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私心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私心

萍萍當然想了, 那可是經略相公!

“我爹爹是個很溫柔的人,你不用怕他。”

“我怎麽會怕!”萍萍的反駁沖口而出,她楞了下, 算了, 說都說了, “我跟你去,我想見經略相公。”

蔣望回勾着唇角緩緩起身,萍萍又補充:“但是你要等我先收拾好院子。”

蔣望回點了兩下頭。

“我還要換身衣裳。”

蔣望回腦袋又點兩下。

萍萍繼續清掃落葉, 蔣望回幫她倒撮箕。她進屋換衣裳, 他就背對廂房等在門外,聽見開門聲, 才負手轉身,目光在她的婦人發髻上定了定,平靜道:“待會要從東宮離開,宣德樓、東華門都還在禁內,娘子眼下身份,這個發髻恐怕不妥。”

蔣望回停頓須臾:“當然,只是建議, 還是要娘子自己定奪。”

萍萍認真想了想, 言之有理:“那你等着, 我換個發髻。”

說罷進屋關門, 重新梳頭,蔣望回也再次背過身去,嘴角緩緩揚起。

萍萍梳了個未出閣的雙垂髻出來, 蔣望回不緊不慢瞟一眼,面上無甚表情。

一切事妥,二人步出東宮, 穿過宣德樓,立馬再次瞧見朱欄彩檻,漆紅杈子,萍萍習慣直走,朝杈子裏邁了一步,突然想起來那天進東宮大家都是繞着杈走的,急忙縮回腳。

蔣望回餘光一直在她身上,旋即開口:“這是禦道。”

“難怪,“萍萍吐舌頭,“還好我沒真踏上。”

她繞道走,但眼睛瞅禦道裏,上回石砌的小溪裏猶開殘荷,眼下已經全敗,只剩些将枯的荷葉。

蔣望回聲音又緩緩響起:“到了春天,杈藤桃李杏争春,這道很好看。”

萍萍卻已眯眼眺向前方,如牌坊般聳立的石門外,許多人擺着籃子叫賣,賣的什麽瞧不清,但能聽見幾聲讨價還價:“那邊是集市嗎?好熱鬧,我記得上回經過沒有的。”

蔣望回随之眺望:“東華門外交易禁中買賣,飲食珍玩,聚天下奇,你進宮那日時辰尚早,還未——”

蔣望回話未說完,萍萍已經提着裙子朝前奔去,她跑了兩步,突然記起譚典設教導,說端莊儀态應該是輕輕柔柔地,稍微把裙角提一下就放下,不能一直提着裙子跑。

她趕緊松手,腳尖點了下地,蓮步輕移,蔣望回瞧在眼裏,忽覺心顫得厲害,萍萍那鞋尖仿佛點在他心頭肉裏,輕輕碾着。

蔣望回緊緊阖唇。

萍萍已經穿過東華門去看熱鬧,魚蝦鼈蟹.鹑兔脯臘.金玉珍玩,真的是無奇不有,其中又以新上市的果蔬最為緊俏,這裏做買賣不是賣家定價,而是買家每個人都出價,價最高者得。

萍萍站在衆人身後,偷聽他們競價板栗,蔣望回不知何時到她腳邊:“待會再逛,先去我家。”

萍萍忙道抱歉,蔣望回原想回說不用道歉,自己沒這樣想過,嚅了嚅唇,終究沒出聲。

二人一路往北,經過一條街,兩側招牌不是什麽“祖傳正骨”,就是“醫小兒”,“口齒咽喉”、“産科”,萍萍回頭同蔣望回道:“這條街都是醫館。”

蔣望回颔首:“這是本地有名的醫館藥鋪街,杏林妙手雲集。多少患疑難雜症者,千裏迢迢上京,慕名來這裏求治。亦有郎中來此進修。”

這一日還長,待會見完爹爹,可以帶她在東京的每一條街都走一走。蔣望回想到這,臉上泛起淺淡笑意。

二人隔着半身距離,一前一後路過某一醫館,門口紫匾金字題着“譚郎中家”。

這正是譚典設的兄嫂家。

她阿兄是京中著名外科聖手,尤擅調理婦人皮膚,能将黧黑面目調成細皮白肉。

這回中秋歸家,譚郎中照例給妹妹配制許多外敷膏藥,譚典設卻不像以前那樣果斷收下,帶回東宮,手撫在膏藥罐上,出神片刻,才緩緩往包袱裏撿。

她不甘嘀咕:“膚如凝脂又怎樣,還不是被別人捷足先登。”

她仔細打量過銀照,皮膚細膩并不如自己。

她阿兄勸道:“哎呀,殿下又不可能只一個女人,機會多得是。”又笑,“阿兄日後還指望你。”

譚典設撇撇嘴,包袱已經收好,打結。

譚郎中擔心罐重包沉,幫妹妹擰起:“送你一程。”

他剛拉開醫館後門,就見一翩翩公子,英姿挺拔,立在門前含笑:“譚郎中,許久不見了。”

譚郎中目不轉睛打量半晌,比起那年找他動刀,訪客的面貌又變許多。

譚郎中展臂笑道:“裴小官人,快裏面請。”

裴改之腳跨入醫館,目光卻流連譚典設身上,把那譚典設看得不好意思了,才問:“這位可是東宮當差的譚典設?”

