起此事。
“是啊,這個月比平時提前,還覺得痛,可能也是貪涼導致的吧。”萍萍說完發現這也是重逢以後,自己第一回和官人說月事。
柳湛道:“躺着吧。”
他讓萍萍躺進裏側,自己随之側卧外邊,落下绡帳。
今夜歡.好不成,竟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許是做過親密事後,待萍萍多一層不同情愫。
他看萍萍縮肩屈膝,自抱姿勢,便問:“冷?”
萍萍點頭。
柳湛探手覆上她手背,又往下摸腳,酷暑天她竟手腳冰涼。他便單手裹住萍萍兩手,接着抓住她的小腿放到自己腹上,腳正好踩着他腿。
柳湛身體頗燙,熱意通過肌膚傳遞,萍萍心裏也暖融融的。
她蹙了下眉,禁不住向他撒嬌:“肚子也疼——”
柳湛斥道:“得寸進尺。”
空下來的那只手掌心,隔着衣料貼上萍萍小腹。
又一股暖流注入,萍萍挪了挪身,仰起下巴在柳湛唇上映下一吻。
柳湛卻只在她額頭淺淺回親一下,拉好被子:“好了,今晚不要鬧。”
他看那書上也說,女子月事時忌合房,忌生冷。
柳湛手捂着她,一動不動,心思卻飄到萍萍洗月布上,冷水浸骨,應也不妥:“那月布你別洗了。”
“難道讓別人洗嗎?”萍萍反問,癸水至陰,皆道沾染女子癸水會倒大黴。
柳湛自然也曉得這個忌諱,但方才完全沒想起來,這會提及,仍不介意,掌熨帖萍萍腹上:“誰說要洗了?用一條燒一條。”
“不要不要,太奢費了!”
柳湛眸色晦暗,沉默了會,才道:“宮裏都是這樣的。”
萍萍咬唇。
“萍萍。”柳湛輕喚。
“我在。”
他攥着她的那只手指動了動:“回京以後聽見的話,你驚訝也好,異議也罷,皆要三思後言,萬不可再像剛才那樣急着表态了。”
*
柳湛等人未在江寧久待,翌日啓程北上,一過當塗,便進入太平州,本地知州比江寧官員更熱情,領一大撥人到邊境迎接,沿途護送。
一行人穿行郊野,一樹也無,人皆道江寧火爐,不曾想太平州更似蒸籠。窗上如今換的紗簾,本意為了透氣,此刻灌進來的卻只有熱風,柳湛坐在車內搖扇,袁未羅也從旁幫扇,仍衣袍汗濕。
“你也給自己扇扇,別中暑了。”他皺眉吩咐袁未羅。
“殿下放心,奴沒事的。”袁未羅心甘情願伺候柳湛。
柳湛不自覺回頭望身後牆板,多有不便,萍萍沒有同乘,在他後面兩輛,不知受不受得住這酷熱?
縱使數分牽挂,柳湛卻未挑簾真去看一看,問一問。
車繼續北行,過了會窗外人影陡然變多,被紗罩成青色,柳湛微微張目,非是春分秋收,炎炎赤日下竟有這麽多百姓在農田裏忙活?
他挑起紗簾,見田裏不僅壯漢,白發老翁,包巾婦人,甚至還有不及腰高的稚子,或挑水或澆灌,以奔代走。柳湛再定睛細瞧,禾稻枯焦,十之有九,百畝農田,無一例外。
忽那老翁就眼睜睜栽倒在田裏。
“停車!”柳湛喝止,随後躍下,大步流星踏入田內,蹲下把脈,耳邊全是農夫農婦焦急之聲。
柳湛擡頭告知:“這位老人家中暑了。”又問那緊跟着跑過來的知州:“有沒有藥?”
為着讨好太子,本地官員做了萬全準備,旋即掏出石膏做的白虎丸,也顧不得許多了,柳湛讓那老翁家人喂他吃下一顆。
柳湛放眼四望,問旁邊聚攏的百姓:“鄉親們可是遇着了難處?”
百姓們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口否認沒有困難,就是日常澆灌農田。
柳湛無需回望身後知州,已心知肚明。
待到驿館,喚來蔣望回,吩咐數句,找來行頭換了,便要避開館吏,翻牆潛出去。
“官人。”萍萍在身後輕喚。
她又喚官人不喊殿下了,柳湛想着轉身,萍萍卻笑道:“帶我一個。”
她上上下下打量柳湛一身芒鞋短衫,含笑同他眨眼:曉得他要私訪農田,所以才喊官人呀!
柳湛心裏浮起一絲心有靈犀的喜悅,嘴上卻拒絕:“不行。”
外面太熱了。
萍萍近前一步:“我一年三百六十日皆能賣洗面湯,行四千裏路又不是沒經歷三伏天。”
她再次朝柳湛眨眼,還搖了搖他手臂,柳湛沉默少傾,道:“希顏你留守驿館,我和萍萍去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