譚典設面上緋色立退。

既然點破,裴改之也不繞彎子了:“某有一事要求典設,如能成事,百金酬謝。”

*

萍萍和蔣望回已經走到蔣府門口,宅邸門庭比她想象中的小。蔣望回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釋:“平時音和在宮中,府裏就我一人居住,不必修大。”

萍萍沒表态,跟着他進府,一般家宅進門後通常是前院、會客正堂,蔣家進去後卻是一棟二層繡樓。

“這是音和閨樓,我們從小道繞過去。”

“好。”萍萍随蔣望回走左側小徑,避開繡樓,她發現府裏沒有假山涼亭,沒有種花,甚至連樹都沒幾棵,比廣寒宮還冷清。

他們來到一方池塘前。這塘猶如漢水,隔斷蔣府前後,水面上并無橋道,只十數個高過水面的石墩,表面被雕刻成蓮葉狀,要想去後半邊蔣府,必須過這步蓮橋。

蔣望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語氣艱澀:“會客堂在後面。”

萍萍點頭,主動躍上石墩,一個一個踩過去,蔣望回默默跟着後面,不搶不催,眼睛始終盯着萍萍雙腳。

過完“蓮葉”後,蔣望回嘆了口氣:“折騰你了。”

萍萍側首眺蔣望回:“這步蓮是蔣娘子設計的吧?”

和寒洞蔣府格格不入,估摸蔣音和當時覺得好玩,未曾深思,等造好了以後才發現麻煩。她不願日日步蓮,于是閨樓改去前面,正堂移到後半邊。

被道破,蔣望回苦笑:“我們太遷就她了。”

萍萍眨了下眼,上回碎釵時谏言過,這次不再置喙他人家事。

蔣望回領着萍萍進正堂,堂內卻無人,他幾分窘迫:“你等着,我去找找。”

不多時蔣望回回來找萍萍:“我爹爹和秦叔叔在後廳用飯。”

“那我等經略相公吃完再去。”

蔣望回笑:“不礙事,跟我走吧。”

萍萍跟着他走,心想秦叔叔又是誰?沒問出口蔣望回就主動解釋:“秦叔叔是戶部侍郎,我爹爹的绾角兄弟。難得我爹回京,今日來家中敘舊。”

話說着就到了,原來後廳只在正堂後,萍萍只聽見渾厚一句:“人帶來了?”

她壓根沒看廳中人,就朝出聲處彎腰下拜,嗓子铿锵響亮:“民女萍萍見過經略相公!”

再擡頭瞧清相貌,萍萍一愣,經略相公蔣玄儒巾直裰,秀眉玉面,溫潤雅正,若非身上萦繞的那幾分煞氣,真看不出來是征戰沙場的将軍,反像一位學士。

蔣玄瞧見萍萍的臉,亦是一怔,旁邊的秦侍郎也放下碗勺,定定凝視。

萍萍拱手再拜:“民女敬仰經略相公已久,居西北時多受相公恩惠!”

“萍萍,”蔣玄念她的名字,笑着朝她端起碗:“你吃過沒有?要不要也來一碗?”

蔣望回忙解釋:“我爹和叔叔吃的是京師水飯。”

“好啊,多謝相公大人。”萍萍未扭捏,“我來之前沒吃飯,也從來沒吃過水飯。”

蔣玄和那秦侍郎一齊笑起來,蔣望回去給萍萍舀了一碗,所謂水飯,是半鍋稀粥熬到酸酸甜甜,再拌上幹飯,萍萍嘗了一口,蔣玄問她:“怎麽樣?”

萍萍直言:“不像主食,更似茶點。”

兩位長者又大笑,秦侍郎道:“這就是茶點。”

蔣望回道:“萍娘子第一回吃,不知者不怪。”

衆人真吃起來,食不言,沒再交談,等吃完了萍萍才感謝蔣玄當年施粥救命,蔣玄聽完深深看了蔣望回一眼,蔣望回亦與父對視。

蔣玄收回目光,重眺萍萍:“本将身為一方地方官,恤治下民患,應該的。”

萍萍愈發心悅誠服。衆人又聊了會,萍萍不好意思一直叨擾蔣玄,道了別,蔣望回送她出去。蔣玄和秦侍郎留在廳內,二人一直望着門口,秦侍郎悠悠感嘆:“玄哥,這小丫頭怎麽長得那麽像阿寶姐姐?”

半晌無回應,秦侍郎再道:“這麽多年不知道阿寶姐姐下落,如今我任戶部——”

“不必去查,”蔣玄打斷秦侍郎,“我不想讓你嫂子傷心。”

秦侍郎首肯,繼而攤手:“還有,說好了我吃完就走,現在怎麽辦,出去不是打擾小字輩們麽?希顏豈不怪我壞他好事!”

“待會再走嘛,”蔣玄瞪他一眼,“你一刻也等不了?”

秦侍郎跟他打趣,故意反說:“等不了,我急着回去給真兒去疤。”

他女兒秦尚真不慎茶水燙手,留下拇指大一塊疤,未出閣的女兒當無瑕,秦侍郎便來找蔣玄借蔣家祖傳的祛疤膏,他從前軍帳裏見過,傷兵塗上去敷幾日,那些刀傷劍痕祛除得一幹二淨,不留一點印子。

蔣玄曉得秦侍郎說的反話,白他一眼,過會,又忍不住叮囑:“我家這藥雖然奇效,但要想徹底去除,敷料一定一定七日不能去,然後務必三十日不能見水,別忘了。”

“放心,真兒的事我忘不了。”

……

蔣望回這邊,送萍萍出來,不過五、六步,便問:“時候還早,帶你到東京各處逛逛?”

“算了吧。”萍萍拒絕。

蔣望回反剪的雙手在背後攥了攥:“說好了要帶你逛的,難得你有機會出宮……”

忽然二人都察覺到頭頂濕意,再瞅地面,麻麻點點。

萍萍笑:“下雨了,我還是早點回去吧。”

蔣望回籲一口氣:“看來天意如此。”

他指二人右手邊,府裏唯幾的老柏樹:“你在這裏等下,我去拿傘。”

輕功來去,不多時就拿來一把傘。

“只找到一把。”蔣望回說着就要撐開,萍萍推手:“你打吧。”

她朝前邁了一步,離開傘下。蔣望回在原處伫立須臾,快步朝前趕上,将傘柄塞進萍萍手手:“你打吧,哪有男人打傘,女人淋雨的道理。”

他說着快步朝前走,遠離傘下,兩肩漸濕。

“謝謝。”萍萍尋常道謝。

二人前後來到池塘邊,眨眼功夫水面上漲不少,雨滴打出一圈又一圈漣漪,密密麻麻。

蔣望回踏了幾步石蓮,不放心,停下來回身注視萍萍踏蓮。

她一手打傘,一手垂着,水面快漲到沒過蓮臺,一腳打滑,萍萍本能伸手要去扶蔣望回,他也即刻擡手,可下一霎萍萍卻自行穩住,站定,收回胳膊,手重垂下握拳。

蔣望回牽了個空,直直盯着萍萍攥拳的左手,不由分說抓起攤開,露出駭人傷口。

他突然就意識到許多端倪,萍萍掃地吃飯都刻意低垂的左臂,握緊的左手。

蔣望回緊緊抓着她的掌不放,視線卻無處安放,不住扭頭,胸脯起伏,眼倏薄紅。

萍萍想抽手,笑着解釋:“沒事的,我就之前做錯事挨了一下戒尺,真的就一下,興許是這兩天這只手總碰水,就一直沒收口……”

蔣望回突然深吸口氣,攬住萍萍,她身驟僵,話也急止。

蔣望回靴尖只在水面點了一下,就攜萍萍縱身飛過池塘。

落地後他放開萍萍,她立馬朝旁邊挪遠一步。蔣望回看在眼裏,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遞給萍萍:“這裏面類似金瘡藥,你抹了能好快些。”

萍萍猶豫片刻,接過躬身:“多謝蔣兄。”

“我送你走吧。”

二人離開蔣府,到醫館那條街時雨差不多停了,蔣望回又問傷口需不需要找郎中瞧瞧,萍萍忙擺手:“不用了吧,也太小題大做。”

蔣望回沒再堅持,同行到東華門口,萍萍将已經收好的傘遞還給他:“就送到這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蔣望回緩緩接過傘,未即刻應聲。

萍萍笑道:“今天謝謝你,我做夢都想不到能和經略相公同一張桌吃飯。”

蔣望回直道客氣,萍萍同他揮揮,用的未受傷的右手:“那我走啦!”

蔣望回揮手目送,待瞧不見倩影才折返回府,一進門就見蔣音和站在繡樓前。她呼吸急促,似用了極大的定力才忍下來,擠出一句:“我有話同你說。”

蔣望回目眺繡樓:“回房再說。”

兄妹倆進繡樓,蔣音和将一踏入,就怒氣沖天質問:“你竟然帶萍娘子來家裏?”

蔣望回面不改色,先關好門,才平靜作答:“她仰慕爹爹,所以帶她來見。”

蔣音和兩肩不住聳動:“我一直以為你是真心幫我,還感嘆自己有個好哥哥,沒想到、沒想到你竟存了私心!”

“我有什麽私心?你不要亂講。”

“呵呵,你每回喊她娘子的時候,想的到底是萍娘子,還是官人娘子的娘子?”

勁風驟起,蔣望回一掌扇在蔣音和臉上。

音和捂頰,咬牙切齒:“怎麽了,被我戳破了龌龊心思,惱羞成怒了?”

蔣望回沉默收掌,只聞呼吸聲。

過會,呼吸亦輕不可聞,屋內死寂一般。

蔣音和重看向蔣望回,眉毛一挑,神色凄冷:“別忘了,你是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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